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正式稱她為“許飛紅”了,“小繭子”原是屬於浙東那個有山有水的小村莊的,可我們的小繭子如今已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上海姑娘了,她的口音中已經絲毫不帶戲腔般的拖音,她的上海話流利得可以在學校參加革命大辯論,她的原來被山風吹得毛糙糙紅樸樸的臉龐現在也變得白晰細膩起來。這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許飛紅至此尚未登場的父親給他的一雙兒女取名為“兆紅”“飛紅”,可見這位小山村中的男人並非等閑之輩,他在他孩子的身上寄予了自己不得實現的憧憬和夢想。許飛紅的血液中流淌著父親桀驁不馴的基因,她秉承了父親不安現狀,急於進取的性格,她也有許多憧憬和夢想,而且她將兀兀窮年鍥而不舍地將它們變成現實。
許飛紅跨出守宮沉重的柚木大門,並不急於走下那幾格鋪著方形小紅磚的石階,而是顧盼自雄地佇立在紅色筒瓦拱形門廊裏,早晨分外潔淨涼爽的空氣溫馨地環抱了她,她高高地挺起年輕的發育飽滿的胸脯,朝著淡淡的初陽眯起了濃重的大眼睛,是一種傲睨眾生的神情。盡管她在這扇柚木門裏的日常生活依然簡陋與拮據,盡管她媽媽依然為盈虛坊中多戶人家做勞動大姐,許飛紅畢竟能夠自由地進出守宮了。“住在守宮”,這本身就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標記,她總是不放過任何機會品嚐“住在守宮”人的榮耀與自尊。幾秒鍾後,許飛紅已將昨晚積蓄在胸口的種種不快消除幹淨了,她尋回了自信和勇氣,便躊躇滿誌地走下了鋪著小紅磚的幾級台階。
守宮坐北朝南位於盈虛坊東首下巽橋底部,出了守宮朝南開的正門,隻要往左手一拐彎,走下巽橋筆直朝西南走,便可上盈虛街了。可是許飛紅每每喜歡朝右走,在一條條噪雜紛亂、破損擁擠的小弄堂裏繞線團似地繞來繞去,繞到盈虛坊大牌樓,出弄堂口上馬路。橫七豎八的小弄堂裏星布著吳秀英阿姨的新老東家,家家都曉得吳阿姨有個十分出息的千金,而且都是看著她怎樣從“小繭子”長成“許飛紅”的,見了她都會熱熱絡絡地打招呼。若時間寬餘的話,許飛紅會停下來跟他們家常幾句,聽他們飛長流短地說些新聞。許飛紅就是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與人交流,喜歡受人關注。她是在這樣噪雜紛亂擁擠的小弄堂裏長大的女孩,一到這裏她便如魚得水、如虎添翼。雖然她千方百計想要離開小弄堂,雖然她已經搬進了從小就向往的守宮,可是她無法割斷與這些小弄堂千絲萬縷的聯係,就如同藕斷絲連、抽刀斷水一般。
許飛紅走出橫弄堂,拐個彎,繞進一條豎弄堂,好幾家後門口都在生煤球爐,煙霧一團一團地彌漫開來,卻看見橫豎弄堂交叉口聚了一簇堆人,一個個神情激奮,手舞足蹈地談論著什麽。隔開幾米就聽得軸嘰嘰呱呱一片喧嘩。看這種架勢,許飛紅馬上猜到他們在議論什麽了,她便放緩了腳步,眼睛不看他們,耳朵卻筆篤直地豎著。
人群中馬上有人看見許飛紅了,便喊起來:“小繭子,小繭子來了,問她最清爽了。”
弄堂裏,媽媽的老東家們倚老賣老仍然叫她小繭子,她多次糾正他們,他們也保證改口,可見了麵,脫口而出的仍是“小繭子”。許飛紅也隻好由他們叫,骨子裏,她並不反感這個稱呼。聽著“小繭子”的叫喚,會有一縷淡淡的眷戀在胸口縈繞。
許飛紅像是很不情願的樣子走攏過去,問道:“什麽事啊?快點講,我就要遲到了呢!”
“半夜裏蹺腳單根把你娘喊出去做什麽啦?”有人神秘兮兮地問道。
許飛紅頂不喜歡聽弄堂裏人傳她媽媽和蹺腳單根如何如何,好看的杏兒臉一板,道:“事情不要瞎傳好吧?什麽叫做半夜裏蹺腳單根把我娘叫出去了?分明是倪師太叫我娘跟蹺腳單根一道去把常天竹從醫院裏接回來,常先生也一道去的!”
“哦喲喲,吳阿姨這個千金是養著了,一句話也推板不起,不過我們也不是那個意思呀,就是想問問常天竹究竟得了什麽毛病?為啥要送到那麽遠的醫院去呢?”
許飛紅紅潤的嘴唇抿住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道:“這個我也不大清楚,我媽回來的時候,我老早睡著了。我真要遲到了呢!”便要往人群外走。
眾人哪肯放她?圍得更牢了,七嘴八舌道:“小繭子,你不要賣關子了。聽講常天竹是碰到流氓了,真有這種事啊?”
許飛紅橫了那人一眼,道:“你們都曉得了,還來問我作什麽?”
“果真是碰到流氓了呀!”許飛紅的話等於幫大家證實了一個事實,眾人都唏噓喟歎不已,又問道:“後來怎麽樣了呢?”
許飛紅道:“碰到流氓還能怎麽樣?後來有好心的路人將她送進了附近的醫院,後來蹺腳單根就踏黃魚車把她接回來了呀。”
“常家真是前世作孽,娘死了沒幾年,小姑娘又出了這檔子事!”
“小姑娘看看斯文文,怎麽會跑到那種地方去呢?”
許飛紅已顧不上聽眾人的議論了,她對自己畫龍點睛的幾句話起到的效果很滿意,趁眾人大發感歎之際離開了人群。
走了一段豎弄堂,眼門前又是一條橫弄堂。許飛紅認得,左拐,第四個門洞,就是常家如今的住處。她是打算登上那個陡峭的三層櫊,以紅衛兵中隊長的身份去探望常天竹的,卻看見常家門口也擁了一簇堆人,人群中有一張團團圓圓的麵孔,正是住在常家底樓後廂房裏的那位知曉天文地理洞察前世來生的倪師太!許飛紅略略遲疑,不拐彎了,避開了那簇堆人,筆直沿豎弄堂走下去,再越過兩條橫弄常,便看見盈虛坊青磚雙重簷歇山頂的牌樓了。
盈虛坊牌樓一側,是蹺腳單根的傳呼電話間,這一刻,那裏同樣聚集了一簇堆人,拎籃頭的,推腳踏車的,背書包的,這簇堆人的中心自然是麵孔鐵青胡須拉渣的蹺腳單根了。
許飛紅還是避開電話間前的那簇堆人,這跟她往常愛湊熱鬧的習慣很不相同。她挨著盈虛坊牌樓另一側的青磚立柱踅出弄堂,上了馬路。
差不多整個盈虛坊都在議論常天竹的事了呀!許飛紅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用力吐了出來。這狀況是她希望的嗎?她應該興奮起來,可是卻無端地揣揣不安,心好像找不到一處平穩的地方可以安放,懸著,晃來晃去。
盈虛坊填土成路倏忽已有十五、六個春秋了,它終究沒有暴發成淮海路南京路般的繁華大馬路;它也沒有修煉成衡山路,武康路般高雅幽靜的社區。它隻是任由歲月侵蝕,磨礪得粗俗蕪雜紛亂,卻又是自然鮮活有生命力。在上海,每一條繁華似錦的大馬路背後都會橫豎啣接著幾條曲裏拐彎的小馬路。如果說大馬路是城市的主動脈,這些參差不齊的小馬路便是城市的毛細血管;大馬路是城市的麵孔,小馬路便是城市的五髒六肺。
天光已經發白,但並不透明,淘米水似的有點混濁,是個陰天,工廠尚未開工,空氣還是清爽,流淌著的晨風中揉著些許腥膻的新鮮。一輛牛奶車叮叮當當地朝盈虛坊駛去,迎麵遭遇剛從弄堂裏出來的糞車,咣啷咣啷,一路嘀嘀嗒嗒灑著齷齪水。街麵原本就窄,又被菜場占用了三分之一。踏牛奶車的阿姨拔直喉嚨喊:“當心啊,當心啊!”踏糞車的爺叔又連忙煞車,龍頭歪到一旁,讓牛奶車擦著車檔板駛過去。
盈虛街的一日光景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盈虛坊弄堂隔壁是一爿飲食店。服務員都是病退回城的知青,做生意很巴結,老清早就將兩張方桌幾張方凳搬到上街沿排開,讓上早班或者下晚班的人坐下來喝碗熱豆漿,外加一客生煎包或者韭菜鍋貼;買油條和糍飯糕的窗口前已排了一長溜隊,大餅爐子旁也圍了一圈人。食物的香味攪得許飛紅喉嚨口泛酸水,她很想買一付大餅油條解解饞,但她卻忍住了,目不斜視地從飲食店門口走了過去。許飛紅沒有多餘的零用錢。
飲食店隔壁是一隻老虎灶,也早早地開了市,已經有人拎著竹殼或者鐵皮的熱水瓶來打開水了。許多人家老大清早沒有空生爐子,老虎灶上打開水,一角錢一銅吊,算算比自己燒還劃算。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住客,睡醒了就抱著茶垢厚厚的紫砂茶壺到老虎灶裏麵的茶室裏孵著,三、四張八仙桌,一圈長條凳,滾燙的水就直接從灶頭上舀出來,一角錢一撮粗茶葉,泡得釅釅的一壺,好從太陽出喝到太陽落。翻翻隔夜報紙,和街坊們天南海北扯一通,中飯就從飲食店叫一碗洋蔥麵過來。後半輩子的日腳就這麽平平淡淡地打發過去了。老虎灶上的夥計拿出一塊小黑板,捏了半截粉筆刷刷寫道:“今晚評彈節目——《智取威虎山》第四集:楊子榮舌戰座山鵬。票價:兩毛(包括茶水)。”寫完了,往門旁青磚牆上的釘子上一掛。盈虛浜對岸原就有一間兩層樓雕欄護圍的書場,從前江南一帶有名的說書人都來這裏做過場子。“文革”以後,那書場被封閉了,做了附近廠家的倉庫。近兩年,革命局勢漸趨緩和,說書人憋不住了,悄悄地開場說段子。老虎灶裏的茶室自然成了現成的書場,不會少聽眾,又有現成的茶水。劇目大都從八個樣板戲改編而來,卻添油加醋了不少噱頭,一時間頗受盈虛街一帶居民的歡迎。
許飛紅抬眼往那塊小黑板瞄了一眼,忍俊不住,朝那夥計笑道:“寫白字了,座山雕的雕,寫成大鵬的鵬了!”那夥計撓了半天頭,也不知錯在哪裏。許飛紅便伸手將那“鵬”字的左邊旁抹去,添了個“周”旁。夥計恍然大悟道:“差也差不多的。”
老虎灶裏麵的茶客就喊了:“小繭子,進來,進來,爺叔有事體問你。”
許飛紅略微側側身子,大聲道:“爺叔,我上課要遲到了。”她曉得茶室裏人要問的肯定又是常天竹,常天竹的事肯定已經被傳的天花亂墜了,根本不需要她再作任何拾遺補闕了。
許飛紅準備穿過馬路,馬路對過的人家對她陌生得多,盈虛街路麵狹窄,不行公交路線。可是盈虛街上人口稠密,出行大都依靠兩隻輪盤的腳踏車。這一刻,正是上班高峰,街麵上往來的腳踏車像一窩一窩黃蜂遷徙似的,還夾著幾輛廠家送貨的小三卡,路麵上築起了一道活動牆,哪裏還插得進腳?許飛紅隻好候在路邊,等待空隙出現。
“丁鈴鈴鈴——”
隨著一串清脆瀟灑的腳踏車鈴聲,一輛永久牌黑色錳鋼二十八寸的腳踏車在許飛紅右側稍後處煞住了,前車輪差一點點就輾住她的後腳跟。
“哦喲——”許飛紅嚇了一跳,才想斥責,卻萬分驚喜地愣住了,片刻,歡呼似地叫了聲:“馮令丁,是你?”
馮令丁仍坐在腳踏車上,隻用一隻腳撐住地,乜斜著一對有點憂鬱的丹鳳眼,道:“聽講你來找了我兩次,中隊長,有何公幹?”
親愛的丁丁哥哥今天穿了一件寬寬落落的絨布綠格子襯衫,隨意而又帥氣。這幾年市麵上流行的確良,可馮家從來不穿的確良,他們永遠穿棉布和全棉毛料。丁丁哥哥一手扶著車龍頭,另一隻手中捏著啃去一半的火腿雞蛋三明治,那模樣悠閑恬淡風流倜儻,讓小繭子看著眼饞嘴饞心饞。在學校裏,女生們見了丁丁哥哥都會臉紅,跟他說話都會忸怩不安。丁丁哥哥是多少女孩子心中的白馬王子啊。
可是,丁丁哥哥今天的表情總歸有點奇怪,小繭子馬上就感覺到了,卻一時不曉得這奇怪在哪裏?她便死死地盯著他臉看:還是那招牌般的大鼻子,還是那棱角分明噙著嘰誚的寬嘴唇,還是那冷漠的從不正眼瞧人的黑眼瞳——小繭子終於發現了他的奇怪所在:丁丁哥哥的臉龐上多出了一副無框眼鏡!丁丁哥哥有點近視,但平常隻在上課時戴戴眼鏡,因為他人高,總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一下課,他就會把眼鏡摘掉。
“咦——你怎麽今天戴眼鏡了?”許飛紅脫口問道。
馮令丁三下五除二將剩餘的三明治塞進嘴巴嚼著,又用一根中指推了推眼鏡,這才不緊不慢道:“我娘舅是眼科醫生,說了,近視眼,眼鏡戴上脫下,反而加深得快,我媽就逼我把眼鏡一直戴著了。”
許飛紅點點頭,冷笑道:“你媽說你生病了,還托我跟老師請假呢。”
馮令丁又用中指推了下眼鏡,道:“一點小感冒,我想想這幾天畢業分配方案就要下來了,還是不要請假的好。”
許飛紅極想把搞到的有關畢業分配方案的情報馬上告訴他,可她還是忍耐住了,沒說出口。他剛才雖然問了她有何公幹,卻並不追問下去,似乎那問訊隻是一種隨意的招呼。何況,她好不容易獲得這麽一個能夠引起他關注的法寶,她也不想就這麽站在馬路上隨隨便便就告訴他,她還得策劃策劃,如何恰到好處地利用它呢。
街麵上,一大群腳踏車你追我趕,哧浪哧浪地擁過去了,馮令丁後抬腿下了腳踏車,兩手捏住車龍頭,和許飛紅並肩穿過了馬路,卻不上車,從車後書包架上拿起書包,塞進龍頭前的車兜中,又拍了下書包架,道:“還有五分多鍾,我馱你去學校吧,你會跳上車嗎?”
許飛紅覺得自己的心突然停住不動了。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當丁丁哥哥剛剛學會騎腳踏車的時候,她就想往坐在丁丁哥哥車後麵的書包架上,摟住丁丁哥哥的腰,由丁丁哥哥將她馱到任何地方去,那麽多年來,丁丁哥哥從來不給她這個機會。可現在,這個機會卻沒有任何先兆地突兀在她眼前了!
“喂,你要不會活上車,就死上車吧。先坐上來,不會摔著你的。”馮令丁見她呆著,以為她膽怯,又拍了下書包架。
許飛紅那樣伶牙俐齒的一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是被對方眼神牽動著的木偶一般,一扭腰身就坐在二十八寸錳鋼永久牌腳踏車的書包架上了。馮令丁兩手推車走了兩步,一條腿越過前麵橫檔上了車,腳用力一蹬,車輪竄出丈把遠。
丁丁哥哥的車果然騎得又快又穩,小繭子坐在他身後,穩穩當當,不顛也不晃。迎麵風將她的短發在耳畔掀起,她自己覺得她就像隻美麗的黑蝴蝶一心一意追逐著丁丁哥哥不離不棄。小繭子卻沒有勇氣像自己千百次想象中那樣,伸出手臂柔柔地環住丁丁哥哥的腰,將少女胭紅的麵頰緊緊貼住小夥子寬闊的背脊,去傾聽他熱烈的心跳。
許飛紅在書包架上坐得筆直,一隻手用力拽住坐墊下的彈簧圈,掀起的頭發頻頻拍打著她火燙的麵頰,她心中初始的衝動漸漸退潮了,於是,她冷靜地意識到一個問題:上中學以後,按地塊劃分,她與馮令丁進了同一所中學,分在同一個班級,又住在同一幢樓裏。可是馮令丁總是自顧自騎車上學,什麽時候主動帶過自己?隻有今天了,唯一的一次!這中間難道沒有任何緣由,而隻是隨便起意的嗎?
馮令丁的背脊離許飛紅的鼻尖隻有幾寸距離,那件綠格襯衣因身體的扭動而形成的皺折水紋一般,在姑娘眼中充滿了男性的魅力。許飛紅無聲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年輕男子的體味直衝進她的鼻腔,讓她有些昏暈。她鎮定住了自己,對著他的後腦勺問道:“馮令丁,你聽說常天竹的事了嗎?”
也許是路麵上恰好有道裂縫,車輪被絆了一下,彈跳起來。許飛紅一個趔趄,麵孔差點撞到馮令丁的背脊,她將另一隻手也拽住坐墊下的鋼筋彈簧,將身體穩定住了。
馮令丁略偏過臉,看得見他山高穀深的側麵曲線,他甕聲甕氣道:“常天竹什麽事?我不清楚。這是你們女生的秘密吧?我們怎麽好去打聽。”
許飛紅挺直了腰,讓自己的嘴更靠近他的後頸脖,一字一句道:“常天竹昨天晚上跑到鐵道線外麵的公園去玩,被流氓強奸了!”
馮令丁沒有反應,腳踏車的速度好像放慢了。許飛紅覺得他背脊上襯衣的皺折僵硬得像一根根折斷的木棍。
許飛紅用很隨意的口吻再問:“昨天晚上,蹺腳單根到守宮來喊我媽,相幫去醫院接常天竹回來,哇啦哇啦的,你沒聽見呀?”
腳踏車速度又加快了,馮令丁道:“我真的沒聽見。昨天一放學,就被陸馬年拉到他家裏去了,他淘到點半成新的材料,在裝半導體收音機,聲音老調不出來,要我去幫他調,一直搞到11點鍾才回家,累得要命,倒頭就睡了。”
烏拉!原來他是到陸馬年家裝半導體去了。學校裏沒多少功課,許多男生都去舊電器商場淘點電阻電容什麽的,自己學裝半導體收音機。許飛紅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踏實處,並且像一朵噙露的花苞舒舒緩緩地綻開了。對馮令丁憋了一宿的怨恨頓時煙消雲散,她情不自禁舒展雙臂環住了她的腰。隨即她就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露骨太造次,尷尬得兩條胳膊像斷了筋似地麻木僵硬,放下不好,不放下又不好。幸而馮令丁沒事兒一般,隻顧踩車。許飛紅這才悄悄地收回了手臂,僵坐在書包架上再不敢動彈。
快到學校了,馮令丁在拐彎處煞住車,並不回頭說什麽,隻用一隻腳撐住地,等著。許飛紅懂得他的意思,不要讓學校老師同學看見他馱她上學。她連忙跳下書包架,臉紅得熟杏一般,匆匆朝他道了聲謝,扭身就走,卻走了沒兩步,又站住了,騰地回轉身,雖是滿臉嬌羞,雙目卻勇敢地火辣辣地盯著馮令丁,道:“昨天我找你,是要告訴你關於畢業分配的重要消息,今天放學回家,你下來一趟好嗎?”許飛紅想,他們下學的時候,媽媽一般不會在家的。她精心設計了隻有小繭子和丁丁哥哥獨處的氛圍。
馮令丁稍稍偏轉臉,回避了她的注視,仍是一副懶洋洋滿不在乎的神氣,道:“我不高興到你家去,你就在老銀杏那裏等我好了。”話音未落,車已經竄遠了。
許飛紅簡直想在馬路上放聲歌唱,旋轉起舞了!
她想:我怎麽那樣傻?明明知道自家占據了馮家的大客廳,還會約他到家裏來?這不是明擺著揭他的傷疤麽?萬幸的是,丁丁哥哥竟然絲毫沒有責怪之意,反而另約地點,還是個那麽令人想往令人著迷的地點呀!
許飛紅心裏應該明白的,馮令丁一定是被她所說的“關於畢業分配的重要消息”所打動。可是她寧願以為丁丁哥哥從來沒有忘記小繭子,丁丁哥哥是喜歡小繭子的!
這一天的分分秒秒對於許飛紅來說都是那麽美好,雖然陽光被雲層阻斷,天空灰蒙蒙的,也像有重重心事,可在她看來,天地間仍是一派燦爛。當然,她也時刻擔心著不要下雨呀,下了雨,老銀杏樹下能遮蔽風雨嗎?
老天還是不解人意啊,上午第三、四節課又是民兵隊列訓練,學生們排著方陣剛走了一個來回,天空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點雖然不大,卻很密,一片一片的,操場的地皮先是起了碎麻花點,重重疊疊,一下子就連成塊,再一下子就全部打濕了。
負責民兵訓練的體育老師說了聲:“解散”,同學們劈裏啪啦往教室裏跑,許飛紅心裏很急,她很想問問馮令丁,下雨了,還去不去老銀杏樹?她不時地朝馮令丁望去,期盼能跟他對上眼神。偏偏馮令丁一進教室就跟陸馬年幾個男生湊在一起交流裝配半導體收音機的經驗,麵孔根本不朝許飛紅這邊側一側。許飛紅望著教室窗外網似的雨幕,心中默默向上天祈禱,雨呀雨,你現在盡管狠命地下,到下午放學的時候千萬不要再下了好不好?
學校裏沒有學生食堂,便允許學生從家裏帶中飯,放在飯盒裏,統一拿到教師廚房的灶頭上蒸熱。路近的學生也有趕回家吃中飯的,也有學生跑到學校附近的飲食店吃碗洋蔥麵或炒年糕。許飛紅隻帶了兩隻菜包子,也不高興拿去蒸熱,就著白開水一口一口地咽。她曉得馮令丁天天騎車回守宮吃中飯,馮家的中飯卻是自己媽媽做的。這麽一想,冷菜包哽在喉嚨口咽不下去了,鼻根也開始發酸。她連忙抬眼去看天,漫天的雨網似乎稀疏了許多,天空也明亮了許多,或許,到放學的時候,雨真得就停了呢!
“許飛紅!”
有人在她背後低低的卻又是重重的叫了聲,倒把她嚇了一跳,從自己的心事中醒過來,回頭看,是陸馬年。許飛紅沒好氣嗔道:“門板,你要嚇出我心髒病啊!”
“門板”是大家給陸馬年起的外號,因為他模子大,是班級籃球隊的後衛。跟別的班比賽時,隻要他往籃板下一站,像堵門板擋在人家麵前,那隻籃板球就一準是他的了。
陸馬年少年白發,一隻寸板頭已經有星星點點的銀絲了,黑黝黝的國字臉漲得跟豬肝似的,甕聲道:“對,對不起,是工宣隊黃師傅叫我通知你,讓你馬上到他辦公室去,有重要會議。”
許飛紅見他額角頭有豆大的汗珠骨碌碌地沿著麵頰滾下來,就說了這兩句話,倒像費了千鈞之力一般,不覺噗哧笑出聲。她一笑,陸馬年更侷促了,用手去抹汗,手髒,弄得半張花臉半張紅臉,愈發可笑。許飛紅眼睛餘光看見有幾個男生在旁邊做鬼臉,曉得他們欺陸馬年老實,攛掇他來跟她說話,便大大方方道:“門板,謝謝你啦。”陸馬年逃似地別轉身,撞倒了一張板凳。許飛紅忙幫他扶起凳子,仍大大方方問道:“聽講你也在裝半導體呀?昨天晚上馮令丁幫你調試,成功了吧?”陸馬年點點頭,額頭上又湧出一堆汗珠。許飛紅便道:“下次幫我也裝一台好嗎?”陸馬年仍隻是點頭,又用手去抹臉,這回真成了整張大花臉了。許飛紅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陸馬年被她笑得不知所措,慌慌張張逃出教室去了。
許飛紅在陸馬年那裏證實了馮令丁昨晚的行蹤,心裏麵真正是雨過天睛。她哼著歌,腳步輕快地去了工宣隊辦公室,推開門,怔了怔,怎麽隻有黃師傅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她本能地退出去,隻聽黃師傅道:“許飛紅,進來呀!”
許飛紅有點尷尬地站在門邊,道:“他們通知我,是來開會的。”
黃師傅哈哈一笑,道:“是我讓他們這麽通知的,開會也不一定要許多人擁在一起開嘛,有些工作還是個別交待比較妥當。”說著拍拍沙發:“來來來,坐下,坐下。”
前幾年,“文革”剛開始的時候,學校進駐了一個工人宣傳小分隊,有三、四個人。隨著學校秩序逐漸恢複正常,工宣隊員也一個個返回工廠“抓革命促生產”去了,單留下了這位黃師傅,結合到校革委會做個副主任,並兼任畢業分配小組組長,是炙手可熱的人物。許飛紅人活絡,跟他關係搞得不錯,今年的畢業分配方案就是他悄悄透露給她的。許飛紅雖然討厭黃師傅過分熱情的眼光,可是她克製地從不流露分毫,隻是巧妙地東推西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與他周旋。
她擺出不諳世事的天真模樣走進去,揀了張離開沙發有一定距離的木椅子坐下了。黃師傅起身給她倒茶水,她連忙道:“黃師傅,我口不渴。你快點布置工作吧,待會我們要開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主題班會,我要回去主持的。”
黃師傅也不勉強,仍坐到沙發上,往前傾了傾身子,盡量靠近許飛紅,麵孔嚴肅起來,道:“昨天我告訴你畢業分配的方案,你沒對別人說吧?”
許飛紅兩耳有點燒,鎮靜道:“我什麽人都沒告訴,連我媽媽都沒說。”
黃師傅很滿意地點點頭,稍頓便道:“前幾年畢業分配索性一片紅,全部去農村,工作倒簡單了。今年雖然增加了留在本市工礦企業的名額,仍有很大比例的人要去農村,工作反而複雜難做了。除了加強整體動員工作,我們畢業分配小組還想了一個辦法,挑選一部分骨幹學生主動寫倡議書表決心,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
許飛紅猶疑地問:“黃師傅,你是讓我帶這個頭嗎?”
黃師傅很肯定地點點頭:“我們首先就想到了你,你在學校裏各方麵表現都很出色,有號召力,由你發出倡議,響應的人會很多。”
許飛紅的心沉了沉,昨天黃師傅告訴她畢業分配方案時明明白白地說,像她這種情況,哥哥早幾年已經去農村了,按政策,肯定是分配在上海工礦的了。今天怎麽就變卦了?
黃師傅見她沉默,又哈哈笑了兩聲,道:“你放心,最終的分配權還是在畢業分配小組手裏的,我們還是要根據上頭的政策辦事,不是說你寫了倡議書就一定讓你去農村了,上海的工礦企業也需要思想紅苗子正的骨幹力量呀!我還是那句話,根據你的家庭情況,再加上你對待上山下鄉問題的積極態度,百分之百會讓你留在上海進工礦的,而且肯定會是大的好的企業。”
許飛紅臉上忽地綻開了抑製不住的笑容,又為方才自己在他麵前流露出的猶豫感到些許不安,她曉得,工宣隊的意見在畢業分配小組裏是起決定性作用的。她連忙站了起來,堅決地、帶點討好的意味,道:“黃師傅,我並不是怕到農村去呀,你交待的任務,我一定盡快盡好地去完成,明天就把倡議書貼到校門口去!”
黃師傅也站起來,拍了拍她圓渾的肩膀,道:“很好,明天下午畢業班正要開動員大會,大會一結束,你就把倡議書貼出去,盡可能動員多一些同學在上麵簽名啊。”
許飛紅心裏一動,問道:“有些同學,符合留上海的條件,動員他們簽名時可不可以露個底呢?”
黃師傅用手指點了點她,笑道:“當然不能像我對你說得那麽徹底囉,可以暗示一下,讓他們放心。毛主席說過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嘛。”
許飛紅馬上想到的自然是馮令丁,她想,她一定要動員馮令丁在她的倡議書上簽名呀!
上課的鈴聲在外麵走廊裏鈴,鈴,鈴地回旋著,許飛紅忙道:“黃師傅,我要去開班會了。”
黃師傅又在她肩膀上拍了兩下,並親自為她打開辦公室的門。許飛紅感覺到黃師傅拍她肩膀時輕輕捏了一把,但她不動聲色。這種關鍵時刻,是千萬千萬不能得罪工宣隊的,況且,她也有點需要黃師傅對她的這種暗黝黝的小動作,這說明黃師傅喜歡自己,那麽,黃師傅就一定會幫自己的!
年輕的許飛紅實在太天真了。她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她哪裏能預料世事的險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