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體往往與人願相拗。夢寐以求的總是鏡中花水中月;索性撂開了不去想它,卻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它。
常天葵此刻就是沉浸在“無心插柳柳成行”的意外驚喜中。
經事兩個多月沒有來,她已不再抱什麽希望了。有好幾次,沒有行經,以為有喜了,去查查,尿樣總是陰性,每每空歡喜一場。對於這樁事體,最關注的是兩個人,一個就是天葵自己,雖然她對父親作出承諾,要把姐姐的女兒當成自己的女兒養大成人,可她多麽希望能有一個真正屬於她和親愛的丁丁哥哥的孩子啊。另外一個人就是婆婆李凝眉,李凝眉當然盼望有一個自己嫡嫡親親的孫兒囉。她密切注視著媳婦的身子,每個月都要詢問她經事準不準?一旦曉得她沒有行經,便緊鑼密鼓地催她去驗尿樣。一次又一次的空歡喜並沒有讓李凝眉失去信心,倒反過來安慰天葵,沒關係,這是先頭你吃避孕藥的緣故,身體會慢慢恢複的,你肯定養得出小囡的。馮令丁對天葵懷不懷孕抱著聽其自然的態度,他說,我們不是有蝘蜓了嗎?生得出,再生一個也蠻好;生不出,也沒什麽關係嘛。常天葵已經害怕去驗尿樣了,化驗窗口的小護士總是用憐憫的目光掃她一眼,然後輕輕把敲著一個“陰”字的化驗單推到她麵前。所以天葵這次經期延晚,索性不告訴婆婆了,省得她橫一遍豎一遍催,催得裏裏外外人都曉得,讓大家一遍一遍看笑話。
已過了立冬,醫院針灸科裏病人陡然擁擠起來。上海人還是相信冬令進補,常看中醫的人都曉得,在幾處要緊穴位紮針留針,比吃膏方還靈。
常天葵在針灸科算是年輕一輩,可是她心細,紮針準,態度又和藹,模樣又可愛,找她治療的病人很多,小常醫生小常醫生,喚得跟家人一般。常天葵性靜心耐,病人愈是多,她愈是一絲不苟。找準穴位,迅速進針。有的病人需通電留針,有人病人要燒艾絨。這期間細微的差別全憑醫生對病人病情深入的了解。
治療室裏彌漫著濃濃的艾絨焚燒的氣味,這氣味原是常天葵聞慣了的,一日聞不到還會饞。這日卻不知為什麽,艾絨的細煙鑽進鼻孔,忽覺刺鼻作嘔。忍著,仍喚下一位病人過來,欲行針時卻再也屏不住了,慌亂道聲“對不起”,就往走廊上的廁所間衝去,一路胃酸已經泛上喉嚨,辣辣地痛。吐了幾口,先是黃水,後是清水。吐空了想返回去,又翻騰起來,隻好再吐,直吐到什麽東西都吐不出來。這種情況是她從未遇見過的。雖然吐得差點虛脫,心裏忽然意識到什麽,又是興奮又是緊張。中午休息時間,便悄悄取了尿樣送去化驗室。半小時後,小護士從窗口探出腦袋大聲招呼道:“常醫生常醫生,是陽性,恭喜你有小寶寶了!”
常天葵對著化驗單看了半天,輕聲問道:“不會弄錯吧?”
小護士笑道:“哪裏會錯?我們對你的尿樣特別驗得仔細呢!過兩個月,找B超間查查,是女兒還是兒子。”
常天葵道:“用不著查的,兒子女兒都喜歡。”
常天葵想給丈夫報喜訊,轉而又想,他肯定不會坐在辦公室裏,肯定又是辦公室秘書公事公辦的聲音:“有什麽事請講,我會替你轉告馮區長。”便作罷。不如晚上眼對眼地親口告訴他,看他會歡喜成怎麽個傻樣。可是滿滿的喜悅盛在心裏實在盛不下了,總要溢出來。常天葵還是抓起了話筒,下手撥出的是守宮的電話號碼。常天葵善解人意,她曉得這消息是送給婆婆最好的禮物。
李凝眉果然在話筒中發出聲遏行雲的歡呼聲:“阿彌陀佛,菩薩顯靈了呀!天葵,媽說過的吧?你肯定養得出小囡的!”李凝眉關照天葵,下班後一定得先回守宮,她要給她上上課,教她懷孕期間該注意點什麽,還要一起合計合計,該如何迎接小生命的降臨。
天葵噗哧笑道:“媽,他現在才剛兩個月大呀!”
下班時間到了,天葵手中還有十幾個病人。幾乎日日都是這樣,她早已習以為常,治療室門口的護士將一摞病曆卡放在桌上,道:“常醫生,今天我女兒學校開家長會,我要早點去呢。”天葵道:“你快走你快走,小孩子的事最不能耽擱。”自己仍是定定心心仔仔細細地詢問病情,取穴,進針。
剛剛走出去的護士在門外喊道:“常醫生,有人找。”
常天葵手不離針,隨口應了聲:“請他稍待。”穩穩當當地將手中病人身上十幾根銀針頭上的艾絨一一點燃,方才探身出門外,問道:“哪位找我?”
一位中年男子迎上來,道:“常醫生,馮區長說你病了,讓我來接你回家。”
常天葵認出他是為馮令丁開車的邢師傅,忙道:“他人呢?我沒有病呀。”
邢師傅道:“馮區長還沒回機關。今天還不曉得弄到幾點。是辦公室的秘書關照我的。”常天葵笑道:“那一定是他們搞錯了,我真沒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還有幾個病人在等我,邢師傅,你先回去吧。”
邢師傅仍猶豫著,常天葵再三再四讓他先走了。
從最後兩名病人身上收了針,已經六點靠過了。常天葵脫了白褂子換上自己的駝色連帽粗呢短大衣。人很乏,應了婆婆去盈虛坊的,還是強打精神,騎了腳踏車,在燈影車流人聲的馬路上急急穿過。初冬的夜風撲在臉頰上已覺寒氣侵膚,心裏麵卻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輕快和滿足。
到了守宮,因推著腳踏車,騰不出手去包裏摸鑰匙,便摁了下門鈴。李凝眉的聲音像隻彈跳著的皮球隔著門板嘭嘭嘭地傳過來:“是天葵吧?怎麽又弄到這麽晚?來了,來了!”
門開了,常天葵先迎著婆婆眉飛色舞的笑臉,緊跟著是畹丁姐姐,就連公公馮景初也千年難得地候在客堂門口了。常天葵受寵若驚,反倒不自在起來。
李凝眉看她仍推著腳踏車,怨道:“令丁他沒派車去接你呀?我跟他辦公室秘書千關照萬關照的嘛!”
天葵忙道:“:邢師傅來過了,是我叫他先走的。媽,用公家車,對令丁不好,要被人講閑話的。”
李凝眉道:“怕什麽閑話?你沒看到盈虛坊小學門口,上學、放學,有多少公車接送小孩子?令丁成天騎腳踏車下裏弄跑工地,難得用次車接接老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馮畹丁插嘴道:“媽,現在社會風氣是有點正不壓邪。索性皮厚,公車私用慣了,反倒理所當然的了。像小弟這樣公私分明的極少,難得破次例,別有用心的人就會大做文章。”
李凝眉一對蠶目睜得跟繭般大,道:“老古閑話講,人不怕鬼,鬼不纏人,人若怕鬼,鬼即附身。老天爺也是有眼睛的嘛。”
馮景初扯了下畹丁的後衣襟,讓她不要再跟李凝眉“辯論”下去了。
說話間已進了客廳,天葵一看餐桌上堆滿了葷素菜肴,合掌驚歎道:“我哪裏吃得下這許多東西呀!”
畹丁笑道:“媽恨不得一頓飯就把她的小孫子吃成十個月大,快點跑出娘胎,叫她一聲奶奶。”
李凝眉睃畹丁一眼,道:“這哪裏是讓你一個人吃?我們等著你回來一起吃夜飯的。”
天葵愈是吃驚:“爸、媽,你們還沒有吃啊?爸有糖尿病,餓不起的。”
馮景初道:“你媽心裏麵被孫子占滿了,哪裏還顧得上我們呢!”
大家團圈坐定。馮景初道:“畹丁,去叫戈壁下來呀。這孩子,快成書精了!”
李凝眉嗔道:“還不是跟你學的?頓頓飯都要三顧茅廬地請。今天,若不是聽講天葵有喜了,你哪裏會這樣爽快?”
馮景初嗬嗬嗬地笑起來。
馮畹丁忙道:“方才我已讓吳阿姨做了碗麵,端上去讓戈壁先吃了。複習卷子一大堆,不抓緊做,半夜都做不光。”
天葵道:“戈壁要明年夏天才考呢,現在就這麽緊張幹嗎?”
畹丁道:“我們這還算緊張啊?有的家長門門課都給孩子請家教開小灶呢!”
李凝眉道:“戈壁肯定沒問題,年級統考總進前30名的。像吳阿姨那個孫女麽真叫做天曉得,聰明麵孔笨肚腸。平常一個人多少活絡,一進考場就木掉了……”
馮景初打斷道:“這種話少講講,給吳阿姨聽到心裏怎麽想?”
李凝眉咕噥了聲:“我又不是戇大,哪裏會當吳阿姨麵講?”
馮景初趁機敲竹杠,道:“老太婆,今天為天葵慶祝,是不是應該有點酒啊?”
李凝眉方才笑道:“還用你講?我已溫了壺女兒紅。”說著便去廚房取酒,馮畹丁也跟進去拿酒盅。
馮景初平素被李凝眉管製得十天半月沾不著一滴酒,饞狠了,迫不及待地斟酒。李凝眉便道:“我原是想再等等令丁的。我告訴他有兒子了,他應該盡量趕回來吃飯的。”
天葵道:“媽,不用等他,他講話什麽時候算數啊?”
“哈哈,難板聽一下壁腳,就聽到有人說我壞話了!”隨聲進來的正是馮令丁,臉頰被風刮得通紅,頭上卻還冒著熱氣,看來是緊趕慢趕,趕回來的。
天葵驚喜地立了起來,依她此刻的心情,恨不得撞進丈夫懷裏撒撒嬌。當著公公婆婆,她隻能用企憐的委屈的眼光罩住丈夫。她的眼珠子與馮令丁的眼珠子碰了一下,滾燙滾燙的。結婚以來(甚至可以說是談戀愛以來),她是頭一次感受到丁丁哥哥這般滾燙的目光!她的心甜津津地融化開來。
李凝眉忙著給兒子斟酒搛菜,兒子已有個把月沒回守宮吃飯了。
馮畹丁笑道:“小弟,你快要當爸爸了,發表點父輩感言吧。”
馮令丁瞥了眼妻子,將酒盅舉起,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努力工作,為下一代謀福利。”
馮景初與兒子碰碰杯,道:“我看了報紙上的介紹,你成了飛車隊長啦。思路很好,乘轎車如何開得進‘危、棚、筒’地塊?這一段跑下來,有何收獲?”
馮令丁重歎一聲,道:“難以想象,新中國成立四十多年了,還有這麽多老百姓住在那樣破舊的房子裏,生活條件那樣地糟糕。心裏很沉重,很愧疚,也很著急。去年區黨代會通過決議,化五年時間基本完成全區‘危、棚、筒’地塊的改造,摸查下來,任務相當艱巨。不過大家熱情很高,決心也很大,甚至還提出要提前兩年完成舊區改造任務。”說起工作,馮令丁一改慣常的儒雅淡走,換了個人似的。
馮景初道:“熱情再高,決心再大,做決策時還得依據科學調查,實事求是地製定規劃。”
馮令丁點點頭,道:“過年了,區裏就要成立舊區改造領導小組和總指揮部,還要召開全區各有關部門,街道和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動員大會,關鍵之關鍵是籌措資金和房源。”
李凝眉實在忍耐不住,問道:“那盈虛坊呢?盈虛坊總不能算作‘危、棚、筒’地塊吧?”
馮令丁道:“盈虛坊情況比較複雜。大家評議下來,上坊那幾排石庫門樓房年數也很長遠了,又沒有抽水馬桶,應屬二級舊裏;可下坊那片抗戰中難民自搭自建的房子則完全屬於‘危、棚、筒’地塊了。那裏的居民聯合給區政府寫了信,希望改變居住環境的願望十分強烈。”
“可是,他們當中許多人聽說現在動遷不能搬回來了,都後悔死了呢!”李凝眉道。她畢竟不是一般沒文化的家庭婦女,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私事喋喋不休地煩擾丈夫和兒子。此刻,她敏感地抓住了機會,借水行舟,迂回曲折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卻極有分寸地掌握著言詞的火候。
馮令丁下意識地兩隻手四根手指旋轉著酒盅,沉吟道:“所以這一次的動遷要比上一輪困難得多。首先要取得居民的理解,為什麽不能回遷?政府先期已經投入了大量資金,可是,有哪家房地產公司那樣樂施好善,肯做虧本生意?舊區改造隻能依靠房地產開發啊!”
馮畹丁插嘴道:“小弟,我聽說區裏有人建議,利用土地級差籌措資金,在城鄉結合部造座盈虛新城,有這個說法嗎?”
馮令丁道:“大姐,你在街道,接觸居民多,你認為這個辦法可行嗎?”
馮畹丁略加思索,道:“隻要房子造得好,我想大部分居民都會同意搬過去的。”
李凝眉接口道:“若政府替我們重造一座守宮,我二話不說,明天就搬。”
馮令丁笑道:“媽,我曉得你為守宮擔憂。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關於盈虛坊改造的規劃現在還沒有一點影子呢。不過,我相信,有眼光的房產商決不會輕易拆除守宮、恒墅的。”
“那我真要為他們多念幾遍阿彌陀佛,讓菩薩保佑他們發大財了。”李凝眉得到了差強人意的答案,眼梢悄悄飛揚起來。
馮景初笑道:“移地造一座新城的主意一定是你那位老丈人提出的吧?他一定還建議在盈虛坊原址恢複從前的麵貌,對吧?”
馮令丁瞟了眼天葵,委婉道:“我正想就此聽聽你這位建築界權威的意見,聽說你是他的全力支持者和幕後策劃者啊?”
馮景初稍事沉吟,道:“盈虛坊的布局確是突兀常理。我也是聽常衡步介紹,當年常家造這座坊化了不少心力財力,即請風水先生,又請留洋歸來的建築師,可謂中西合璧吧。依據伏羲先天八卦圖定向,又依照易經三十二恒卦的女位排列起屋,在建築學上會有一定的研究價值。另外,聽說鹹豐年間,盈虛坊曾經駐紮過太平軍將士;抗戰期間,常家人還把老屋中的積穀倉改建成難民收容所。這些都可以作為曆史遺跡。修複一座有曆史積澱的老建築,為我們這座城市增添一處人文景觀,應該是一樁功德無量的好事吧?令丁,我的意見僅供你們參考啊。”
馮畹丁卻道:“爸爸,我不同意你的意見。舅舅對盈虛坊老宅的感情,我可以理解。可是政府的當務之急是什麽?是改善老百姓的居住環境,盡快地讓老百姓住上寬敞明亮有獨立煤衛的房子。試想一下,住在危房筒屋裏,每日還要生煤球爐倒馬桶的人家,哪有閑情逸誌去欣賞什麽具有建築美學的老建築老房子?”
馮景初嗬嗬一笑,道:“畹丁你講的是關於當下的民生問題。你舅舅提出的問題,卻要過幾十年才能看出效果。所以麽,”拿眼看著馮令丁,“就要看政府關注的重點是什麽?政府究竟有多少魄力和財力?”
馮令丁一時無語。常衡步關於恢複盈虛坊原貌的報告橫一份豎一份,厚厚一疊,都摞在他這個分管城建的副區長辦公桌上。可是,根據目前區政府定下的舊區改造思路,以批租土地為契機,吸引海內外實力雄厚的房地產商前來投資,開發商品樓盤。這是最快捷,最有效的舊區改造途徑了。有哪個房產商願意化大筆資金去修複一座沒有任何經濟效益的老宅區呢?
“好了,你們一講起工作就無軌電車刹不住了!”李凝眉因話題牽涉到常衡步,便暗暗觀察常天葵的神色。卻見她疲憊地手撐著粉腮打起瞌睡來了,忙打斷了他們,道:“今天我是特地為天葵肚子裏的小寶寶慶祝的,誰也不許再講動遷不動遷的事了。”
天葵也是因為丈夫和公公談到了自己父親,又不好插嘴,趁機閉目養養神。聽婆婆這麽一說,忙睜開眼,道:“媽,男人論英雄,女人話家常。你讓他們講嘛,我們聽聽也長點見識。”
馮景初又是一笑道:“全聽皇太後安排,我們不談盈虛坊動遷的事了。隻談小寶寶的事,譬如給他起個什麽名字?將來準備把他培養成哪方麵的專才?”
“你講話怎麽總是不上不落的?是男是女都不曉得,怎麽取名字啊?”李凝眉嗔道:“眼下當務之急,是要保證天葵的健康,也就是保證了小寶寶的健康。令丁,我隻跟你提兩點要求。這一,你早出晚歸的,天葵回家喝口熱湯都得自己燒,萬一動了胎氣,你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不如明天你們就搬回守宮來住,由我來調排天葵一日三餐。”
馮令丁馬上應和“行行行,明天我們就搬回來,有媽在,我放一百個心。”
李凝眉又道:“這二嘛,天葵不能再騎腳踏車上下班了,你區長大人的汽車順便帶帶她上下班,行不行?”
馮令丁麵呈難色,覷一眼天葵,吞吞吐吐道:“媽……我不能帶頭破了我自己訂的規矩呀!”
天葵忙道:“媽,聽人講懷孕時要多動動的,以後生起來會便當點。再講我坐小車頭暈,要吐的。”
李凝眉霸道地一揮手,道:“你不要聽人家亂話三千,人同人不一樣的。你身子骨原來就弱,又是千辛萬苦才懷上的。他不肯接送你,媽每天給你當保鏢。”
常天葵慌得連連搖頭:“不要,不要,媽,這哪裏行啊!”
馮畹丁便道:“媽你就歇歇吧,我來接送天葵上下班好了。”
常天葵漲紅了臉,還是搖頭:“畹丁姐,用不著的呀!”
馮景初道:“畹丁身體也不好,算來算去,好像隻有我可以接送天葵上下班了吧?我們單位跟天葵醫院最順路,我也是早該退休的人,稍微假公濟私一下嘛也不怕人說三道四。就讓我為我們馮家未來的接班人盡一份綿薄之力吧。”
李凝眉眼梢高高地翹起來,笑道:“畹丁,我們總算感動上帝了。”
畹丁也笑道:“是未來的小皇帝感動了爸爸。”
天葵還想推辭,馮令丁桌子底下捉住她一隻手,嘴湊到她耳畔輕聲道:“不要再講什麽了,否則媽會嘮叨個沒完的。”天葵便乖乖地閉上了嘴。此一刻,她感受著丈夫和婆家人對自己的關切與嗬護,心裏麵是一片明亮和煦溫暖的豔陽天。
馮令丁與常天葵夫妻從長寧路上的公房重又搬回了盈虛坊,住進了守宮李凝眉精心為他們布置的新房裏。這間新房空置了這麽些年,終於派上了用場。這些天,李凝眉的眼梢怎麽抹也抹不平了。兒子剛結婚時做了隔壁恒野的上門女婿,李凝眉場麵上表現得寬容大度,贏得一片讚揚,心裏麵何嚐沒有酸楚怨懟?如今兒子媳婦歸來,孫兒即將誕生,日子已無遺憾。李凝眉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調配孕婦一日三餐的菜譜上了。因為是心甘情願去做的事,便激發出她空前的創造力,搭配出的小菜讓掌了幾十年勺的吳阿姨都看不懂,必得她在灶旁一道一道地解釋。吳阿姨依葫蘆畫瓢地燒出來,嚐一口,果然味道不俗,笑道:“李同誌,你若開一爿餐館,保證生意興隆。
常天葵這兩個月享受著王母娘娘般的待遇,婆婆嫌她吃得少,拚命地給她加量。吃得她陡然重了二十幾斤,衣服都撐不下了。有時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天葵會恨得跺腳,罵自己:“醜死了,豬八戒似的!”李凝眉便道:“懷孕的女人最漂亮了,天葵你不曉得你現在多少富態相。哪像以前,豆芽苗似的一株,軟不拉遝的,有啥好看?”
常天葵從前老聽弄堂裏人講李凝眉的壞話,講她如何地尖刻,如何地傲慢。現在她成了她的媳婦,相處了一段,卻覺得她精明卻不傲慢,爽直並不尖刻。她們婆媳相處得十分融洽。
常天葵住在守宮很快就習慣得如同住在恒墅中一樣了。公公早過了法定退休年齡,因他是建築學界的泰鬥,還帶著一批博士生,所以仍在崗位上。隻要這一天他去機關,必定會準時招呼天葵一同出門;下班時也會繞道醫院接她回家。倘若公公外出參加會議,天葵便搭公交車去醫院。婆婆必定會送她到車站,再三再四關照她小心,寧願動作慢點。
常天葵的腹部漸漸隆了起來。醫院的B超室規定不能替孕婦甑別嬰兒的性別,但是對自己院裏的職工就另當別論了。常天葵人緣好,午休期間,B超室的醫師主動喊她去查嬰兒的狀況,偷偷告訴她:“常醫生,恭喜你了,是個小姑娘。姑娘好,長大跟你一樣好看。”天葵嘴上不說什麽,心裏麵還是有點擔心,生怕公公婆婆失望。以一般常理推測,公公婆婆總是希望兒子生個孫子的吧?
吃晚飯的時候,常天葵硬著頭皮把嬰兒性別的事說出口,慌得把臉埋進飯碗中,不敢看公婆的臉色。但聽馮景初轟然噴笑起來,笑停了,道:“你們說說看,上天總是周全我們家。給了我一個女兒,又給了我一個兒子。給了我一個外孫,現在就補我一個孫女了呀!”李凝眉看到天葵低著臉不說話,以為她懷了女兒心裏不高興,反倒安慰她起來,道:“天葵,女兒好嘛,女兒是娘的棉毛衫。你看我倒是養了個兒子,成天不著家,有個頭痛腦熱一點指望不上他。畹丁這人女兒,雖不是我十月懷胎養的,倒是孝順得很呢。”
常天葵沒料到公公婆婆這樣開明,一泡眼淚沒忍住,嘩地流出來了。
馮景初要逗媳婦開心,便道:“老太婆,曉得是孫女了,可以給她取名字了吧?我想了一個,就叫,鳳寶吧,鳳凰是百鳥之王嘛。”
常天葵想笑,用拳頭抵住了嘴巴。馮畹丁連連搖頭道:“不好,不好,又俗氣,又叫不響。爸爸,你怎麽想得出這種名字來的?”
李凝眉曉得他是調節氣氛,嗔道:“出什麽洋腔?枉你是大教授!這名字的事,倒是要好好推敲推敲的呢,又要上口,又要與眾不同。”
馮景初看天葵麵孔上出太陽了,忙道:“天葵啊,這取名字的事,還是要請你爸爸代勞,他老夫子肚皮裏別出心裁的詞匯多。”
常天葵這才笑道:“我爸爸已經想好兩個名字……”
馮景初道:“你們看到了吧?常老夫子早就搶在我前頭了。”
李凝眉道:“天葵,你爸爸不要又出怪招,像蝘蜓那樣,足足讓盈虛坊間人揣度到現在,還搞不清那是啥意思。”
常天葵麵孔一下漲紅了,道:“爸說,就順著那個蝘字,若生男,叫蝘蜞,若生女,叫蝘蛉。我曉得你們不喜歡的,就沒敢說出來。”
馮畹丁“蝘蛉、蝘蛉”地叫了兩聲,道:“叫叫還蠻順口的。就是寫出來不好看,都是蟲字旁。”
馮景初一拍桌子道:“妙就妙在蝘字這個蟲字旁上,常老夫子大智若愚,大雅若俗啊。”眾女眷都催他不要賣關子,快說出正義來。馮景初慢悠悠道:“東漢許慎一本《說文解字》足可以解義釋疑了。這個蝘字,乃蜥蜴別稱,古篆中即一個易字。你們看像不像?易的上半部為蜥蜴的頭,易的下半部為晰蠍的身和腳。中國文字象形取義,取蜥蜴顏色多變,善於自保,死而後生的意思。易這個字,還有變易、不易、筒易等多重含義,是不是其義無窮啊?”
一番話說得天葵和畹丁頻頻點頭。畹丁甚至懊惱道:“我們戈壁的名字太直露,當初也讓舅舅取名就好了。”
天葵看看婆婆不作聲,體貼道:“媽,你看呢?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再另外想想。”
李凝眉道:“取什麽名字我都沒意見,便是那個姓,我的孫女總不能也跟著叫常蝘什麽什麽的吧?”
天葵曉得她誤會了忙道:“哪裏會呢?我們當然得姓馮,就叫馮蝘蛉,媽,你說好嗎?”
李凝眉道:“姓馮就好,叫什麽都好。”
常天葵與馮令丁的女兒,雖然沒有出世,卻擁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馮蝘蛉。她曾經帶給她的母親短暫的憧憬和快樂。
常天葵喜歡搬回盈虛坊住,另有一個重要原因:她每天替姐姐紮針治療方便了許多。通常是吃過夜飯,吳阿姨來接她去恒墅,百多步路,慢慢走走,正好消食。替姐姐紮完針,吳阿姨再送她回守宮。順便替守宮收拾廚房。
常衡步和小姨娘因懼怕天竹發病,不敢讓馮令丁和天葵住回恒墅,心裏總是愧疚。每晚天葵來替天竹紮針,小姨娘必定讓吳阿姨早早備下精致的點心候著天葵,看天葵吃下去方肯罷休。
自搬出恒墅這些年,無論酷暑嚴寒,無論刮風下雨,天葵從不間斷為姐姐紮針治療。天竹病情已十分穩定,吃得下飯,睡得著覺,不吵不鬧的,除了沒有笑容和不會講話,幾乎與常人無甚區別,天葵中醫學院的針灸老師專門到盈虛坊對天竹病況進行測查,十分讚歎天葵的治療效果,並把這個病例引入了中醫學院公開課的教案。
舒愜的日子時光過得特別快,鍾點像跟人賽跑似的,一眨眼就衝出幾千米幾萬米。定定神,農曆新年笑咪咪地迎候在麵前了。
盈虛坊中洋溢著操辦新年熱鬧祥和的氣氛。雖然盈虛坊就要動遷的消息就像裹挾著陣陣悶雷的大團雨雲正漸漸逼近,盈虛坊中人也決不會馬馬虎虎地捱日子。該除塵的照樣除塵,該添新的照樣添新。盈虛坊自建成以來什麽樣的變故沒見過?坊中人早就養成了處亂不驚、措置裕如的談定。
天葵才放下飯碗,吳阿姨就過來領她去恒墅了。李凝眉關照道:“晚上風大,要穿鴨絨衣。帽子戴起來,口罩不要忘了。”常天葵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她才放她出門,又千叮囑萬叮囑吳阿姨,一定要攙牢小妹妹,不好讓她絆跤。吳阿姨無奈笑道:“李同誌,小弟是我奶大的,小妹是我從醫院裏抱回盈虛坊的。他們倆的小孩子我比你還寶貝,你就放落手吧。”
進了恒墅,小姨娘迎上來又是一陣噓寒問暖:胃口開吧?肚皮沒什麽難過吧?小囡胎心正常吧?又讓吳阿姨趕緊去把焐在砂鍋裏冰糖燉燕窩盛出來。常天葵隻好哀求道:“姨媽,我剛剛被婆婆灌下去一菜碗烏鯽魚湯,肚皮快撐破了。等我給姐姐紮完針,讓胃休息一刻,再下來喝,好嗎?”
小姨娘點點頭,道:“那你一定不要忘記喝啊。”又要吳阿姨把燕窩焐到砂鍋裏去了。
天葵便要上樓去,小姨娘喊住了她,笑道:“紮完針,先到我房中來一趟。我給小毛頭織了粗細兩套絨線衫,你看看,喜歡不喜歡?”
天葵道:“姨娘,費這個神作啥?現在外頭都有買的。”
吳阿姨在一旁幫小姨娘的腔,道:“買來的晴綸套衫哪有自己織的絨線衫軟和?要是早個五年,吳阿姨也會幫小毛頭織的。可惜現在眼力不行了,總是漏針。”
天葵便道:“我們小時候也穿過姨娘織的絨線衫。我還記得,一件粉紅色的,下擺像裙子一樣,還繡著淡黃的小花。姐姐是一條淺綠色的,姨娘,我沒記錯吧?”
小姨娘淡淡一笑,道:“你快上去吧,不要弄得太累了。”
天竹房中點燃了隻火油取暖器,明顯比其它房間暖和得多。天葵便將鴨絨棉襖脫了,隻穿了件朱紅色的棒針粗絨線衫,顯露出丘陵般的腹部。天葵對著大廚門上的穿衣鏡左顧右盼了一歇,道:“姐,你看到嗎?我的腰好粗喲。生孩子都要變得這麽醜嗎?可我記得從前你懷著蝘蜓的時候,仍然是盈虛坊最漂亮的女人呀。”
天竹跟平素一樣,恬靜地坐在藤圈椅裏,像一尊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的大理石雕像。
天葵對著鏡子自嘲地聳聳肩,又道:“姐,你別急。我馬上替你紮針了。你是我最聽話最勇敢的病人,所以給你治療的效果也最顯著。姐,說不定啊,再紮兩個月,你的毛病就全好了。我一定要爭取在我生孩子以前治愈你的病,否則,我去生孩子了,誰來替你紮針呢?把你交給別人治療,我還不放心呢。”
天葵嘴巴裏自言自語,手卻一刻沒停歇過。依次在天竹頭頂心,耳側,肩胛凹處,脊梁骨,手肘,手腕,腳踝等處紮進三寸五寸不等的銀針,點燃了艾絨。做完這一切,她退至床沿頭坐下。姐姐整個身子紋絲不動,艾絨燃燒的煙線縈繞著她,使她隱隱約約地像尊廟堂中的觀音佛。
天葵從小把姐姐當偶像,什麽話都跟姐姐說。從小養成的習慣再也改不了,她止不住又說開了,“姐,我已經去B超室檢查過了,同你一樣,我懷的也是女兒。姐,我喜歡女兒,喜歡同你一樣。爸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所以也給我女兒取了個名字,叫蝘蛉。隻不過蝘蜓姓常,蝘蛉姓馮。丁丁哥哥非常喜歡這個名字,他還跟我說,即便我們有了蝘蛉,我們還會撫養蝘蜓,把蝘蜓當作我們的大女兒。所以你放心了。蝘蜓在華東師範大學讀心理學,成績很出色,老師同學都對她很好。她跟我說過,說等她大學畢業,要用心理學的辦法來替你治病呢……”
天葵一直說到艾絨燒盡,方才輕輕地替姐姐取針。她看見姐姐雙目合閉,像是睡著了。便喊了吳阿姨,相幫著替姐姐脫去外衣,抱她到**躺下了。
吳阿姨道:“小妹妹,我去端燕窩給你吃,吃了早點送你回守宮。”
天葵道:“我上去看看姨娘織的衣裳就下來。”
吳阿姨便道:“那我就把燕窩送去小姨娘房裏好了。”
吳阿姨匆匆下樓去廚房,天葵一步步登上三樓的扶梯。腰和膝蓋都有點酸,她還小心翼翼抓住了把手。
這時,她聽到背後有人喊道:“天葵,當心啊!”
常天葵渾身一震,她已經許久許久沒聽到這個聲音了,可是她對這個聲音仍然是那樣地熟悉,她心裏回應了一聲:“姐——”猛地扭轉身子,她看見姐姐披著棉衣站在房門口,眼珠子切切地盯著自己,哪裏還有半點神經不正常的樣子?!她喜極而泣,喊了聲“姐姐”,便撲了過去。她卻從四、五級扶梯上摔了下來,打了兩個滾,又身不由已地沿扶梯滾落到底樓。
“啊——”常天竹尖利驚恐的嘶叫充溢了整座恒墅。
常天葵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卻沒有保住肚子裏的孩子。那個叫做馮蝘
蛉的小姑娘沒有看一眼藍天白雲就化作了泥雪雲霧。
常天葵從昏迷中醒來時候,已是第二天傍晚,她的兩隻手首先觸到了自己重又平複了的腹部,心口一陣剌痛,眼淚呼地湧了出來。
“天葵,不能哭啊,小產跟做月子一樣的,以後就要見風落淚的。”
“天葵,萬幸萬幸,醫生說你的身子並無大礙,也不會妨礙以後的生育。”
“天葵,什麽也不要多想,好好將歇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
天葵隻聽得耳畔唧唧足足嗓成一片,勉強睜開了眼睛。她看到婆婆、姨媽、畹丁姐、吳阿姨,守宮恒墅的女眷幾乎全聚在她床周圍,一張張焦慮關切的麵孔湊得她很近,讓她眼花繚亂,有點暈眩。而她最想看到的那張麵孔卻不在眼前,她曉得他忙,忙得經常把她忽視了。她覺得疲憊不堪,連露個笑容回應一下的力氣都沒有,隻得呱嗒一下,又合上眼簾。
“天葵,都怪我,我要把毛線衣拿下來給你看就好了,”這是小姨娘被悔恨煎熬得零碎破殘的聲音。
“小妹妹,要怪就怪我,是我沒看牢天竹,我還當她真好了呢!”這是吳阿姨恨生生的,刮辣鬆脆的聲音。
“誰都不怪,這是命!”李凝眉的聲音卻出奇地平靜,出奇地硬朗,道:“天葵,我已去倪師太那裏燒過香了,師太說得是,命中該你的逃不掉,命中不該你的留不住。蝘蛉是天上的星宿,不耐天庭寂寞,跑到人間玩一遭又回去了。你還不老,還能再懷上的。倪師太從不輕易許人願,她的話一定有準頭的。”
常天葵很想撐開眼皮,對這些長輩說幾句感激的話。可她的眼皮沉得像拴了幾公斤的砝碼,就是抬不起來。
大概是個護士跑進病房來了,但聽一個聲音道:“家屬都好出去了,病人剛動了手術,麻藥恐怕還沒醒呢,盡量讓她保持安靜!”
接著一陣窸粒索落的腳步聲過後,病房沉入寂靜。
天葵仍然不敢抬起眼皮,她害怕再看見姐姐眼珠子切切地盯著自己的樣子,她害怕回想那可怕的一幕。
馮令丁直到晚上快九點才趕到病房,醫院探視時間早已結束,可護士們都認得馮區長,自然對他網開一麵。
馮令丁看著妻子 沉沉地睡著,原本飽滿的蓮子臉驀地瘦成了殘花褪紅,蒼白得看得見膚下一絲絲青紫的毛細血管。他覺著一陣心痛,忍不住伸出掌托住她的腮瓣。不想天葵騰地翻起身,雙臂環住了他的腰,憔悴小臉埋進他的胸膛,失聲慟哭。原來她何曾睡著?原來她一直等著他。
馮令丁輕輕拍著她的背,他不是很善於說寬慰女人的言語,隻是反複叼著一句話:“好了,都好了,一切都會好的……”
常天葵狠狠地哭了一通,胸中塊壘消散了一些,這才哽哽咽咽道:“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蝘蛉……”
馮令丁更緊地擁住她。他一直想問她一個問題,一直猶豫著,不敢問出口。此刻見她情緒稍定,終於吃力地問道:“你,不是說你姐姐毛病好多了嗎?怎麽突然的,又發作了呢?”
常天葵像隻訓良的小貓,軟軟地趴在他懷裏,紋絲不動,好像又睡著了。其實她心中仍是驚魂未定,疑慮疊重。一定是經過吳阿姨言之鑿鑿的描繪,人人都以為是常天竹毛病發作,騷擾得常天葵失足滾下了扶梯。可常天葵卻清楚地記得,姐姐沒有發毛病。姐姐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神態溫婉親切,跟得病前的姐姐一模一樣,姐姐毛病真的全好了,自己就是因為太激動,一不小心才摔下樓梯的。可是吳阿姨為什麽說她親眼看見姐姐把自己推下樓梯的呢?吳阿姨當時端著燕窩剛好走到樓梯口,情急之中摔下燕窩就來扶自己。吳阿姨決不會無緣無故栽贓姐姐的,吳阿姨痛惜姐姐,關愛姐姐,這是盈虛坊人都有目共睹的。難道自己看到的姐姐僅僅是自己的幻覺?自己從三樓扶梯摔下來時頭腦還蠻清醒的,後來又怎麽會從二樓樓道滾到一樓去的?她的記憶在這一段是一片模糊。
常天葵終於沒有勇氣說出她看到的真實,寧願相信那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寧願相信吳阿姨描述的才是真實:姐姐她神經病又犯了!因為她無法解釋一個細節:當她一時驚喜不慎,從扶梯摔到二樓樓道,倘若姐姐那一刻確實是清醒的,她肯定會護著自己,把自己攙扶起來,自己怎麽可能又從二樓樓道滾落至一樓去了呢?
常天葵輾轉反側,把腦袋都想得生痛,仍找不出適當的理由回答這個問題。她決定將真相藏在心底,永遠不告訴任何人!
不久就過春節了。守宮和恒墅對過節都沒多大興趣,大家的心思仍放在天竹天葵兩姐妹的身心健康上。天竹久不犯病,突然發作,這讓兩家人都懸著顆心惴惴不安。比較統一的意見,便是針灸治療畢竟不能替代藥物的治療。再講天葵又做小月子,十天半月不能下床,無法繼續替天竹紮針。索性就此恢複吃藥,病了近二十年了,也不指望她能痊愈,隻求太太平平毛病不要發作就好了。當日,吳阿姨便和小姨娘配合,捏鼻子給天竹灌下去一片淺藍色的藥丸。
經過半個多月精心調養,天葵逐漸恢複了元氣。陽光燦爛的日子,李凝眉便讓吳阿姨將竹榻搬到敞廊裏,榻上鋪起厚厚的絨毯,讓天葵半躺在榻上曬曬太陽,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天葵套外衣時發覺褲腰寬出兩寸,棉襖前襟好塞進一隻枕頭。原來她是大著肚子搬回守宮的,合體的衣服都放在長寧路的公房裏沒帶過來。
自天葵意外流產,馮令丁總是盡量早一些回家陪伴妻子。這一日,他趕在吃夜飯前回家,還親自端了麵條上樓,親自喂天葵把一碗麵吃得精光。
天葵無限享受著丈夫對自己的嗬護,撒嬌道:“你看,也沒人幫我去拿幾件合身的衣服過來,老穿孕婦服,難看死了。”
馮令丁勾起食指輕輕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醜姑娘,什麽時候我有空,回去幫你拿衣裳,滿意了吧?”
天葵扭扭身子道:“你說說等你有空,要等到猴年馬月呀?我記得恒墅裏還留著一箱衣裳。吃了夜飯,你過去把那隻箱子拎過來就是了,”
馮令丁真心實意要討老婆開心,便道:“去恒墅來回要不了幾分鍾,我把箱子取過來再吃飯。”說著立起來就走了。
李凝眉上樓來喊馮令丁下去吃夜飯,天葵道:“媽,你們先吃起來,他幫我去恒墅拎箱子,馬上會回來的。”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光景,李凝眉又上樓來了,道:“我們都吃得差不多了,令丁怎麽還不回來?不要被你父親留住吃夜飯了吧?”
天葵心裏忽地兜起一陣不祥的預感,這預感令她毛骨悚然。她勉強笑道:“他呀,除了機關裏的工作,什麽都做不來。叫他找隻箱子,找半天也找不到。早曉得我陪他一道去恒墅了。媽,我去喊他回來。”
李凝眉慌道:“不不不……天葵,讓畹丁去一趟吧,你的身子……”
天葵立意已決,一邊穿大衣,一邊道:“媽,我是醫生,我曉得自己的身體。在**躺了半個月了,再不動動,以後都不會走路了。畹丁姐也不曉得我箱子放在哪裏呀!”
李凝眉還是不放心,定規叫了畹丁陪她一起去恒墅。這一路上,天葵心中那不祥的預感愈積愈濃,腳步也愈走愈快。嚇得馮畹丁跟在她身後拚命喊“慢點,慢點,小心啊,天葵!”
匆忙間天葵忘了帶鑰匙,隻狠命地撳門鈴。吳阿姨急忙從廚房奔出來開門,兩隻手還是濕漉漉的。驚訝道:“小妹妹,你怎好出門啦?”
天葵劈頭問道:“我爸留令丁吃夜飯啦?”
吳阿姨道:“沒有啊。小弟過來時我們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說幫你拿了箱子就回去的……”
天葵等不得吳阿姨話落音,已經往樓梯竄上去了。畹丁和吳阿姨互相對了一眼,也跟著她上樓去。
天葵先推開姐姐的房門張了眼,天竹果然不在自己房中。天葵衝到自己房門口,刹住腳步,深吸了口氣,便用力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她看見丈夫和姐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兩個人似一個人!
馮令丁先抬起頭看到了天葵,下意識地猛然推開了天竹。天竹卻又撲了上去,抓住馮令丁的衣襟,又是撕又是捶又是咬的。
吳阿姨慌忙喊起來:“大妹妹毛病又發啦——”衝上去抱住了天竹。天竹豈肯罷休?揮舞著兩隻拳頭還要去打馮令丁。馮畹丁張開臂膀護著馮令丁邊退邊躲,一直退到樓梯口。恒墅裏的人聞聲都跑上樓來了。單根幫助吳阿姨把天竹拖回自己房中灌藥去了,常衡步和小姨娘不停地安撫馮令丁,看他有什麽地方被抓傷沒有?要不要塗點紅藥水?
隻有常天葵冷峻地立在一旁,一聲不發。她渾身的血液全都凝固起來,仿佛化作了一具沒有生命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