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餘姚鄉下的少婦吳秀英由同鄉小姐妹引薦,到盈虛坊下巽橋守宮馮家做奶媽。吳秀英是頭一次看到那麽氣派那麽精致的洋房,就連大門都鑲了彩色抽象圖案的玻璃。吳秀英羞澀怯生,畢恭畢敬站在客廳中央,任由守宮裏馮家的男主人女主人上上下下地審視打量自己。

吳秀英才生了女兒,體態豐盈,麵色紅潤,兩顆眼珠子就像清晨剛摘下來的葡萄,水潤潤的。寬肩細腰,穿了件綻青色卻洗得有點發白的土布褂子,褂子顯然小了,將她兩座因奶水充盈而脹得小山包似的**箍得緊緊的,好像隻要她喘氣喘得重一些,前門襟的紐扣就會蹦裂開來。

吳秀英雖是低垂著眼皮,眼角餘光卻也在打量男主人和女主人。

男主人長相十分周全,麵架子額方頦圓,懸膽鼻,吊劍眉,很英武的麵孔卻架了副金絲邊的眼鏡,憑添了幾分斯文。他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目光卻透過鏡片,密層層纖毫不漏地落在鄉下少婦的身上。看得吳秀英渾身熱一陣冷一陣的,手足無所措置。

女主人也是千端百整的模樣,清清爽爽一張窄窄的桃葉臉,精精神神一對吊梢的丹鳳眼,衣裳雖是世麵上最大路的上衫下褲,卻搭配得用心,銀灰派力司兩用衫別致地做成雙排紐扣,裏麵藕荷色真絲襯衫的領頭竟是中式立領,配著一條藏青映細格的西裝褲,看一眼那真叫做山清水綠,直讓吳秀英自慚形穢,不停地扯著皺巴巴的衣襟。

吳秀英先前已聽小姐妹介紹過,女主人比自己早兩個月生了個兒子,卻回了奶。雖然家裏有許多親戚在香港,寄來了各式各樣進口奶粉,可是給小孩子灌下去,不見長肉,卻常拉稀,並且哭鬧得很凶,晝夜不伏,搞得馮家上下不寧,終於下決心要請奶媽了。條件很苛刻,又要出身成分好,又要年紀輕,又要身體好,又要奶水足,模樣又要周正。小姐妹說,普天下恐怕隻有你吳秀英當得了。

女主人閑閑地坐在沙發上,白生生尖削削的手指輕輕托著一隻青花瓷杯,她的目光並不長久地落在吳秀英身上,隻了隔歇膘她一下,隔歇又瞟她一下,她口氣溫篤篤,卻是一句啣一句地問著:多大歲數啦?這個小孩是不是頭生呀?家裏是什麽成分呀?男人做什麽事情的呀?吳秀英壯著膽子一一答來:我屬猴,今年實足二十五了;這個閨女是第二個,前頭還有個兒子,快五歲了;我家裏是貧下中農成分,土改那年評的。說到男人一節,她稍頓了一下,聲音也輕了一點,道:我男人原是生產隊的會計,去年生毛病死了。女主人馬上問:“什麽病?是傳染病嗎?”她慌忙道:“不是不是,一點不傳染的。”又從兜裏摸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遞過去,道:“我們出來做事,生產隊都出了證明的,肯定沒有毛病的。”

女主人接過紙頭還不及看,門外就傳出小孩子的哭聲,又急又短促的,很揪人心痛。吳秀英脫口道:“這小囡是肚子餓了。”女主人就喊:“王阿婆,把小孩子抱過來給奶媽看看呀!”聽講王阿婆是從小帶大女主人的老保姆,女主人視作左右臂膀的。

不一歇王阿婆就抱著個粉綠盤龍織錦緞的蠟燭包過來了,一邊拍著一邊顛著,小孩子仍是一聲一聲地哭著。王阿婆看看女主人,女主人抱過蠟燭包,隨手就塞給吳秀英了。吳秀英接過孩子,掂了掂,問道:“小公子幾個月啦?”王阿婆說:“太太,快五個月了吧?”吳秀英便道:“我女兒三個月,還比他實重呢。”便覷著沙發邊一張靠背椅坐下,自顧解開上頭兩粒鈕扣,挖出鼓鼓的一隻**往小孩子嘴裏塞去。小孩子先是不習慣,不肯張嘴。但隻強了幾下,便啣住了**,拚命吮吸起來。吳秀英是一陣輕鬆,她在火車上已經擠掉過一茶缸子的奶,方才又已經脹得棚棚硬了。小孩子吮著奶,很快就安靜下來。吳秀英抬起頭看看女主人,她原是想討得女主的讚許的,卻看見女主人眼梢吊得老高,眼光凶凶地盯著男主人,男主人悶聲不響地站了起來,走到外麵去了。

吳秀英像是跟馮家小公子有點緣份的,頭一天晚上,小公子吃了她的奶,睡到天大亮都沒鬧一鬧。馮家男主人女主人對此都很滿意,當下就留用了吳秀英。因為吳秀英年紀輕,馮家上上下下都喚她吳阿姨,於是隔壁鄰舍也喊她吳阿姨,漸漸地,整座盈虛坊老老少少都喊她吳阿姨了,十多年下來,反把她的真名給遺忘了。

馮家女主人對吳阿姨樣樣滿意,就是不讓吳阿姨住在守宮裏。其實守宮裏麵空著的小房間有好幾處,女主人偏偏要另外出錢租了臨近人家樓梯下的一角給吳阿姨住,弄堂裏鄰舍隔壁好事人都講馮家女主人雖是大戶人家出身,卻這樣小家敗氣。可吳阿姨心裏反而直唸阿彌陀佛,哪裏來的這麽好的運氣?她一點也不羨慕守宮裏寬敝的房間,這樓梯下的披屋小是小,黑是黑,畢竟是屬於她的世界。這樣一來,她便可以將兒子從鄉下接出來帶在身邊了。介紹人開始就講在頭裏的,東家工錢是出得高的,就是不允許奶媽把自己吃奶的孩子帶在身邊。吳阿姨已經狠心將三個月的女兒丟給婆婆了,婆婆寬她的心說,鄉下人薄粥米湯照樣能把小囡養大的。可她哪裏拋得開思念兒女的心腸?如果將兒子帶在身邊,一來可減輕公婆二老的負擔,二來也可慰藉她的思念之心呀。她吞吞吐吐將這個念頭對女主人說了,女主人竟是滿口地答應。所以,每當人家講女主人苛刻,小家敗氣時,吳阿姨總要替女主人分說幾句,一家有一家的難處嘛。

吳阿姨對自己在盈虛坊的日子很知足,進進出出,臉上總是掛著殷勤的笑容。馮家小公子在她的懷裏一天一個模樣,半月下來就壯大了許多。吳阿姨每天早上去守宮,隻要她一靠近小公子睡的小床,那孩子便手舞足蹈起來,並且絕不肯讓別人染指,隻要吳阿姨抱,弄得王阿婆常常點著他的小鼻子罵道:“這就叫做有奶便是娘啊,真真的小人精喲!”小公子遺傳了他父母的優點,麵架子像男主人,五宮皮膚象女主人。吳阿姨常常討好地對女主人道:“小公子將來一定是貌比潘安、才勝子建的出息人呢!”女主人這種時候才會綻開一朵笑臉。女主人的笑臉其實是很迷人的,隻是她不常展露出來。

憑良心講,女主人待吳阿姨還算是厚道的。小公子睡著的時候,吳阿姨坐不住,就去廚房幫王阿婆揀揀洗洗切切。女主人看見了就說:“吳阿姨,你留著點氣力抱孩子吧,廚房間的事王阿婆會安排,我都插不上手呢。”女主人還隔三差五地讓王阿婆燉雞湯給她喝。那雞湯放了好幾種中藥,什麽天麻、杜仲、黃芪,端出來,先是有一股子藥味直衝鼻頭,再看那湯麵上浮著黃臘臘一層油。吳阿姨在鄉下吃素小菜吃慣了,對著這油膩肥厚的雞湯怎麽也咽不下喉,女主人便細針密線地開導她,給她講衛生常識和科學道理:乳汁是什麽?是女人身體裏的精華呀!你把乳汁喂我兒子吃了,你的身體就虧損了。若不及時補充營養,你就不能維持正常的新成代謝,就不能再生產乳汁,或者生產出的乳汁質量不高,不僅不能繼續喂養我兒子,你自己的健康也要受損害的呀!吳阿姨雖然沒有完全聽懂女主人的高論,但她也不忍心拒絕女主人這一番好意,便捏著鼻子,喝苦藥般把雞湯喝完了。

吳阿姨剛到守宮時,就跟著王阿婆喊女主人“太太”,喊男主人“先生”。有一日,女主人把她和王阿婆喊攏來,對她們說:“現在時勢變了,不興叫什麽先生太太的了,往後你們都改改口,都叫同誌,我姓李,你們都叫我李同誌好了。”

吳阿姨蠻喜歡這樣的稱呼,她覺得稱“同誌”讓她對主人家的感覺更親近些。每天一大早到守宮裏,晚上八、九點喂過小公子最後一次奶再離開守宮,一日裏李同誌長李同誌短,不知要喊多少聲。可是,叫男主人馮同誌的機會卻是極少極少的,因為吳阿姨幾乎見不到男主人的麵。男主人早出晚歸去上班,下班回家了也很少來看看兒子抱抱兒子什麽的,總是往書房裏一鑽。到了吃晚飯時間,餐桌樣樣排放定當,卻要王阿婆一趟一趟到書房裏去喊,喊到女主人冒火了,親自去拍門,方才出來。男主人倒是不抽煙也不喝酒,兩碗飯稀裏嘩啦扒下肚,放下碗,總歸悶悶地道聲:“我出去走走。”飯後散步是他的習慣,卻放著自家現成的園子不用,每每要到弄堂裏去兜圈子。女主人有時會對著他的背脊恨恨罵道:“當心被野狐狸勾去了魂!”卻從來不讓他聽見的。吳阿姨哄著小公子,送他回房間,看到書房門上的毛花玻璃黃澄澄的了,就曉得男主人散步回來了。

吳阿姨雖是鄉下人家的女兒,卻也是冰雪聰明的人,沒幾日她就覺出了一些端倪。首先是,隻要男主人下班回家了,吳阿姨給小公子喂奶,女主人必定守在一旁,東一搭,西一搭扯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吳阿姨卻感覺得出來,女人主的注意力並不在這些閑話裏,而在門外!門外隻要有些許響動,女主人便會立即跳起來,開門看動靜。

“哦喲王阿婆,你走路就好好走嘛,作啥像貓捉老鼠那樣輕聲輕氣的?”女主人無緣無故地對王阿婆發火。王阿婆很委曲,道:“太太……李同誌,我走路一向輕輕的呀,你不是關照我走路要輕點嗎?”

一日傍晚,小公子貪嘴,多吮了一口奶,打起嗝兒來了。吳阿姨連忙將小孩豎起,合撲在自己肩胛上,一邊拍背,一邊跨步,以防他吐奶。拍著踱著哄著,不覺就走到花園裏去了。正巧看見男主人夾著公文包從花園的大鐵門走進來。守宮裏隻有男主人進出走花園的大鐵門,其他人都走正麵的柚木鑲彩玻璃門。吳阿姨便興衝衝迎上去,叫道:“馮同誌,今天下班早嘛。你快看看小公子,看見爸爸嘍,笑嘍。”便把小孩遞過去。誰知男主人隻含糊地哼了兩聲,僅瞄了兒子一眼,便仄過身子讓過吳阿姨,匆匆地進屋去了。吳阿姨一時覺得好沒趣,這當爹的怎麽看見兒子像看見瘟神似的,抱也不抱一下呢?稍抬頭,卻看見女主人冷冰冰地站在二樓陽台上,正虎視眈眈盯著他們呢!吳阿姨頓時漲紅了臉,看來男主人不是當他兒子瘟神,而是把自己當作瘟神了!

這件事讓吳阿姨感到很氣悶,晚上回到自己的小披屋裏偷偷地哭過幾回。她不曉得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讓女主人這般提防自己?讓男主人這般嫌惡自己?她終於覷著個機會,看女主人出門了,便找著王阿婆訴說委屈,“王阿婆,您老在馮家幾十年了,你倒評說評說。我吳秀英早上來晚上去,隻曉得巴巴結結照看小公子,話也不多說一句,路也不多走一步,一泡尿都要憋上半天的,李同誌馮同誌為啥還要像防賊一樣地防著我呀?”

王阿婆先是不做聲,手中的鑊鏟欻欻欻翻炒得勤快,鐵鍋裏是碧綠生青的蓬蒿菜,有一股生澀的清香夾在欻欻欻的聲音裏彌漫開來。吳阿姨的心卻被她炒焦了,道:“王阿婆,您老人家不肯指點我,看來馮家這碗飯我是吃不下去了。”

王阿婆往鐵鍋裏加了點鹽,將鑊蓋合上,悶一歇,便道:“太太有什麽話了嗎?沒有對吧?那你何必計較呢?太太待你算得仁慈了吧?工資開得比我都高,你自己掂量掂量,這點點事體都忍耐不了,你不要到上海灘做了。”

吳阿姨被王阿婆點中了穴位,她下有一雙兒女上有公婆二老,都等著她掙錢糊口呢,她哪裏可以睹氣一走了之呢?便有不受屈辱爭強之心,看在鈔票的份上,也隻得將那股傲氣收拾起來了。想想自己命苦,以為嫁了個男人便有了依靠,不想仍舊要自己一個女流之輩背井離鄉出來找生活。受人冷眼,想到委屈之處,那眼淚就索索落落地滾落下來。

王阿婆揭起鑊蓋,又加了點味知素,便盛碗了。見吳阿姨立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淚,動了惻隱,湊到她跟前低聲道:“太太真不是提防你,是提防先生。”

吳阿姨心別別一跳,麵孔莫名奇妙就紅了起來,偷偷躲開了王阿婆的目光,無話找話,道:“真叫看不出,馮同誌進進出出,眼烏珠從來不斜一斜的。”

王阿婆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一邊用水**了**鐵鍋,抓起一塊油膩隔滋的擦布在鍋底抹了兩圈,又倒入一點油,哼了聲,道:“男人家,哪一個不披著象模象樣的皮,哪一個沒有一堆花花肚腸?叫做現在有公家管著他!”

吳阿姨忍不住哧——地笑了,道:“王阿婆,你這才是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呢!”

王阿婆挑起禿禿的眉毛道:“我又不吃他的,我是吃太太的。”突然冒出一句:“吳阿姨,你就沒有一件寬勢點的罩衫啊?你自己不照鏡子的呀?山高水落的,跟從前百樂門裏的舞娘差不多了!”

王阿婆這句話背後省略掉的東西,吳阿姨哪裏會聽不出來呢?她侷促地兩支手臂環抱在胸前,遮住龐大的**,半是忸怩半是委屈,道:“這兩件衣裳還是結婚那年我娘自己織了布做的,平常都不舍得穿,這回要到上海做人家,才翻出來……”

欻——王阿婆將切成條的竹筍倒入油鍋煸炒起來,不再搭理她。

隔日,女主人把吳阿姨叫上樓,叫到她自己臥房裏。吳阿姨上樓時腳骨都軟了,她心想,是不是王阿婆把自己昨日發的牢騷告訴女主人了?女主人是要辭退自己呢還是要扣自己的工錢?她進了房門眼皮抬都不敢抬,仍把兩支手臂環抱在胸口前,筆篤直地立著,心緊張得撲騰撲騰翻,就聽見女主人道:“吳阿姨,我翻出幾件舊衣裳,舊是舊,倒也完整,你套套看。”

吳阿姨聽女主人的聲音和風細雨的,這才掀起半道眼簾,瞄一眼,不覺眼睛就撐大了——她看見女主人床邊的紅木沙發圈椅上花團錦簇的一堆,撩得人眼花落花。她疑心地偏轉臉,撥瞪撥瞪望著女主人,問道:“都給我穿呀?”

女主人拎起一件薄呢淺咖啡隱條的外罩,走到她身後,道:“都是我前幾年穿的,不曉得合不合你身。”

吳阿姨見女主人親自替自己試衣,真正受寵若驚,唰地伸平手臂去套袖管,套進了一支手臂,另一隻卻怎麽也套不進去了。因為慌張,她過分用力,隻聽得嘶——地一聲,袖籠與肩胛接縫處生生地扯開了一道口子。她嚇壞了,吊著一隻袖管,呆大木頭地站著。

女主人並不責怪,隻歎了聲,道:“你背脊寬了點,穿不上,可惜了。”又過去重新拎了件,毛嗶嘰寶藍滾黑絲絨邊的中裝,這次吳阿姨不敢出力了,縮手縮腳地,總算套進了兩隻袖管,門襟處紐襻和紐扣卻接不上口。吳阿姨拚命吸氣也沒有用,恨不得借把斬肉刀將自己胸脯劈去一塊。

前前後後試了三、四件衣服,都不合吳阿姨的尺寸。吳阿姨已經汗流浹背,麵孔脹得血血紅,對女主人道:“李同誌,我命薄,沒有福份穿貴人之衣呀。”

女主人道:“你跟我來。”是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領了吳阿姨走到二樓篤底的箱子間,推開門,先是一股濃重的樟木的氣味,嘩搭一下撲上來,但見十幾隻銅皮包角的樟木衣箱,漆水有些黯淡,銅鎖扣卻鋥光煞亮,三五隻一摞地依牆而置,顯現出主人家豐厚的家底。

女主人想想又跑到樓梯口將王阿婆喊了上來,問道:“你還記得我娘的衣裳放在哪口箱子裏呢?”

王阿婆用腳點點牆角落最底下一隻棕紅色的箱子道:“好像是這隻,去年大伏天,我還替老太太曬黴來的。”

於是吳阿姨與王阿婆搭手,肯支肯支將上麵兩隻箱子搬開。女主人括搭打開了鎖,又是滿滿一箱的花團錦繡。吳阿姨心裏緊張得要命,手心裏都出了汗,生怕這箱子裏依然沒有自己合適的。

女主人卻胸有成竹,先將最上麵的幾件彩緞褂子窸窸窣窣地拎出來搭在旁邊箱子上,吳阿姨隻覺得眼麵前一派五彩繽紛,靛青的褂子背襟和袖管上繡著幾隻紫色的蝴蝶,醬紅褂子上繡的是金黃的蝴蝶,還有一件粉色的褂子,竟繡著兩隻滴滴綠的蝴蝶。吳阿姨心中歎著,穿這般嬌豔蝴蝶褂子的女人,女主人的母親究竟是怎樣的一位老太太呀?

就在吳阿姨被那幾件彩緞褂子弄得眼花繚亂的時候,女主人已從箱子底裏抽出一件七、八成新的豆沙色團花毛葛罩衫,舉到吳阿姨跟前比劃著,道:“這件一定能穿下,就是顏色樣式都老氣點。”

吳阿姨哪裏還有嫌衣裳老氣的份?急煎煎將袖管套上了,果然,不大不小正好一身,還將她豐滿的胸脯遮掩得平坦許多。女主人後退兩步眯起眼看了看,雙手合掌道:“就好像量你身體特地做的一樣。”

王阿婆站在一邊,有些賭氣地說:“尺寸是差不多,終究穿不出老太太當年的氣度。老太太過了有6、7年了吧,這料作還象新的一樣。”

女主人見王阿婆麵呈不悅,連忙從箱子裏拎出一件深藏青畢嘰斜門襟的罩衫塞給她,道:“王阿婆,這件顏色深,耐髒,你灶上灶下套套正好。”

王阿婆捧著衣服道:“哪裏舍得下廚穿?逢年過節就靠它撐世麵了。”麵上方有喜色。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從那以後吳阿姨天天穿這件豆沙色團花毛葛罩衫去守宮,若髒了,晚上搓一把,晾在屋簷下,第二天也就幹了。

從那以後,吳阿姨還自覺地回避著男主人,若在客堂間喂小公子奶,聽得走廊上男主人皮鞋槖槖的腳步聲,她就抱著小公子到花園裏去;若在花園裏抱著小公子散步,看見男主人開花園門進來了,就連忙抱著小公子縮回客堂間去。

隔了幾日,中飯後,吳阿姨哄小公子睡著了,女主人午後也要打中覺的,她鑽進廚房,幫王阿婆收拾灶台。王阿婆正燒了鍋老堿水,將擦布統統丟進去煮。見吳阿姨進來,忙道:“去去去,看你穿得三青四綠,不要弄齷齪了這身衣裳!”王阿婆得了女主人的贈衣,疊得的角四方壓在枕頭底下,從不拿出來穿。

吳阿姨並不與她計較,笑道:“閑著無事,解解厭氣。”說著,拿起苕帚掃地,一邊就問了:“王阿婆,上回在李同誌房裏揀衣服,看她那隻紅木床,也有五尺寬了,怎麽隻有一隻枕頭一條被頭的呢?難不成東家夫妻倆不在一屋裏睡呀?”

王阿婆用根竹筷戳著老堿水中的擦布死命擠,嗔道:“東家的事,和你不相幹的,太太是最恨把房子裏邊的事拿到弄堂裏去練舌頭的!”

吳阿姨忙道:“我隻是問問你王阿婆呀,人家都講你是守宮馮家的半個主人呢。”便把其餘的話統統咽回肚子裏去了。

吳阿姨索性不問了,王阿婆倒沒有優勢了,卻是不甘心,便撇了撇嘴,道:“什麽守宮馮家,現世人眼光就這麽淺,看看男的汽車進汽車出的,就以為他是當家人了?”

“不是他是誰呀?”吳阿姨小心翼翼追了句。

王阿婆一雙手在滾燙的堿水中泡得通紅,她正把擦布一塊塊絞幹了,晾在繩子上,也晾了吳阿姨好一會,才道:“自然是太太嘍,連這幢房子一家一當統統是太太的。當初太太才十五、六歲,九月十九觀世音生日,到這邊盈虛庵裏來燒香,著魔似地看中了這幢房子。老太太就太太一個千金閨女,哪有不依的?碰巧這戶常家也有意出售,一拍即合,李家買下了這幢洋房給太太做了陪嫁。說到底,先生他要算倒插門女婿呢。”

吳阿姨聽了心想:“難怪呢,馮同誌在家從沒有一個笑臉的。”

又過了一段尋常日子。一日,吳阿姨早上照舊七點靠過就到了守宮,看見女主人已經下樓,抱著小公子在客廳裏踱步。吳阿姨有點慌亂,不成家裏那隻老爺鬧鍾走慢了?看天光,晨霧還沒有散盡呀。

女主人見她呆著,就說:“今天我管孩子,吳阿姨,喂了奶,你先打掃一下客廳和園子,下半天去幫王阿婆做下手,一二十道菜,她一個人又沒有三頭六臂的。”

吳阿姨舒了口氣,笑道:“一二十道菜呀?要吃多少天才吃得了?天氣又暖起來,碰不碰就餿了……”

女主人道:“自然不是我們幾個吃,今天馮同誌生日,虛35歲,不算大生日,也是逢五,總歸要做一做的。到外麵飯店裏做太紮眼,就在家裏做,無非親朋好友聚聚罷了。”

吳阿姨便接過小公子喂奶,心想:“這麽看起來,李同誌馮同誌還是恩愛的。”

不一會,園牆外有汽車喇叭在叫,是來接男主人上班的,吳阿姨拔長頭頸,透過落地玻璃門,看見先生夾著黑皮公文包匆匆從敞廊到花園裏,又看見女主人追到廊階上,對著男主人的後背喊道:“景初,今天下班早點回來,你是壽星呀。”男主人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女主人又道:“畹丁我也通知她了!”男主人聽了這一句煞住了步子,略略仄回腦袋,看了女主人一眼,又匆匆走了,直走出園門去。

吳阿姨看見女主人低著頭,滿腹心事的樣子,從敞廊向客廳走過來,連忙縮回頭頸。心裏嘀咕著:“畹丁?聽起來是個女人的名字,卻是個何等人物呢?”

吳阿姨給小公子喂了奶,便著手清潔客廳。馮家的客廳很大,左邊是一圈寬大的淺灰底紅玫瑰圖案的布藝沙發,圍攏一張橢圓形花梨木雙層茶幾,十分的洋氣;右邊卻是一張花梨木明式八仙桌和四把圈椅,圈椅上配著紫紅起團花的織錦緞坐墊,又是十二分的古典;沿牆還有幾架花梨木博古架,上麵零落地放著青瓷花瓶、端硯、玉如意等擺飾。牆角還有一座花梨木架的落地鬧鍾,每隔一點鍾,那碗口大的銅鍾便會噹、噹、噹地敲響,鍾聲貫徹整座守宮。

吳阿姨先用幹拖把拖地,直拖得柚木打臘地板精光鋥亮可當鏡子用,然後撣灰擦塵。女主人抱著孩子坐在沙發上督工,一歇歇對她說,擦輕點,小心碰碎了。一歇歇又說,用點力氣擦,你看看積漬還在上麵。實在沒什麽東西可擦的,女主人又讓吳阿姨去花園裏摘些花來。吳阿姨見園子西角兩株桃花剛剛綻開,很喜人的樣子,便折了兩枝進來。女主人卻說:“誰讓你折桃花啦,這種花太風流了。花壇裏有許多,隨便哪樣都行,配配顏色。”於是吳阿姨又去了,一壇的五彩繽紛,如何配色?便摘了一束藍白黃三色蓮,又掐了兩枝粉紅的月季配上,看看蠻好看,便捧著回到客廳。女主人撲哧笑道:“樣樣色都齊了,雜是雜了點,也好,蠻喜氣。”便讓插在一隻土黃色的陶罐裏,放在沙發邊花梨木的花架上,屋裏果然亮麗了許多。

中午,王阿婆替女主人下了碗蝦米榨菜肉絲麵,又煮了小半鍋水泡飯,就一碗榨菜肉絲,一碟醬油黃豆,還有早上吃剩的半塊紅乳腐,對吳阿姨道:“墊墊饑,晚上有的你吃的。”偏生女主人不想吃麵,寧願吃泡飯湯。那碗麵就好了吳阿姨。

王阿婆偷偷看一眼女主人,女主人稀哩呼嚕喝著泡飯湯,王阿婆小心翼翼道:“太太,對麵恒墅裏的常太太,我看還是要請一下的。去年人家先生過生日,都請了我們的,禮尚往來,對吧?”

女主人搛了幾粒醬黃豆,慢慢嚼著,心事重重的樣子。

王阿婆便又加了句:“你請了常家,先生會高興的……”

“我跟你講過幾遍啦?不要先生太太的,你想讓我們落個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罪名啊?”女主人突然恨聲道。

王阿婆一雙筷子剛剛伸到菜碗邊,又縮了回去,低低地嘀咕道:“我又不會喊到外麵去,這裏又沒有外人。”

女主人將碗篤地放下,道:“我說你是老糊塗了還是存心跟我難過?對門常衡步已經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現在天天在廠裏翻砂車間敲模具。馮同誌剛剛躲過這一災,你還想把他和常家拉在一起,你這不是害他嗎?”

王阿婆連忙道:“我又沒文化,隻認得油鹽醬醋茶,世麵上的事哪裏搞得清啊。太……李同誌,不請常家就不請了,你也不要動氣,我再給你添半碗泡飯?”

女主人沒好氣道:“氣都氣飽了,不吃了。”

收拾了碗筷,吳阿姨又給小公子喂了一趟奶。小公子睡著了,吳阿姨放下他,便去廚房給王阿婆打下手,撿菜洗菜切丁剁醬。王阿婆則大展廚藝,炸、煸、煮、燉、煤氣灶、煤球爐一起上陣了。

兩人忙到三點靠過,各式小菜的頭道工序基本完成,隻待客人來齊,團團坐下,用大火一炒便可出盤。爐子上小火咕嘟咕嘟正燉著牛肉濃湯,料理台上,水果布丁一隻隻座在透明玻璃的圓盞中,隻待烤箱烘烤了。廚房裏彌漫著食物混合的味道。王阿婆拖過一把矮竹椅,一屁股坐下,道:“兩隻腳骨立直了。吳阿姨,你也歇一會。”吳阿姨到底年輕,並不覺吃力,便捧出一疊疊盤子、蝶子來清洗,先用堿水浸,再用清水過。

門鈴響起,像什麽人學美聲唱歌練聲一樣,每個音都拖得很長。

吳阿姨心裏嘀咕:有這麽早到的客人?甩著濕漉漉的手去開門,手滑,用圍單包著銅門球才擰開了。

紅磚筒瓦的拱形門簷下,站著修竹亭亭的一位少女,穿一身藏青藍學生裙裝,兩根長長的麻花辮軟軟地搭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上,腳下是白線襪配黑色搭襻線口皮鞋,橫挎著鼓囊囊的綠帆布書包,嵌在柚木門框裏,好一幅修女肖像。

吳阿姨堆著笑問道:“小同誌你是馮家的客人呀?”

這女孩子一對清冷如冰的俊目橫了她一下,長辮子往後一甩,殼托殼托,徑直往裏走。吳阿姨隻得跟在她屁股後頭追著喊:“喛喛喛,小同誌,你姓甚名誰呀?”女孩子頭也不回,大聲叫道:“王阿婆——”

王阿婆一手舉著鑊鏟顛了出來,道:“畹丁姑娘,你回來啦?”轉頭對吳阿姨說:“她不是客人,她是先生太太的大閨女呀?”

吳阿姨張了張嘴,差點叫出“小姐”,想到女主人的吩咐,沒有出聲。女孩子卻一直冷冰冰地瞪著她,王阿婆便道:“畹丁姑娘,你快一個月沒回家了吧?她是小弟弟的新奶媽,姓吳,你就叫她吳阿姨好了。”

女孩子眼睛中的冰塊稍微融化了一些,客客氣氣叫了聲:“吳阿姨。”

吳阿姨殷勤道:“畹丁姑娘,你累了吧,我給你去倒杯水。”

“不用了,我自己會倒的,謝謝你,吳阿姨。”女孩子欠了欠腰,兩根長辮子又滑到胸前。轉頭向王阿婆,問道:“我爸爸在家嗎?”

王阿婆搖搖頭道:“先生總歸要等到下班時間才好回來的,現在是什麽形勢呀?請假回來過生日是提也不好提的。”

女孩子點點頭,道:“我回房間做作業去了,開飯了再叫我。”便上了樓梯。

王阿婆仰起腦袋,略抬高了聲音:“畹丁姑娘,太太在房裏,你去打聲招呼。太太老早就在牽記你了。”

沒有回話,隻有殼托殼托的鞋步聲。

吳阿姨跟王阿婆又轉回廚房,吳阿姨一肚皮的疑惑,忍不住就道:“王阿婆,李同誌真是看不出年紀,有這麽大的女兒,倒像兩姐妹似的。”

王阿婆揭開大沙鍋的蓋子,用根筷子去戳牛肉塊,看看牛肉酥了沒有。順口答道:“太太是去年過的三十大壽嘛。”忽然就住嘴了,抬起眼睛看看吳阿姨,吳阿姨正眼巴巴盯著她等下文呢。王阿婆很誇張地出了一口大氣,道:“我講你給聽,你可千萬不要去做廣播喇叭!”

吳阿姨又是搖頭又點點頭:“不會的,不會的。”

王阿婆存心賣關子,又往沙鍋裏添加茴香桂皮,又添了點水,合了鍋蓋,才道:“畹丁姑娘不是太太十月懷胎生的,是先生過門時帶過來的,來的時候已經三、四歲了。”

吳阿姨並不吃驚,前麵她已軋出點苗頭,但為了答謝王阿婆,她故意鑄出驚訝的表情,瞪圓了眼睛,長長地“噢——”了一聲。

王阿婆為產生了戲劇效果頗有些得意,話就止不住了:“太太結婚後,長久沒懷上,就把這姑娘當寶貝疙瘩似地養著,養到這麽大,上初中了,還總是和太太親不起來。講講寄宿學校,一個禮拜總能回來一趟的。她卻是推三推四,不是功課忙就是有活動,能不回家最好,即便回來了,往自己房間裏一鑽,看不見人影的。老古話不會錯的,有什麽樣的娘,就有什麽樣子的囡!”

吳阿姨沒有忍住,問道:“她娘是什麽樣子的呀?看看畹丁姑娘長得多少周正,她娘恐怕也一定是個美人胚子?”

王阿婆朝廚房門口張了一眼,壓低聲道:“樣子是不錯的,品行不好,出身倒是上等人家,偏生去嫁給從前76號裏的漢奸做小老婆!”皺了皺鼻子,表示非常厭惡,忽然湊近吳阿姨,聲音更低了,道:“就是對過恒墅常先生的胞姐,常先生也就是為了她才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的!”

吳阿姨肚皮裏馬上冒出一個疑問,道:“即是漢奸的小老婆,怎她又跟馮先生有了個女兒呢?”

王阿婆楞了楞,有點掃興道:“我也搞不清爽這當中的戲法。反正你要記牢,太太是絕口不提這樁事體的,弄堂裏是有各式各樣的講法,你千萬、萬千不要去聽,不要去傳,否則,你就不要在守宮裏做了!”

吳阿姨用力點點頭,麵上是聽新聞的好奇驚訝,肚子裏實在為畹丁姑娘心痛,難怪這個姑娘眼睛冰冷冰冷的,從小離開了親生娘呀!由此,她想起了自己丟在鄉下的不滿周歲的閨女,鼻根酸嘰嘰,眼眶脹撲撲,連忙背過身子,將自來水籠頭開大了,嘩嘩嘩地衝洗盤子碟子。

這天晚上的壽宴開得還算順當,來的大都是女主人方麵的親戚,弄堂裏請了幾位德高望重的,有一位老太太,麵孔團團圓圓,很慈善的樣子,大家叫她倪師太。聽講女主人做姑娘時差點就成了倪師太的弟子,到盈虛庵中削發為尼了。

王阿婆在灶頭上一隻接一隻地炒菜,吳阿姨便一隻接一隻地端到餐桌上去。大家總會客氣地誇讚一下小菜燒得味道如何好,吳阿姨便將誇讚的話轉達給王阿婆聽,轉達時適當地添油加醋,王阿婆就說:“這一桌菜不就十幾隻盤子嗎?從前老先生老太太在時,幾隻圓台麵的菜也就我一個人兩隻手燒出來嘛。”

桌麵上的談話雖不很熱烈,但也從來不冷場,一個提起一個話頭,總會有人接著說下去。話頭全是無關緊要的事,什麽天氣冷暖啦,花草枯榮啦,絨線的織法啦,做小菜的秘訣啦,那樣地閑適優雅,海闊天空。事實上,每個人在那段時間裏都是小心翼翼地處事做人,每說一句話,都要謹慎三思而後選擇妥當的語氣和詞匯。席間有位客人多喝了兩嘴酒,一時失口,道:“馮師母,你們家這隻水菓布丁味道雖是不錯,比起對麵恒墅常師母做的粟子蛋糕嘛,稍稍差了一口氣……”大家都驚愕地望著他,他突然意識到不對,連忙煞住了。恒墅裏的常先生新近剛做了右派,盈虛坊哪個不知誰人不曉?餐桌上冷場了好一段時間,方才有人打破僵局,另起話因。卻像煤餅將燼時再燉上去一壺水,溫吞吞總也燒不開了。

客廳一角,那座梨花木架老式鬧鍾的銅擺敲過八下,客人們便陸陸續續告辭了。吳阿姨和王阿婆一起收拾殘羹剩菜,發覺每隻菜盤裏都剩下很多菜,有兩隻大菜是幾乎沒動過。王阿婆嘀咕道:“怎麽胃口都像貓咪一樣?小菜做得不好啊?”女主人有點不耐煩道:“誰講小菜不好啦?你不要瞎猜。現在人人在單位裏提心吊膽過日子,哪裏還會有好胃口?”

吳阿姨幫王阿婆端整好廚房間,已經九點靠過。她有點乏了,想再給小公子喂一點奶就回去,早上出來時給兒子買了兩副大餅油條,不曉得他吃的飽嗎?

吳阿姨解下圍單,要去抱小公子,走到樓梯口,卻聽到客廳裏人聲激烈,像在爭論什麽,還有嗚—嗚—的哭泣聲。吳阿姨連忙走到客廳門口,那兩扇鑲彩色玻璃的門虛掩著,她想推進去,想想,又不敢推了。

“李凝眉,我知道她報名去新疆,是合了你心思的,你希望她走得越遠越好!倒不如我跟她一起走,也省得玷汙了你李家的清白門風!”這是男主人的聲音,不高,卻很重,重得像裹在雲層裏的悶雷。

“馮景初,你這樣說話啊?你們父女就這樣以怨報德的啊?”女主人聲音像被蜂蟄了一口似的,又尖又硬,並且一截截地斷裂開來,“她自願報名去新疆,在學校裏出盡了風頭,我好阻止她嗎?弄不好給我戴頂資產階級腐蝕革命青年的帽子,我吃得消嗎?我要嫌她,當初就不讓她進門了。這十幾年,她怎麽長成登登樣樣的大姑娘的呀?你喂過一口食嗎?你把過一次尿嗎?你,你,你……”

嗚嗚的哭聲愈發地響了起來。闊嚓——是什麽瓷器在地上迸裂。

吳阿姨心吊到喉嚨口,連忙跑進廚房喊王阿婆:“馮同誌,李同誌吵架,摔家什了,你快去勸勸吧!”

王阿婆用塊方方正正的麻布仔細地擦幹碗碟上的水漬,不急不躁地說:“夫妻吵架哪一家沒有?外人不好勸的,清官難斷家務事。你隻管去喂小毛頭,奶喂好了早點回去吧,今天也勞累你了。”

吳阿姨給小公子喂好奶,將沉沉睡去的小公子放進小床,掖好被子。正想如何去跟女主人交待一聲?女主人卻進來了。吳阿姨不敢看她的臉,垂著眼皮道:“李同誌,我好回去了吧?”

“去吧,今日晚了,明日遲一點來不要緊的。”女主人的聲音和平常一樣,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吳阿姨甚至懷疑方才聽到的尖銳的聲音是不是女主人的?

至此吳阿姨才剛剛知道了女主人的名字叫李凝眉,這名字跟女主人修淡精致的相貌十分吻合。

這一年,馮家大女兒馮畹丁沒有去得成新疆,學校沒有批準她的申請,因為她才上初中二年級。幾年後,馮畹丁高中畢業,放棄考大學,自願去了新疆建設兵團,成了那段日子年輕人的標兵,這已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