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未來
一宿無眠。
早上被青梅扶著從**爬起來,整個人依然有些渾渾噩噩,明明好好地坐在椅子上,偏偏眼前像是擺了一盞走馬燈一樣,無數片段就那麽晃過去,可是到底是些什麽,雲妍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主子。”青梅捧著剛剛絞好的熱毛巾,輕聲喚道。
雲妍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這些瑣碎的活計交給其他人就行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正是該歇歇的時候。”
青梅微微垂首,“伺候主子原就是奴才的本分。”
雲妍歎口氣,“讓人端碗銀耳蓮子羹上來吧,嗓子幹得緊。”
青梅沒有動彈。
“怎麽了?”雲妍詫異的轉過頭。
青梅接過雲妍手中的帕子,“您忘了?自從有了五公主,您就再沒有用過蓮子羹了。”
雲妍怔了片刻,自嘲一笑,“真是上了年紀了,連這種事情都記不住了。”
“主子隻是剛睡醒,一時還沒緩過來罷了。”青梅想了想,“上一年的秋梨還有些,奴才讓人燉了,您試試看可好?”
“你看著辦吧。”明明是和平日裏一樣的一天,雲妍偏偏總覺得坐立難安。
青梅屈了屈膝,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的響起,“太後起身了嗎?”
乍一聽見這個聲音,雲妍遲鈍了少許,才反應過來是紫瓊。自從當年跟著五公主下嫁出宮之後,她就已經很少出現在雲妍的麵前了。一瞬間,各種各樣的猜測從腦海深處湧現,心裏頓時七上八下忐忑難安。
“什麽事?”掩飾已經成了本能,哪怕嗓子裏已經像火燒一樣,心中也是亂麻一片,在外人的眼中,雲妍依舊是平和的太後。
門外的人聽見了雲妍的聲音,傳進一陣細微的騷亂聲。幾個宮女將門緩緩打開,和從前相比,並沒有多大變化的紫瓊就站在門邊,輕聲回道,“忠勇公園外求見。”
雲妍的手一抖,小宮女剛剛遞到她手中的茶盞掉在地上,聲音格外清脆。
上下天光南側的一條長廊,雲妍坐在盡頭,看著傅恒從另一端慢慢地走過來,他的身邊是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旭日。
這些年來,雲妍倒是時常能看見傅恒。大多數情況都是在正式的朝賀慶典上打個照麵,甚至更多的時候隻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遙遙一瞥。次數其實比她做皇後那會兒要多一些,可是每回見他的時候隻覺得他比之前變得更厲害了,尤其是最近的五六年,比自己還小兩歲的他須發皆白,明顯比自己老的更多。
幾乎隻是轉眼,大家都老了。
傅恒穿的隻是常服,迎麵走來的時候,寬大的衣裳罩在瘦削地幾乎隻剩了一把骨頭的人身上,隨著風聲簌簌作響,整個人幾乎都要被風吹到天上去一樣。
“富察·傅恒恭請太後聖安。”
兩個人的距離其實並不遠,至少比當年大多數時候都要近。隻是雲妍已經看不清傅恒的臉了,她使勁眯起了眼,結果仍然如舊。
走廊長而寬,雲妍與傅恒一坐一立,尊卑有別。其實這樣的場景在他們的人生中也曾經出現過無數次,然而這一次,雲妍卻隻覺得尷尬,濃烈的尷尬。
青梅與紫瓊都是跟了雲妍幾十年的老人了,就在兩個主子仍然在沉默的時候,她們兩個已經帶著周圍伺候的太監宮女退到了十數丈開外的地方。
走廊上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雲妍看著傅恒,滿腦子都是應該如何開口才能打破僵局。
正琢磨著,眼前忽然一黑,卻是傅恒靠了過來,甚至距離她隻有幾步之遙。雲妍猛然一驚,“相公請坐。”
傅恒笑笑,依著雲妍的意思,坐了下來。隻是有意無意間,將椅子往前挪了挪。這一下,兩個人的距離更近了,幾乎伸手就能觸碰到彼此的身體。雲妍的神色難得慌亂了,傅恒卻毫不介意,他放肆的平視著她,目不轉睛的盯著,忽然他抬起了手。
雲妍的身子下意識的往後一靠,眼神戒備。
傅恒毫不在意,他的手指向了自己的鼻尖,“你的鼻端……出汗了……”
這樣突然的一句話,讓雲妍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想過各種各樣他們之間會說的話,卻萬萬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個。
雲妍好像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傅恒的意思,她的笑容頗為不好意思,也像傅恒一樣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身上還有從不離身的帕子。
傅恒還是在笑,他看著雲妍的眼神滿是縱容寵溺,就像在看一個孩子一樣。
“好了嗎?”雲妍並不習慣這樣的傅恒,動作匆忙,聲音緊張。
“好了。”傅恒仔細端詳著雲妍,突然咧開了嘴,“原來你的鼻子上還有斑點,我還是第一次發現。”
雲妍迷迷糊糊地也回了他一個笑臉,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在這一刻,雲妍突然覺得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就像亂到了極處,心境卻空了一樣。她露出了許久都沒有過的一個真實的笑容,“老太婆不愛用那些脂粉,讓你見笑了。”
傅恒搖搖頭,“我覺得很好,很自然。”
幾句話下來,方才的凝滯的氣氛早已一掃而空。
傅恒打量了一番四周,神色中很有些不讚同,“怎麽選在這裏住下來,水汽重的地方對身體不好。”
雲妍將目光投放在原處伺候的宮人們上上,“我習慣了。何況,這裏比別處都開闊些。看著就覺得心裏舒服。”
“你啊……”傅恒歎了一句,卻也沒有再說。
雲妍將視線收了回來,落在了傅恒幹瘦的手上。哪怕他曾經金戈鐵馬,位極人臣,到了今天,這雙手也和普通的老人一樣,滿是溝溝壑壑。努力的眨了眨眼睛,隻覺得潮濕黏糊,但麵前的男人前所未有的清晰,“你……你最近還好嗎?”
傅恒並沒有發現雲妍的異樣,他的聲音很輕快,“好多了。”迎接他的是雲妍質疑的眼神,傅恒失笑,“是真的好多了,我不騙你。”
雲妍看著坦坦****的傅恒,猶豫著開了口,“你病的太突然,我……是聽……聽說的!”雲妍結結巴巴的補充,她有些惱怒自己的失態,尤其在傅恒格外安寧的神色對比下,不由得加快了語速,“臥床幾個月,方才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快成竹竿子了!”
“在家的時候,瑤琳有時候把多西琿逗得狠了,她也是這樣的……惱羞成怒,胡攪蠻纏。”傅恒終於不笑了,然而他的神色還是很輕鬆,沒有管詫異抬頭的想要說話的雲妍,接著道,“病重的時候,做了一場夢,夢見瓜爾佳氏了。”
說到這裏,傅恒第一次回避了雲妍的視線,雲妍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好像隻是一個普通的傾聽者一樣。
“瓜爾佳氏。”傅恒微微自嘲地重複了一遍,“很多年沒有這麽稱呼過了,總覺得陌生。無視了她那麽多年,又親手送了她最後一程,卻一直到現在才真正的把她……他們放了下來,真是,十足的諷刺……”
“其實她看不上我也是正常的吧……就好比一棵小樹,培土施肥,剪枝捉蟲,眼看著出類拔萃了,任誰都舍不得把她種在荒郊野地裏去,又哪裏能舍得栽到禿門窄院裏呢?自家的閨女自家疼,為人父母者盼的不就是能把孩子栽在體麵人家?至少心裏踏實,看上去也般配。仔細想來,大家都是一樣的,朝堂上,誰不盼著升官發財。後院裏,當然也都想著人往高處走。進了宮,再不起眼的小樹都成了稀罕樹了,更何況原本就是一個收拾的妥妥當當的盆景呢。”
長廊上的一切都沒有變化,變的隻是兩個人心思。
雲妍微笑著凝視他,“這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忠勇公都如此自卑了,這天下豈不是要有無數的男人都娶不上媳婦了?”
傅恒的神情輕鬆了許多,“和兵部尚書的門第相比,區區一個藍翎侍衛確實是很拿不出手。”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隻是周圍太安靜,雲妍又聽得仔細,“就好像……不過一道宮門,君總是君,臣總是臣……和天塹一樣,上去與下來,總是代價無數。”
雲妍臉上的笑容還在,隻是僵硬難看了許多,“後悔了嗎?”
傅恒也在笑,他看著雲妍,他的笑容不僵硬,也不難看,和方才差不多。
雲妍卻覺得那笑裏多了一份難以描述的酸楚,像是在笑自己,也像是在笑他。
“恍如初見……”
傅恒悠悠一聲,讓雲妍幾乎落淚。
“甲子歲月匆匆而過,我老了,你也老了。”
“富察·傅恒……”
“這輩子高興過,得意過,失落過,傷心過,到了如今,多少心氣也慢慢平了。該經曆的,我經曆過了,不該經曆的,我也熬過來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雲妍望著滿身落寞的傅恒,腦海中卻很不合時宜的在想,上一輩子的富察·傅恒,哪怕壽數不如現在,甚至名聲被累,臨終的時候想必也要比如今更心滿意足一些的,至少……妻賢子孝。
“……幾十年的糾糾纏纏,雲妍。”傅恒雙眸卻極為清亮,“我不慶幸,但是也從來沒有後悔過。”
雲妍混沌了一天的腦子在這一刻無比的清醒,她終於明白了傅恒這一番話用意。
“說到底,到了現在,我們能真正說上一句話的人,也就剩下彼此了。”
雲妍聲音溫婉,傅恒釋然一笑。
“人往高處走,自然是好的。站在了最高處,一輩子圖的東西都到了手,心滿意足。可是好東西誰不想要呢?能吸引的了自己,自然也就能吸引的了別人。別人好歹還有個可以奮鬥的目標,頂點之人卻隻能守著,守不住了,等著的,就是粉身碎骨。”
明明臉上是在笑,傅恒卻隻覺得她是在泣血。
“後宮這種地方,永遠都有無數美貌的女人削尖了腦袋想鑽進來,有的失敗了,有的成功了。可是成功之後呢?從屋子裏出去,眼睛看見的永遠都是那一個四方塊,和坐牢沒區別。當然,每個人的理想不一樣,九重鳳闕的夢,總是不缺人做的。”
“這地方說難熬是真難熬,說簡單也是真簡單。現在真是慶幸早年的那個側福晉的名頭,不然怕是早早的就成了灰。”
毫不掩飾的嘲弄,卻讓傅恒有些高興。
“從來沒有謝過你,並不代表不知情。我就是在這裏成長起來的,它是什麽樣的地方,我比誰都清楚。就算有一千隻手,一千隻眼也總有看不到的地方。孩子們能周周全全密不透風的好好長大,沒有你的幫忙,我一個人做不到……”
傅恒淡淡一笑,隻覺得心滿意足。
然而雲妍的話並沒有說完。
“想開了,也明白了。其實我並不適合這個皇宮,當然這個皇宮也不適合我。能在過了這麽多年以後,我們兩個還能有機會坐在一起,把一切說個清楚明白,實在是僥幸。”
雲妍看著傅恒,一字一句的評價道,“富察·傅恒,你真不是一個好男人。”
傅恒的眼睛黑得發亮,但是他沒有開口。
“但即使是這樣,這輩子的路,有你陪著走了下來,我還是覺得開心。至少在我需要的時候,是你給了安慰和溫暖。”
雲妍很正經的也給自己下了一個評價,“所以我也不是一個好女人。”
兩人看著對方,同時笑了,笑的很溫和。
傅恒悄聲打趣,“你這是在說我們算得上般配嗎?”
“是。”很輕但是很肯定。
這一聲答複讓原本隻是玩笑的傅恒再一次驚訝了,他做了多年重臣,早已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功夫,今天卻接二連三的失態。
雲妍爽朗的笑了,衰老的容顏在這一刻因為從未出現過的輕鬆而無比明媚,“如果……如果還能再有下輩子的話,我希望能夠有一個全新的,能夠和你共同努力的未來。也許這個未來仍舊會有風雨,有挫折,有悲歡離合,有艱難無限,但是我想,我應該不會害怕……不,是一定不會害怕!”
傅恒望著雲妍,眼神又愛又痛,半晌之後,他突然起身,來到了雲妍跟前。
雲妍抬起頭,不解地回視。
傅恒伸出一隻手,等著。
許久之後,另一隻白皙細嫩的手顫抖著,遲疑著,慢慢地覆在了那隻黑瘦幹枯的手上,兩個人的手攥在了一起,緊緊地。
(——若是下一次你再來的話,我一定收拾好了之後再來見你。)
(——嗯?)
(——女為悅己者容。就算是老太婆見老頭子,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人瞧見臉上不好的地方。)
(——好,我等著。)
————————————————end—————————————————————
ps:下一次再見的時候就是那拉掛了,要入殮的時候了。
這一生就這麽過去了。
傅恒留給雲妍最後的印象是一個旋身離去的背影。
風越來越大,依舊穿過了長廊。衣擺在風勢中不住飄動。朦朦朧朧的,雲妍幾乎都能聽見布料和大風在互相搏鬥的聲音。
其實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著他的背影,挺拔如鬆,沉穩如山的卓然姿態漸行漸遠,直到最後變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在那一瞬間,雲妍隻覺得心底異常的難受,淚珠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上,暈成了無數個圓圈。
自從將那個名叫烏拉那拉·雲妍的女人放在了心上,富察·傅恒從來沒有錯過她的任何消息。重要的,不重要的,他都會知道,都會想法子知道。
然而這一天最後的事情,他不知道,一直到死都不知道。
雲妍留給傅恒最後的印象是一張雍容華貴的麵孔。
她是君,他是臣,哪怕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也依然如此。
距離很遠。
傅恒隻能看見雲妍躺在**,神態安詳,就像那一年在小湯山上的時候一樣。
不,還是不一樣的。
那一年,她在他的懷裏,睡得香甜。
這一天,她在他的遠方,去的突然。
腮紅如桃暈,唇脂如瓔珞,穿著皇太後的正禮服,東珠鑲冠,金鳳圍頸,更襯得肌膚雪白。
好像她盛裝打扮的時候,他從來都沒有好好看過。如今她去了,倒是可以好好看看了,真是……夠諷刺的……
一根一根的釘子揳進了棺木,地宮的大門緩緩合上。
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結束了。
傅恒其實並不知道為什麽他可以去裕西陵送雲妍最後一程,然而他沒有時間弄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
和以往並無異樣的回到了府中,卻在書房門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後,傅恒幾乎是踉蹌著撲到了書架上,打開了後麵的暗格。
裏麵是一堆的畫像,都是同一個人的。
從一開始的生澀斷續,完全不成樣子到後來的圓滑熟練,與真人無異。
傅恒一張一張的看了下來,一直到最後那張,寥寥數筆,不如真人漂亮,氣質卻十分逼真。
他的頭低了下來,抵在了畫中人的額頭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白色的紙,黑色的墨,紅色的血。
炭盆裏烈火熊熊,一張張畫像被迅速吞沒掉,隻餘下殘灰。
人這一輩子,就跟這把火一樣,呼啦一下子燒起來,眨眼就滅掉。
皇太後烏拉那拉氏崩後二月,忠勇公富察·傅恒卒。
作者有話要說:
嗯,這是很久之前寫的結局,所以可能有些情節大家覺得古怪,歡迎詢問,都會回答的。
另外那個ps是因為本來中間要插進去幾個孩子的反應的,不過當時沒寫,所以就直接用ps代替了。
還有就是這章的結局,傅恒不是殉情,請重讀,真的不是殉情。
他的死,看起來像是為了雲妍,實際上隻是對人世間的生無可戀,雲妍的死不過是斬斷了他的最後一絲牽掛而已。
可惜當時碼字的時候沒有靈感,不然這一章前麵應該是傅恒病重的。
就像文裏說的,因為這場病重,傅恒才徹底的放下了前事,故事的主幹,四個人的混亂糾纏正式結束。
我能說是因為那一章太重要了,所以一直寫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