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詩宜的車速在持續加快。她的大腦正在飛速地運轉著,既要判斷眼前的路況,尋找最佳的路線。又在回想那段,如今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的時刻。

那是不久前發生在夏默浴室裏的時刻。

當時的夏默,脫掉了身上的衣服,何詩宜記得當時自己心裏的緊張和羞怯。夏默露出古銅色的肌肉和滿身傷疤,何詩宜不知道自己要麵對什麽,也不敢承認自己對一切都有所期待。

然而夏默接下來說的事,卻讓她從一個不算是天堂的地方,墜落進真正的地獄。夏默告訴她一個驚天的秘密:她的真實身份。

她是江雪,或者說,是名叫江雪的女人冒充了她的身份,偷走了她的人生。她在孤兒院裏丟失的項鏈是被江雪偷走了,成為江雪進入她的家庭的通行證。江雪的偷盜帶來的惡果就是,她替何詩宜領取了死亡的通知單。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為此感到震驚,大腦一片空白。這時候的夏默從衣服裏拿出一張,他從陳萬裏的律師事務所得到的證據。

那是她的檔案。

何詩宜打開夏默給她的那張紙,打開的瞬間,頭腦中再次感受到強烈的衝擊。

她問夏默:“這是……我?”

她並不是在自言自語,而是真的在提出質疑。因為那張紙上的女人,隻是看起來有點像她。

那是一副肖像畫。

何詩宜腦中閃過夏默對她說的話——如果我需要你去麵對危險,我會給你畫一幅畫。

她抬頭看著夏默,夏默做出不要說話的手勢,接著示意何詩宜將畫翻轉。何詩宜照做,看到紙張的背麵寫著幾個字:我們被竊聽了,配合我。以及一個簡筆畫的笑臉。

她鬆了一口氣,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是她要麵對的危險,但何詩宜並不在乎,她相信夏默不會讓她真的出事。

她給夏默打電話,佯裝喝醉,她知道夏默會在浴室的竊聽器下,明確地說出見麵的地點。在槍與玫瑰酒吧裏,她們等到了不請自來的人,何詩宜在他們聊天的時候,反複強調著夏默欠她的約會,直到確認對方已經完全記住了這個信息。

接著,夏默如計劃中一樣灌醉自己,把手機留下來。何詩宜要做的,就是等著這部手機發來的,屬於她的死亡約會。

我做到了,何詩宜心想。

何詩宜內心的喜悅並沒有保持多久,因為她已經看到了千山市火車站高聳的候車大廳。高大的夏默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一手提著吉他,一手拖著旅行箱。

何詩宜現在對這款旅行箱的感情更深了,因為那天她在槍與玫瑰後台的房間裏,於黑暗中胡亂尋找支撐的時候,抓到的也是同樣的一款旅行箱。旅行箱的滾輪帶著她一起滑倒。史強阻止了薑一晨將喝下酒精與水合氯醛的她塞進旅行箱中,讓她避免了去複製另外兩個女孩的悲慘結局。

她們就是在這樣堅固的旅行箱中,在如長夜般無盡的黑暗中,離開了後台房間的側門,像個貨物一樣被轉手到另外一個人的手上,帶回自己居住的地方,被綁住雙手,被懸掛,被放置,被喚醒,被欣賞。

欣賞她們的掙紮,欣賞她們的窒息而亡。

夏默正在看著她。

何詩宜小跑過來,對著夏默的胸口狠狠地捶了一拳。

“這就是你跟人告別的方式嗎?”夏默問。

何詩宜說:“我打你是因為,你畫的我一點都不像。”

“的確,”夏默承認,“比真正的你更有女人味一點。”

他的胸口又遭到一記錘擊。

“一定要走嗎?”何詩宜閃過眼神,看著遠方。

夏默沒有說話。

何詩宜已經知道了答案。

“很抱歉我騙了你,”夏默說,“編造了你的身世。”

何詩宜搖了搖頭,“這樣更好,我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永遠都不想知道。”

“我支持你的選擇。”

何詩宜笑了起來,“我們難得有一次達成共識。”

候車大廳的廣播裏,正在通知夏默的那趟列車已經進站。

“那麽,我走了,”夏默說,“謝謝你來送我。”

“一路平安。”

“你也是,開車小心。”

兩個人站在原地,誰也沒有主動離開。

“有時候,即使是我這樣的人,也會在分別的時候擁抱,但是現在——”夏默的眼神掃過他拿著旅行箱和吉他的兩隻手,“恐怕沒有那麽方便。”

夏默感到身體一陣衝擊,立足未穩,他迅速保持住平衡,此時的何詩宜已經整個人貼在他的身上,雙手環過他結實的腰背,頭靠在他的胸口,她在暗暗用力,仿佛抱住的是一個即將被風吹走的過往。夏默感受到她的孤獨,長夜將至般的孤獨,猶如一百萬支針刺穿他的皮膚。

廣播再次催促,列車就要開走了。

“你能最後答應我一件事嗎?”何詩宜猶豫著說。

“什麽事?”

“我從沒有見過你笑,”何詩宜說,“我想看看那是什麽樣子。”

“我笑起來很醜,你會嘲笑我的。”

“反正你也要走了,就算我嘲笑你,你也不會知道。”

夏默笑了,在何詩宜抱著他,抬頭看著他的臉的那一刻。

當何詩宜察覺到自己的雙臂之間已經空空如也時,她才真正確認夏默已經離開了千山,離開了他們奮力偵破的連環謀殺案,離開了她。

她從上衣的口袋裏拿出自己的肖像畫,畫麵上的女人正在看著她,何詩宜看著這幅畫笑出來。

水滴落在畫麵上女人的臉上,變成了畫麵裏的一滴淚,何詩宜不知道這滴水是從自己身體裏流出,還是像夏默的浴室裏一樣,從天而降。

火車早已遠離千山。眼前都是陌生的身影,來到千山的人,和即將離開千山的人。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故事。

隻是屬於她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隨著鐵軌有節奏的聲音傳來,夏默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才意識到自己永遠都隻能是個過客。

就像所有的過客一樣,他會留下一些事,比如他偵破的案子。

就像所有的過客一樣,他會帶走一些事,比如手裏的這張紙。

就在那個晚上,他偷偷返回了律師事務所,在陳萬裏上鎖的抽屜裏找到了這張紙。這是何詩宜的檔案,這張檔案為他的猜測蓋棺定論,何詩宜才是凶手真正尋找的人。

他理解了那天,陳萬裏為什麽要在遺產的處理上,征求何詩宜的意見。

他也理解了自己離開律師事務所時,在門口聽到的,陳萬裏對何詩宜說的那聲保重。

他從抽屜裏帶走了何詩宜的檔案,在回去的路上痛苦萬分。這一切的真相是不是對她來說太殘酷了?夏默一次次問自己這個問題,但卻找不到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

直到他拿起畫筆。

帶走這個秘密,讓它隨火車一同飛馳而去。夏默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確的決定,但他知道自己每一次做出認為正確的決定後,總會受到時間與現實的慘痛教訓。

於是他沒有再猶豫,在黑暗中畫起了腦海裏何詩宜的容貌。

那張臉在他的腦海中漸漸清晰了起來。

列車進入一條長長的隧道,窗外的一切陷入黑暗。夏默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如同進入了又一個漫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