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臥底風波
夏日的一天,吳為和車間裏的幾個人正忙著翻騰那些沙子,滿屋是濃塵滾滾,這時有人在門口向裏張望,喊吳為。吳為扭頭一看,原來是許東。他便帶著滿頭滿臉滿身的黑塵跑出來,看著跟來的有宋柔、胡曉雲、王豐,便笑道,你看我這身,簡直是從黑灰堆裏爬出來的樣子,讓不該看的人看到了,我也不洗了,就在這嘮幾句怎樣。宋柔曉雲,你們看我這樣,一定會想怎麽又變成這個樣子了,不是推土就是翻砂,你們沒看到裏麵呢,還有年輕的姑娘在裏邊幹活呢,還是我們社辦副主任的姑娘,人家能幹得了,我有什麽了不起的。
看著他這個樣子還這樣開朗,別的同學不知怎麽想的,宋柔就差眼淚流出來了,她自覺慚愧,她也聽說吳為的遭遇和挫折,本來見麵想安慰幾句的,可一聽他如此一說,才感到這個人也真是太有耐力了,好像什麽事情放到他身上,他都能裝得下去,心裏不由得又增加了幾分敬佩。
許東說,你可別開玩笑了,我們幾個是來約你明天去河東村參加江文的婚禮,原來我是想王豐咱們三個去的,今天宋柔專程來先找了胡曉雲又找到我們兩個,就看你能不能請假一起去。
吳為忙說,現在我們車間正好不忙,應該沒問題,我同師傅打個招呼就是了。也正好去學學江文怎麽當新郎官。大家不由得笑起來。
許東把吳為拉到一邊神色挺莊重的樣子,我跟你說點事。
吳為笑道,怎麽還搞的這樣神秘?
許東說,剛才胡曉雲跟我說,宋柔在縣裏有不少人張羅給她介紹對象,其中還有縣長的兒子都相中她了,現在是交通局的會計,她都沒表態,宋柔對胡曉雲說,假如吳為對她稍微有那麽點意思,她就不會找任何人,她說還要等你。
吳為苦笑道,過去我都沒敢對她動什麽心思,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許東說,我想,你還是應該等等看,宋柔這樣的姑娘上哪找去。
吳為說,不是我沒相中她,是我不敢對她動那個心思啊,我也知道她非常好,但我這個樣子怎麽去找人家。
許東說,你不好意思張口,我們給你串聯說和一下怎麽樣?
吳為說,可別那樣做,那樣做根本不成,我會感覺到是我對宋柔的侮辱,我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坦率地說吧,我根本不配人家,你就看看我這幾年發生的事情,還不清楚我是什麽貨色?
許東很動情地道,你是沒有好人高人指導你,使你四處碰壁,有一天你能遇到高人點化,或者你自己明白了,就會好轉的。說到這二人一時感覺無話可說,便走回到她們身邊,約好明天動身時間,幾個人便與吳為告辭了。
他們幾個同學剛剛見麵不幾天,吳為在翻砂車間又惹出一件轟動社辦的事情,連在供銷社的許東都聽到了,當晚他約上王豐、江文到了吳為家中,吳為也並不忌諱此事,當著媽媽和妹妹的麵詳細向他們說了來龍去脈。許東幾個同學說,你現在不應該在那裏幹活了,那是什麽鬼地方,還是想辦法換個地方吧。桂芳聽了自然也很著急,她也不時聽到些涉及到吳為的風言風語。
第二天早上,許東借著出差的機會到縣裏辦完事,便去找宋柔,向她講述事情的經過。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李書記出事後,張書記接任了社辦書記,不久,他便聽到報告,何師傅拿著車間生產的吹風機殼子私下送給李書記。張書記便找到吳為,對他交代注意點何師傅的行為,發現後向他報告。吳為一聽,他的骨子裏本來就痛恨這類偷拿公家東西的事情,要不磚廠怎麽會出現那樣的風波,他有些不相信但他點頭答應了。吳為感到,領導能夠向自己交辦這樣的任務,體現了領導對自己的信任,不然沒抓著人家把柄反倒會泄了密惹一身騷。
一天中午到了下班的時候,車間裏別的同事陸陸續續都走了,吳為看出何師傅也沒有什麽像樣的事卻在門口坐在那裏拿著根草棍隨便在地麵上劃拉著什麽,他便象以往那樣挺乖巧地蹲在旁邊看著,問師傅在忙乎什麽。何師傅看他過來可不象以往指點他一些什麽,隻是低著頭顯得有些不耐煩,他越發感到事情有點蹊蹺,師傅見他不走便催他,你走吧。他見狀裝著上院裏的廁所,便走出去進了廁所,回身一看,何師傅用右胳膊夾著一隻吹風機殼子向院外走。吳為下午就找到張書記報告了。不一會兒,社辦的陳主任就來到車間把吳為叫了出去,同他確認此事,並問他敢不敢對質,他不加思索地說,敢。
事發的第二天上午,陳主任叫人把何師傅喊了出去,不一會兒,賀師傅回來坐在那裏,說被領導找過去批了一通,說自己拿吹風機殼子錯了,大家都這麽辦還不把廠子辦黃了,承認錯誤。吳為知道,師傅越是爽快,心裏越是不服。
果然,象吳為猜測的那樣,很快何師傅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其實領導一找他談這件事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是誰告發了他的問題上,他隻是表麵在應承著領導。他自然要報複,便在車間裏指桑罵槐、旁敲側擊起來,車間裏的幾個人馬上便都明白了,很快社辦人也全知道了。
吳為看出大家看他那個眼神跟過去不一樣了,李書記那夥人甚至當麵同他叫板,而且大家認為他就是李書記的紅人,怎麽會出賣自己一夥的,成了叛徒。吳為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去找何師傅談,當著宿舍幾個師傅的麵與何師傅爭執起來。他又去找張書記,感到這件事出來以後自己壓力很大。
張書記對吳為說,和平年代組織上也需要派自己的同誌打入敵人內部去臥底,叫他不要背包袱,有壓力,要輕裝前進。吳為感覺張書記這樣的比喻有點不恰當,可不管怎麽說,組織上還是把自己當做信任的人,也不好再說什麽。不幾天,就發生了何師傅與領導公開叫罵的事情,何師傅一氣之下走人了,這樣有些人對吳為反而更加怨恨了。
話說許東對宋柔一說這個情況,宋柔心裏感到抓心撓肝似的,便說,我一會兒就跟你回去看看情況再說。回到鎮裏宋柔一個人去見吳為。到了翻砂車間一看到吳為,反倒讓她感到意外,看他和那些同事有說有笑地幹活。吳為看她來了,便同她走出去。
宋柔開口便說,我來看看你,回去我就同我叔說說你的事,我叔還挺聽我的,給你換個地方。
吳為說,可別給人家找這個麻煩。他一猜便知宋柔的來曆,便把事情始末大致又說了一遍,然後接著道,我不認為是我做錯了什麽,這又不是什麽丟人現眼的事情,該丟人現眼的不是我,就象上次磚廠發生的事情那樣,如果人人都象何師傅那樣隨便把廠裏的產品拿出去送禮,還不把工廠送黃了。而且領導當時問過我敢不敢當麵對質,我說敢,而且事發後我還去同何師傅交談。
宋柔急著問,師傅怎麽說?吳為回答,當然記恨我,看何師傅那樣我還是把我的觀點說明了。事後我也想過,假如我看明白何師傅的拿吹風機殼子送人的意圖後對他提示一下,事情不就沒有了,何師傅還會感激我的,但我又不是那樣的人,看見拿著廠裏東西送人心裏就很氣憤,再說了,張書記那邊會不會認為我隱瞞不報。
宋柔著急道,你不讓我對我叔說你的事,你就在這一直幹下去啊?吳為說,有句老話說得好,在哪兒跌倒了還在哪兒爬起來。宋柔看著他憂愁道,不是我刻薄,你不成了在哪跌倒還在哪跌倒,遇事是不是有些太固執了?要是別人說出這樣的帶有諷刺嘲弄挖苦意味的話來,吳為會發火,可麵對的是宋柔,他怎麽能去傷害對他一直心存體貼嗬護的她啊。便笑著對她說,我感覺經過這些事後,自己比過去皮實多了,抗摔打多了,事發的當天,我就該做什麽做什麽、見人該說什麽就說什麽,甚至對那些給我當場下不來台的人,回到家中一想,不管怎麽說,都還是我的同誌麽。宋柔由憂轉嗔道,誰有你那本事,別人為了你心疼的不行,我聽了許東對我說了這件事,當時心裏抓心撓肝的,受不了忍不住專門跑來看你,你卻沒事一樣。吳為聽了宋柔如此表白心中不由一動,感動道,我知道你一直關心體貼我,我隻是感到自己也太不爭氣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遇到麻煩,太不成熟了,讓你又跑一趟。一會兒下班我陪你吃點飯。宋柔說,那不成了我給你添麻煩了,我去找胡曉雲,明早做火車趕回去上班。吳為望著她離去的姣好身影,想到她對自己的那片好心,心中一熱暖滿全身。
事情雖然過去了,可吳為的思考卻沒有停下來,還在繼續著。他感覺到人人都自以為做的對,都認為自己的對卻產生著相互衝突,互不相讓各執一理地在那裏堅持著,堅持加劇著衝突,惟一缺少的是裁判,使爭執衝突的雙方都能認可服氣的裁判,去馬恩列斯毛的書裏去找也沒有現成的答案,他們也不會告訴你具體怎麽能處理好眼前的問題,你看到何師傅拿著吹風機殼子向外邊走時,是張書記告訴你要報告,假如沒有書記的話,你就不會注意也就不一定能發現,就是發現了你也未必會舉報。在張書記之外,沒有人在對他說,遇到這類事情怎麽辦。中國人又沒有上帝,碰到自己想不通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翻翻聖經,看上帝怎麽說的,對自己有沒有什麽啟發。他和何師傅之間、何師傅與張書記之間、乃至他與眾人之間,沒有人出來裁判,誰又都不好認輸服軟,那樣會顯得沒有骨格,無法在這個社會立足。吳為可能是讀《資本論》讀的,對剝削的感覺太深了,把何師傅的行為看做無償占有他人勞動成果,也當成了剝削行為,與資本家劃上等號。他這樣裁判對不對,事實上他已經做了,沒有這樣的裁判標準,他也未必會理直氣壯去報告,還敢當麵對峙,事發後又敢於當著幾個師傅的麵與何師傅去爭辯。但是,假如是張書記打發人去給李書記家裏送個自己工廠生產的吹風機殼子,就會看做是對老領導的關懷體貼;假如那次知青強行拉磚李書記站在維護工廠利益的角度下令攔截,而不是讓步放一馬變成對知青命運的體貼關懷,吳為就不會陷入那種尷尬難堪被調整的境地,興許吳為就成為捍衛磚廠利益血汗的英雄,吃請的行為會很容易遮掩過去,事情沒有按照這些假如的方向去演化,那樣事情就會進入無限多種演化可能的領域,會更加使人難以適從。現在的吳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在堅持,隻有堅持,正確的要經受考驗,其實,爭執衝突的雙方都在堅持著,堅持到什麽時候是個完結,自己敗落了別人勝利了,或者自己勝利了別人敗落了,就是終極裁判,還不好說,已經成了定論的事情還會翻盤的事情簡直太多了。看到何師傅與社辦領導大鬧一番然後一氣之下走人的場麵,自己當時還多少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又想到何師傅曾經對自己那樣的好,不由得生出一絲愧疚,伴隨著這樣的思考,也是帶著這樣思考,吳為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上班,車間裏活也不忙,吳為便走到院裏去看正在那裏忙著什麽的小張和他的師傅。走到近處見師傅與小張在剛修好的柴油機前忙碌,師傅讓小張在機器噴油處燃起一塊浸了柴油的布起助燃作用,布沒燃盡師傅看仍舊發動不起來,便讓小張熄滅那塊布。小張便把那塊火布放到地下用腳踩,踩了幾腳火苗被壓滅,餘星尚存,他以為徹底滅了,就拿起來,不料油布又燃燒起來,連忙扔到地上又踩,火苗消失再拿起來還是燃燒起來,如此反複間,師傅說了,你別往起拿,踩滅就拉倒,你沒看拿起來幾次又都著了嗎?小張照此辦理果然生效。
看著眼前發生的這幾個反複,給了吳為重大的啟示。他想到,自己一再要挫敗甚至要徹底挫敗自己身上的資產階級個性,結果,挫了無數次,又提起了無數次,個性又表現了無數次,這叫無經驗,又性急,犯了與那位徒弟一樣的錯誤。也知思想上的事情有長期性、反複性、艱巨性,一定要克服個性,個性又被看成私心雜念,又十分重視個性,不時揀起來胡亂批一通,看批不動便貼上封條或使勁一踩,痛下必欲割除的決心,爾後再拿起來,個性複又發作。正象帶有餘星的浸油布一遇到強空氣必然乘機而燃一樣,被挫敗的個性不能無故揀起批一通,如果個性不是借助具體事實具體條件而出現,根本沒必要反複不已揀起來批一通。沒事就不必再去折騰它,你不折騰它,它也就成不了什麽氣候,它畢竟在你的掌控之中。既然已清楚它的危害,而且也決不要恢複它的統治地位,那就象處理帶火星的油布一樣,不給它複燃發作的條件。第一是不理睬;第二如若再現一定挫敗直到徹底。沒事時犯不上總去折騰它。所謂個性不再看作是危害之物,逐漸弱化淡化對自己思想行為不再起主導作用,從此可以輕鬆麵對不再有如臨大敵的壓力。
吳為通過這次死灰複燃的啟示,對個性的態度確實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不必總去折騰它,有把握了,自悟反省告一段落。應該注視什麽?要重視如何做好實際工作。那些隻圖表現自己出風頭的人多麽令人討厭,那些隻圖追求個人幸福而不惜犧牲他人利益的人又是多麽可惡啊。現階段如果沒有了這樣那樣的人,生活會怎麽樣?沒有惡人就等於沒有鬥爭,沒有地主資本家的剝削壓迫就沒有工農的反抗,沒有反革命固然也沒有革命。看似荒唐的思維邏輯,吳為卻正是靠這樣的思維走出了自己的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