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闞大扒
嫩水市新來的市委書記闞誌飛，曾經在原來工作過的地方因大拆大扒搞市政建設被稱為闞大扒，來了以後果然有大刀闊斧氣勢。剛來不久在全市幹部大會上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施政演說，他講道，嫩水市是國家的老工業基地，在過去曾經為國家的建設和發展做出過重要貢獻，這裏有威震海內外的重型廠，被先總理譽為國寶，又有著名的機床行業十八羅漢，還有三大軍工，又有亞洲最大的車輛廠。可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卻漸漸落伍了，幹部群眾一直憋著一口氣。我們把落伍的原因稱作曆史包袱重、結構調整難度大、體製轉軌慢、國家支持傾斜不夠，不錯，確實存在這些原因，有沒有我們自身的原因？至少我們這裏的人觀念陳舊，使很多工作做不上去。我來時特意查看地圖，發現我們這個城市在整個東北地區，以500—600公裏為半徑畫圓，看我們這個城市恰好處於中心位置，難怪康熙年間在這裏設將軍府呈扇形管轄整個東北部地區。這裏不臨邊不靠海，感受不到什麽威脅，自古這裏的人們養成自足安逸的心性。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期，也就是改革開放前夕，鐵路部門要在我們這裏的JX建藝術學院，卻被我們這裏的老市長謝絕了。這個故事很能說明問題。我剛來這麽短的時間，耳朵裏就裝滿了一些故事，聽來叫人可氣又可笑。你們也聽說過，內地人瞧不起我們這邊人，把我們這裏稱為五原，哪五原？原糧、原煤、原油、原木、原人，我要特別提醒大家的是，這個原人是加了引號的，人家笑話我們是猿人，猿人是什麽人？是未開化的人，是史前人，是有文字出現以前的人，是荒蠻人，沒有經過文明教化的洗禮。現在呢，看看我們這裏人的去向吧，去南部沿海那裏，我們這邊的人最多，南部沿海是什麽地方？是荒蠻之地也是享福的地方。人家議論我們，說給我們的政策怕我們用不好給錢用不到位給好處怕出毛病，去跑項目要資金，人家說誰叫你生在那個窮地方的。聽到這樣的話我們當然很來氣，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我們盡管也可以痛罵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說他豬狗不如，誰能選擇生身父母，但也怨我們自己不爭氣，難怪讓人家瞧不起。有的部門頭頭去上邊跑項目，竟然坐在人家的辦公室裏正談著項目就睡著了，原來頭天晚上一起去的老總陪著打了一夜麻將。還有的在上報的項目書上把金額多填了一個0。工作上這樣的大意馬虎還怎能讓人瞧得起。請人家吃飯送禮摳摳搜搜的，沒見過大錢，桌子下麵放風箏出手太低。的確，我們麵對的許多困難問題，企業高負債經營，銀行貸款高**率，職工下崗失業麵大。在這種背景下，我們要實現地方經濟的振興，追趕發達地區，確實有難度。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要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在座的各位，要通百姓心、結百姓情、明百姓苦、知百姓恨、興百姓事。我來到這裏決心要同大家一起共同奮鬥，開創嫩水市經濟社會發展的嶄新局麵。
接著，他又以他幹脆響亮頗有氣勢略顯尖利的語音講道，要發展就需要資金，可我市資金再生能力差，怎樣才能打開局麵？他在講話中，係統提出了大開放大招商大引進大開發實現大發展的新思路，振奮了人們的精神，他的就職演說多次為熱烈的掌聲所打斷。最後，他滿懷**地講道，我們要在省委的正確領導下，積極爭取國家的扶持政策，依靠全市廣大幹部群眾的共同努力，把嫩水市建設成充滿陽光、希望、幸福和歡樂的人間樂土！
全場上響起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
果然，他上任不出兩年嫩水市的局麵煥然一新，贏得了好口碑。接著，闞書記為了嫩水市的光輝美好的未來，又在醞釀新的大動作推出大舉措，提出新的城市發展藍圖，實現嫩水市的西部大開發，城市重心西移，把流經嫩水市西部的嫩水作為城市的中心軸線。沒想到這個戰略舉措一出台反而在上層招致一片反對聲，他舉辦各界人士座談會征求意見，觀察有識之士的反映，想從民間汲取支持力量。
這年春節前，吳為接到市政協秘書處打來的電話，通知他參加闞書記召集的全市有突出貢獻知識分子代表座談會。吳為去了後，在座談會上圍繞城市建設提出開發JX新區戰略構想，與闞書記的構想不謀而合，受到闞書記的高度稱讚，很感慨地稱他為知音，一時傳為佳話。
事隔一年以後，經過充分醞釀準備，闞書記開始實施本市西部大開發的第一步，將黨政辦公中心西移到江邊，他想象這個舉措會得到嫩水市上上下下的歡迎和支持，會實現嫩水市人民長期以來城市發展的夢想。在實施過程中，卻遭遇到了釘子戶的頑強抵製，這樣越發激起闞書記的豪情，他本來就是一個既富有想象力又是大刀闊斧敢作敢為有魄力有豪情的人物，越是遇到對立麵越能激發出他的鬥誌幹勁，他從來都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充滿自信，他就不相信這件好事大事開創城市未來新天地的事情就幹不成。於是先動用組織手段，凡是處於動遷地段的黨政幹部企事業單位領導一律限期搬出，違者有職務的就地撤職，無職務的限期調離原崗位，一聲令下形成動遷**，也影響帶動了其他住戶紛紛遷出，幾經周折最後隻剩下幾戶老人，拒不遷出。通過耐心細致的工作沒有任何收效，這幾戶釘子戶，不遷的理由並不是通常的動遷補償達不到要求，也不是一般的老觀念，而是因為這幾戶人家所在地是嫩水市的老城，祖宗曾經居住的所在，自然有祖脈風水好保佑子孫後代，無論幹部們如何苦口婆心做動員說服，橫豎不動。闞書記決定動用強拆手段，在他當過市長的城市，曾經有過動用強拆手段的經驗，那次強拆居然驚動了高層，最終還是以釘子戶退出而告結束。
有人給闞書記提出建議，對付這樣的老腦筋使用強拆手段不妥，可以考慮使用倒逼機製。
闞書記好奇地問倒逼機製是什麽意思？
獻計者道，很簡單，對剩下那幾戶人家實行斷水斷電斷氣，讓他們在那個地帶沒法生存慢慢不就逼著他們自己想遷出了，這個措施要比其他措施更有效，雖然聽起來有點陰，可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就差那幾戶影響全局耽誤工期，工程進度受影響不說，那些已經遷出的住戶後續安置會受到嚴重影響。
闞書記一聽有道理，照計而行，擔心激起事變要求有關部門密切注意動向。開始幾天那幾戶還抱有僥幸心理，以為不過是上邊采取的一時之計，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這樣無情使用的倒逼機製簡直把這些老人逼到無法生活的絕境，經過強烈抗議有關部門毫無所動，抵抗陣線總是從最脆弱處開始發生變化，但這次變化並不像上層預想的那樣動搖抵遷信心引發遷意，出人意料地釀成人命關天的惡性事件。有位老人由絕境萌生絕望，失去生活信心，竟然跳樓自殺以示抗議。致使其他幾戶老人及其子女情緒激昂，雖然事件規模小，但抵抗強度激烈，那些人竟然抬著跳樓老人屍體到市委市政府門前示威抗議，動用警力攔阻引發激烈對抗，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有記者捅到內參上終於驚動了高層，引起高層的震怒，嚴令嫩水市黨政辦公中心西遷工程暫停，給予闞書記免職的處分，對拒絕動遷的居民要求妥善處理，並要求進一步做好穩定工作。
此事以這個結局收場，超出了人們的意料，闞誌雄雖然被免職了，但市民對他的命運絕大多數都抱著同情的態度，幹部中也都說他富有開創精神，有膽有識有創建，都為他惋惜，就連那幾個釘子戶麵對這樣的局麵也感到突然，他們說自己並不恨闞書記這樣的幹部，他們心裏也清楚闞書記這幾年在嫩水市贏得了很高的威信，在市民中間口碑很好，認為他是一個很得民心很有前途的領導幹部，他們感到由於自己鬧的使闞書記這樣的幹部丟了官，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有些內疚，他們隻能默默地忍受著周圍居民那樣指責挖苦嘲笑憤慨的眼神和議論。
出現這樣的事件也有另樣的議論，說跳樓老人太無辜了，盡管動遷有那麽美好的理由，可也不能采用那樣的手段去對付拒遷者，有些國家就很尊重人意，看那街道並不那麽筆直寬闊敞亮，而是七扭八歪的寬窄不一，看上去讓人感到心裏發堵，可住戶的意願得到了最大的體貼和尊重。議論中還提起美國第二任總統亞當斯，曾經為英軍士兵辯護，那時美國雖然獨立但還依然有英軍駐紮，在一個州美國國民與英軍士兵發生衝突，英軍士兵開槍打死了兩個美國人，群情激憤要求嚴懲凶手。就在這樣的形勢下，身為律師的亞當斯站出來為英軍士兵辯護，在法**他講道，保護無辜比懲罰有罪更加重要，結果是法庭宣判英軍士兵無罪釋放。小說《卡馬拉佐夫兄弟》中那位大律師也曾經說，寧可放走十個罪犯也不可傷害一個無辜。話題一開，又引出新的議論，有人說，中國古代一人犯法株連九族，是不是傷己無辜？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走一個，是比株連九族更加厲害的濫殺無辜，種植的是仇恨，才使紅**種象基因複製那樣容易。特殊時期時的黑五類，是不是也在傷及無辜。也有人追問，為什麽保護無辜比懲罰有罪更重要？回答是下一個無辜就是你。
這些議論也傳到了闞誌飛的耳朵裏，引起了他的深刻反省。他反複推敲的是，在自己頭腦中根深蒂固的為絕大數人謀利益的觀念是否有問題，在他的大腦中漸漸地萌生出一個新的疑問，是否因為多數人的利益就可以去侵犯損害少數人的合法權益。法也是在一定思想觀念支配下製定的，他想到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一書中，曾經在注解中引用了一句話，人民的利益是最高的法律。可在自己釀成的這起惡性事件中，嫩水市人民利益與那幾戶釘子戶之間發生的利益衝突怎麽看？多數人的利益重要還是少數人的人權重要？在人權問題上有沒有輕重取舍之分？如果肯定多數人的人權利益重要，是不是就可以用多數人利益的名義去侵害踐踏剝奪少數人的合法權益，甚至隨意剝奪他們的生存權，甚至可以連同那幾個人一起無情地掃進曆史的垃圾堆？用無辜老人的淚水鮮血甚至屍體作為基座去鋪就寬敞平整的大道，建造起高樓大廈，這樣的發展繁榮模式值得反思。這是對動遷戶實行高額補償的道義基礎。闞書記就帶著這樣一連串的問題離開了自己熱愛的工作崗位，離開了他所熱愛的市民。
在我國，道義和人權問題已經開始引起人們的深刻反思，反思的結果是出現了許多新的氣象。中小學生守則，刪去了敢於向壞人壞事作鬥爭；不準動員中小學生參加救災活動。這是對人的生命價值的尊重，不再鼓勵和支持在崇高的名義下去作無謂的犧牲。給我們的道義價值觀念以更加深刻觸動的是，發生在嫩水市的事件，我們一時還很難估量這一事件對根深蒂固的道義價值觀念體係和行為方式產生的深遠影響，但它至少將引起對道義價值坐標的重新定位。
拆遷事件引發的道義思考是，如何處理多數人利益與少數人利益之間的關係，最終的結論是，不能因為多數人的利益，去損害、侵犯少數人的合法利益，自然，政府也不能被允許以大多數人利益的名義濫用行政權力。我們認為代表多數人利益的行為，也就是給我們內心帶來崇高感的行為，未必是合法的，不允許以代表多數人利益的名義去侵犯、傷害少數人的合法利益。被免職的闞誌飛，給人們帶來的感受和反應竟然是那樣的複雜，有人說他是酷吏，是黨內的害群之馬；也有人為他鳴不平，欣賞他的人品官品，稱他是奮鬥中受傷的戰士，對他的落敗表示惋惜；即便是站在政府對立麵的釘子戶，對他本人也沒有什麽惡意。
闞誌飛本人經過進一步深入的思考，寫下了我的反省書，對自己長期奉行的道義觀念提出質疑，他認為這樣的質疑會帶來執政理念上的新突破和飛躍。他在反省書中寫道，我們不得不反思和推敲，我們奉行的道義價值觀念。道義上的崇高性，不能再成為行為不受限製的理由。追求崇高的過程也可能給人民造成災難性的後果，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多數人也不能以多數人的優勢和力量去隨意剝奪侵害極少數人的合法利益，多數人利益也需要納入依法合軌的軌道去實現。隻有崇高追求+科學論證+嚴謹作風+合法性=良好效果，才是值得稱頌、推崇的行為模式。隻有如此，才能更有效地防止崇高追求不至於被濫用，不至於讓虛偽的惡習和個人或小集團主義惡性膨脹。今天的生活本身正在發生著實質性的變化，崇高追求需要經受住各種形式前所未有的嚴峻考驗和挑戰，才能保持自己的純潔性和莊嚴性。他在反省書中表示，他自己雖然退出政壇，但他願意通過自己的經驗教訓和反思，為國家的政治文明建設和進步貢獻點綿薄之力，他在深感內疚和痛心不已之時能夠做出如此深刻的思考，不但幫助他自己擺脫了精神困境和精神苦惱，他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精神境界，他的反省書上報後竟然啟發了高層新的思考，一係列新的設計開始醞釀謀劃，並給闞誌飛的東山再起帶來了新的機遇。
吳為通過閱讀報刊了解了闞誌飛的動向，引發了他對樂業的進一步思考，樂業可不可以成為傷人的理由。工作哪有不傷人的簡直已經成為職場定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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