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天養笑道:“皇帝都還有窮親戚不是?”

那人哧地一聲冷笑了開來,“道理固然對,可是娃兒呀,你這親戚就親口告訴你他家搬去了白水塘村麽?”

關天養似乎意識到了不妙,便搖頭道:“不,我是聽街坊們說的……”

“他們騙你個嫩伢仔呢!”

嫩伢仔是三楚方言,是指不懂事的小娃兒。關天養心下陡地一涼,問道:“老人家,難道沒有白水塘村這個地方麽?”

“有,怎麽沒有?可兩年前那場大水便將那裏淹得沒了,至今仍是一片水塘,別說是活人了,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呢。怎麽會有人搬去那裏?”

關天養啊了一聲,吃吃地道:“不會吧?”心說九夏府官方卷宗登記在冊了的,又是齊世武親自協調安排的,怎麽可能有假?

“依我看呀,肯定是告訴你那人看你太閑了,故意耍弄你呢。回去吧,別跑這冤枉路了!”

關天養還是不信,堅持問明了白水塘村的方向,也不顧天色已黑,繼續趕路。那人連連感慨說這人瘋了,肯定瘋了。

白水塘村距離石橋鎮有六十多裏,馬車隻走了十多裏便沒路了。關天養隻得棄車與黃兒一起步行。快到午夜時,終於到了白水塘村所在——果然是一片澤國,除了建在高處的田地、廟宇、倉庫依約昭示著這裏曾經有過村落,再也尋不到一絲別的蹤影。

關天養是一個不容易死心的人,兜著不知道有多深的大水塘繞了一夜,在天明時終於在來路的的樹蔭下發現了一塊已經被埋得隻剩小半截露在外麵的石碑,刨出來一看,上麵寫著‘白水塘村’四個大字,某年某年上虞縣立。他頓時如遭雷擊,當場呆住了。

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說上寨村的百姓都安置到了白水塘村了麽?怎麽白水塘村卻是一片澤國,連隻鬼都看不到呢?

這裏麵肯定有問題。

懷著疑問和被耍弄的怒火,關天養坐上了回程的馬車。

上虞縣位於漢江府以北,不論是來還是回,都不必經過漢江府。但關天養為了解開心中的疑問,到了上虞縣後沒有折向西,而是向南。他要去一趟漢江府,他要核實清楚情況:到底是九夏府在使鬼,還是漢江府。

有【神行符】的作用,不過巳時中刻就到了漢江府。一路找到知府衙門,就對值守的差役說:“凡請上覆知府大人,就說九夏府商人關天養來拜!”

差役一聽是商人,眉頭大皺,揮手道:“去,去,去,咱們府台大人豈是你說見就見的?”另一邊的差役卻問道:“你是你叫什麽名字?”

關天養又說了一遍。那人噫了一聲,再問:“你可是經營著知真齋、天下樓和懷遠堂的鬼市商人?”關天養說是。那差役唬得臉色都變了,打了一躬,飛也似地跑進去稟報。不多刻,知府就親自迎了出來。

好一番客氣之後,關天養就道明了來意。知府卻說不記得有這事,便教人去查。結果還是查不出個所以然。

關天養是怒不可遏,差點當堂發作。

廖成龍說是齊世武協調安排的,而漢江府又不知道這事,齊世武如今也回鄉了,連個對證都沒有了,上寨村百多口子人也好比露水珠兒——人間蒸發了。

天還不黑,挾著滿腔怒火的關天養就回到了九夏城。

廖成龍正要去赴一場宴會,剛從府裏出來,還沒來得及上轎,便聽關天養的聲音遠遠地響起:“知府大人,這是要去哪呢?”廖成龍驚得呃了一聲,循聲望去,見關天養坐在車轍上,手執皮鞭,冷冷地瞧著他。那眼神恍似刀子,要將他的心肺都剜將出來。

“喲……”廖成龍滿心的發怵,卻強作笑顏,“關老板呀,這……”心想著關天養若是去了漢江府,斷不可能這麽快就回來了,便改問,“關老板莫不成有什麽大事?走,府裏說!”

關天養嘿嘿地笑道:“好,府裏說!”跳下車轍,隨著廖成龍進了衙內。

落座之後,廖成龍讓過茶,便主動問道:“看關老板氣色不太好,想必是這段時間累著了麽?哎呀,大過年的了,該休息還是要好好休息一下的……”

關天養也不喝茶,平靜地問道:“知府大人,上寨村的一百三十二口子百姓都安置到哪了?”

“啊?”廖成龍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見關天養渾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味後,才吃吃地笑道:“昨兒不是派人查了麽,都安置到了漢江府那邊了。詳細地址是,是……”身後的師爺忙湊上來道:“是漢江府上虞縣石橋鎮白水塘村!”

關天養不言語,雕像般靜靜地盯著廖成龍。

廖成龍心下發毛,連哭的心思都有了。若不是官場滾爬幾十年,心性磨練得還得堅韌,哪裏還撐得住?

師爺是個靈醒人,也意識到了不妙,拱手道:“關老板有所不知,這事是總督府那邊操辦的,我們也是隻接到個行文,具體是由誰操辦的也就不知道了!”

師爺語氣雖然略帶惶急,但中氣十足,神情懇切,關天養能感覺出他沒有撒謊。但廖成龍眼神閃爍,麵色白裏透著青,分明就是心懷恐懼。“他在怕什麽?”關天養如是自問,“是不是他做了什麽虧心的事?”便擠動了肌肉,皮笑肉不肉地問道:“是麽?”

師爺道:“怎麽不是了?關老板請想,上寨村是我們九夏府治下,若不是由總督府協調,怎麽可能將那一百三十二名百姓安置去了漢江府?九夏府雖為三楚首治,但與漢江府是平級,人家那邊不可能接收咱們這的災民的!”

關天養當然知道跨境安置災民的手續很是麻煩,但他已經認定廖成龍肯定知道什麽內情,便問道:“廖大人,是這樣嗎?”

“是,是……”廖成龍強咽著唾沫,笑道:“關老板若是不信,可以問齊大人嘛……”若換成是別人,廖成龍早將官架子端了起來。可他也知道,再大的官架子在關天養麵前沒有半點用,他不但有著深厚的修行界背景,更是三皇子的老師,弄死他這個五品知府比弄死一隻螞蟻難不到哪去。所以隻得強忍著恐懼和怒火,慢慢地周旋。

盡管關天養已經認定廖成龍和上寨村百姓失蹤的事件有關連,但手裏沒有證據,也不能拿廖成龍怎樣。情況到底是怎樣的也要先搞清楚,說不定總督府協調將上寨村的百姓安置到了別處呢?隻是在行文給九夏府時出了疏漏。他之所以如此的憤怒和擔憂,是因為聽史玉柱說過,當初為了控製屍毒過快漫延,總是將出現了感染者的村子不論人畜,全部擇地填埋了事。死了的數千人中,大約隻有三分之一是真正的感染者,剩下的三分之二都是無辜殃及的。

若真是這樣,那就太過於殘忍,絕對不能原諒的。

從知府衙門出來已經是戌時都過了,寒風卷著雪珠子嗚嗚地吹著,縱是裹上了簇新的衣袍,走在大街上的人也凍得直哆嗦,但還是不影響熱鬧的年味。

送走了關天養,廖成長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胸中的濁氣,臉上也恢複了血色。

“東翁……”師爺頗有些不解地道,“大過年的,關老板這是鬧的哪出呢?”

廖成龍哂然一笑,哈著白氣道:“誰知道呢?這人是出了名的怪,做事也沒個章法,全憑想當然。”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我先去了,可不人教人久等。若再有什麽事,你先攬著!”哈著腰身鑽進了轎子裏,一踱腳,轎夫們就吆喝著起轎了。

關天養沒有回關帝廟,而是直奔了督政使衙門。

齊世武調任兵部,新總督要年後才能到任,在這期間,三楚行政的軍政要務皆由督政使葉之皓兼理。關天養跟葉之皓也是點頭的交情,說不上熟,但為了弄清楚上寨村百姓的下落,他也必須得去走這一遭。

督政使衙門的人都認得他,見他大晚上的冒雪來拜,都迎了上來侍候。關天養問葉之皓在不在,差役們都說去赴宴了,不在。關天養就說他等。差役們必知他有大事,先讓了進去,就忙去稟知了留守的師爺。師爺們都在聚會,聽說他來了,也斷不準是什麽事,就推了最為葉之皓倚重的江斷流出來應對。

江斷流本名‘德全’,十四歲開始鏖戰文場,秀才、舉人是手到擒來,可距離中舉已經過去了十五年,連續五次失意中京,還是未能連登黃甲,博得進士功名。偏是好多不論文才還是見識都不及他的反而都風雲得意,這讓他憤懣之餘很是感慨人生的無奈。逢著幾個知心朋友便說自己滿心的愁苦便若那大江之水,怎麽也是流不盡的,便取‘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之意,自號‘斷流’。

關天養早幾年便聽過江斷流的大名,詩詞曲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聽說還習得一手好劍術,乃三楚地麵頭一號風流文人。本以為是是一方神聖,卻不想是葉之皓府中的幕賓,相見之下,業已輕看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