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滿地而無聲。

暮真近了。

遠空有一顆星子亮起。

很大。

很亮。

“好大,好亮,那顆星!”溫柔仰著杏靨,眨著星目,問:“那是什麽星?”

桃花簇簇在暮深裏烘著一處處猩紅。

她知道王小石博學,一定懂。

她也想弄通許多道理,知道許多事情。可是,那得要費好大的勁。

她懶。

她享受懶。

她要過得懶洋洋的,但又要刺激激地活著。

於是她懶人自有妙方,需要的時候,她自會找人幫忙,向人求救,到時自然會有人來助她、幫她,使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解決許多難通難透的難題。

她可不必費心。

也從來都不擔心。

所以,她看到星,就問王小石:“那是什麽星?”

她知道王小石懂。

因為王小石勤。

而且奮。

——勤隻是勤力,奮還得奮發。

王小石的勤,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未得誌前的漢水畫舫上,雷純撫琴,白愁飛高歌,王小石陶然之餘,仍不忘在船上讀書,還寫了幾首詩,溫柔還記得他寫過“且將無奈化為翼,海闊天高任我飛”。就算他當了“金風細雨樓”的三樓主,乃至他不欲與白愁飛爭權退回“愁石齋”與“回春堂”替小老百姓醫跌打風濕之時,他仍每天苦讀不休,從不懈怠。

這隻是勤。

溫柔還格外留意到他縱在這一路逃亡下來,居然每天總會找時間,埋首苦讀,吟哦自得。

有月光時,他借月光。

沒月光時,他借星光。

無星無月時,他也雙眼透過障障層層的幽暗,努目看書。

問他,他答說:“無光,更好,一舉兩得,可順此練習黑中視物的目力!”

他甚至借刀光看書。

不止讀書,對於習武,王小石也是一樣。

再苦,他也讀。

再忙,他也練。

不舍晝夜,不辭苦艱。

別人有問,他說:“人對自己有興趣的事,怎覺得苦?每天肚子餓了就得吃飯,每天口渴了就要喝水,誰覺苦了?我腦子空了當然要念書,體魄歇夠了自然要運作,哪有苦這回事?享受才是真的嘿!”

這就是奮發了。奮發跟勤力畢竟是不一樣的,奮發是不具備任何條件之下依然勤力如故。

——這麽奮發的一個人,怎麽卻似乎不像白愁飛那麽雄心勃勃、躍躍欲試?

——這到底是怎麽一個人呢?

溫柔不清楚。

也不知道。

她覺得不清楚的事特別美。

例如月色。

朦朧月色掩映,最引人遐想。

就像白愁飛。

——他死前的那一晚,到底有沒有對自己起壞心?到底是否有真意?到底是忠的還是奸的?

這都不甚清楚,但回憶起來反而有餘味。

曖昧和朦朧雖是一種美,但不是星光。

因為星光太小。

太淡。

——一旦不清晰,就看不到了。

那麽微弱的星光,就算那般清堅地照向自己,也像隔了一百萬年後的一個微弱的招呼。

(但現在正向她招呼的,仿佛還愈行愈近、愈來愈大的是什麽星呢?)

——總該有個名字吧?

所以她問王小石。

王小石卻捂著胸口道:“那?那是我心。”

“嗯?”

溫柔沒聽清楚。

王小石這回拿她的手來按住自己胸膛,“我的心。”

“輕佻!”

溫柔笑了,還笑著刮了他一下,“你的心不還在這兒嗎?怎麽又飛到天上去了?”

王小石笑道:“就是因為心在這兒,跟上麵的遙遙呼應,所以才那麽亮。”

溫柔嘻地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心要變成三尖八角的了……”

忽然一聲驚呼。

原來:

落。

絢爛的流星,照得兩人臉上一亮,仿佛還熱了一熱。

“掉到哪裏去了?”溫柔不依,“你的心!”

王小石傻呼呼地道:“我也不知道。”還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溫柔見他傻樣子,就笑他說:“你這人!”用手指在他額上一捺,“沒心的了。”

王小石隻好訕訕然笑道:“有意就好,反正,心已經給你了……”

忽聽唆的一聲,溫柔忙留意傾耳聆聽:像有什麽連著落花自樹上落了下來,還發放著些微兒仿佛不屬於桃花的馥香。

聽到落地聲,溫柔就過去撿,像隻好玩的小鼬鼠,饞的時候任何聲色香味都觸動它去覓食似的。

溫柔這就離開了王小石的懷抱。

王小石惘然若失。

——啊,餘香猶在……

(幸好,這情緣仍可再續。)

——可是,自己剛才何不……

(何不什麽?)

——何不親親她呢?

(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萬古難過的啊!)

——尤其是溫柔這麽一個活潑的女子,難得這般似水柔靜。

(不過,親一個女子,該怎麽親?如何親法?)

——想像過多次,但真到這時,又不知從何“下手”?

(想到這點,王小石不覺因緊張、心怯而微顫哆著。)

(“下手”?那太難聽了。但不說“下手”,那該用什麽字眼?“下嘴”?那更難聽,而且也難看得很哩。有人說:人對付他人,用“出手”二字,是太重了,像禽獸。有人說,鷹對付獵物是“出啄”,豹子格殺食物是“出爪”,人對付人用“出手”,與飛禽走獸何異?可是話說回來,不用“出手”,該用什麽?打架叫“交手”,打人叫“動手”,對付人叫“出手”,不然叫什麽詞兒?“動腦”嗎?“交尾”麽?“出舌”?!)

(也許親親溫柔的這一樁事兒上用“著手”比“下手”好些吧?)

王小石故意想岔開了去,這一想到歪理上,他才比較不那麽緊張,身子自然也不會微抖了。

——看來,做“賊”心虛,這話準沒錯。

王小石竭力使自己想到正路上去,卻見溫柔喜滋滋地拾掇一物回來,還攤開小手,給他看。

王小石鼻尖幾乎碰到溫柔的掌心:“啥呀?”

溫柔笑嘻嘻地道:“你的心。”

王小石這才看清,抬頭高高興興地問:“桃子?”

溫柔嬌笑著:“你的心又變形了。現在可變成桃花的心了。”

“還好隻是桃心,”王小石道,“不是花心。”

說著,也到樹下去,在花塚裏撿了一顆。

卻見溫柔咬了一口桃子,粉腮脹卜卜地轉鼓了幾下,才蹙起秀眉嚷道:

“苦的!你的心。”

王小石笑道:“還澀著呢,桃子落早了。”

他也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嚼了幾下,大驚小怪地說:

“我這顆是甜的。”

“真的?”

“還香哪。”

“那我吃一口。”

“你真的要吃嗎?”王小石認真地問,“這顆是你的心唷!”

“小石頭!”溫柔乍紅了臉瞠道,“就貧嘴,會逗人!”

王小石忽聽這一句,忽覺有點耳熟,但沒細想,卻已佯作嘔吐:“噢噢噢,我說錯了,我認了,這心苦的,澀的,臭的……”

溫柔跺足叱道:“臭石頭!你再說!”

王小石吐舌道:“真話不可以說,假話又說不得,那該說什麽話呀?你說!”

忽地,溫柔“哎呀”了一聲,像一氣連中三五十鏢的樣子。

王小石嚇得像挨了一枚石頭:

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