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通知健偉,也沒有叫方方,而是叫來了平時煲電話粥多但見麵很少的此刻我最需要的好友阿董過來陪我。躺在手術台上,我真想大哭。我雙手撫摸著我的小腹,我對這個最終未能有機會出世的小生命帶著一萬個歉疚。好幾次我都想跑下手術床,想留下這個孩子。但是這種衝動一次次被及時浮現的健偉無限冷漠的臉嚇跑了!最後我咬著牙任醫生冰涼的器械進入我的身體……痛楚,從未有過的痛楚。不僅是身體的痛,失去孩子的痛,更有失去丈夫失去愛情的痛……我終於痛得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阿董握著我的手,輕聲說:“沒事了。你休息半個小時,你老公的車在樓下等你呢!”
“你、你為什麽要告訴他?”我氣急敗壞地說。
“夏子,你躲不過的!既然決定了放棄就去麵對!你們是多年夫妻,他不會因為這個孩子就和你怎麽樣的。你剛做完手術,他應該照顧你的。”
“那你要陪我回家。你不要走!”我抓住阿董的手,眼中露出哀求。我實在害怕回家單獨麵對健偉的冷漠,害怕麵對不知是否會因此而起的衝突。
“好,別擔心,我陪你回家。”阿董體貼地拍拍我的手。
健偉雙臂抱胸背靠著車門看到我手撫著肚子蜷縮著身體從醫院大門走出來的時候,沒有迎上來扶我。他的目光一直望著我,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無法喚起人感覺的物件。沒有憐惜沒有關心沒有擔憂沒有遺憾沒有憤怒沒有一切該有的也沒有一切該沒有的人類麵對一個與自己有關的小生命悄然逝去的所有感覺……
我走到他的麵前的時候停了一會,一絲淒婉的淺笑含在我的嘴角,我幽幽痛楚卻無奈的目光輕輕地拂過男人沒有感覺的臉。男人避開我的目光,把臉扭向了另一邊,淡淡地說了一聲:“上車吧!”他沒有為我打開副座的門,徑直繞過車頭坐到駕駛座上。阿董為我打開後座的車門,我忍著想奪眶而出的眼淚,下唇緊抿著,扶著阿董的胳膊,坐到了後座。
回到家,健偉到廚房裏忙乎了一會,走出來對躺靠在沙發上的我和坐在我身邊的阿董說:“我在爐子上熬了枸杞烏雞湯,還煲了個紅棗黑米粥,你們晚上吃吧。我晚上有客戶,不回來了。”說完,對阿董禮貌微笑著點點頭,目光卻沒有看我一眼,就離開了家。
大鐵門咣當一聲關上,我的眼淚就“嘩”地控製不住地流了出來。
“夏子,別哭別哭!流產是坐小月子,不能哭的,要哭壞眼睛的。”阿董拿出紙巾給我擦眼睛。
“阿董,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他怎麽會這麽對我?”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眼淚控製不住地流下來。
“也許你們兩人都沒有錯。也許就是男人是火星女人是金星的問題吧。”阿董給我倒了一杯紅糖水。
“阿董,不是這麽簡單的。火星金星的問題每一對夫妻都會遇到的。你和你老公難道沒有這個問題嗎?我覺得是‘心’的問題,境隨心變;心變了,一切的境都會隨之發生變化的。”隨著理性的思考,我開始變得平靜下來。
“嗬嗬,夏子,你是個才女,但不要活得太哲學了。生活其實很簡單。就是簡單地付出和得到,簡單地盡丈夫和妻子的責任,簡單地過好每一分鍾。當然你說的‘心’的問題是對的。男人女人相愛,必須‘心’在對方身上。雖不說海枯石爛一千年不變,但至少不會因為火星金星的差異產生的矛盾和衝突就會改變‘心意’。‘心’易變就是愛得不夠深,就是太自我。”阿董說著又給我削了一個蘋果,遞給我時說:“慢慢吃,小心涼。”
我感動地接過蘋果說:“阿董,你真透徹,完全說出了我的心裏話,也說出了婚姻的真諦。咱們同事認識,朋友相處,也已經十多年了。雖然見麵不多,但每次都覺得你很幸福。不像我,貌似冰心聰明,兩個丈夫都很優秀,但是一個也留不住。真讓我傷心。我羨慕你的幸福。”
“夏子,幸福就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要雙方去品的。婚姻中關於幸福觀的價值取向最重要。如果夫妻間價值取向南轅北轍,很難有家庭和諧的。”阿董把我吃完的蘋果皮拿去廚房扔掉,回來繼續說:“我和我們家誌偉都認為家庭是第一重要的。我們雖然經曆過很多事很多矛盾和衝突,但是我們婚姻十多年了,所有的衝突隻要危及到我們夫妻關係,兩個人都會舍去其他成全家庭,積極去化解矛盾。所以心離對方越來越近。”
阿董是我的朋友圈裏唯一的一個既不時尚也不漂亮事業上也不轟轟烈烈但家庭生活過得紅紅火火堪稱幸福的女人。阿董從我認識她起就是一個長相平凡,身材有點胖,很會過日子的女人。阿董是我大學剛畢業時晃悠過幾年的一個時尚生活雜誌的同事,名牌大學經濟係畢業。天生的賢妻良母,天生的會過日子。記得當時我們這些同齡人天天熱衷於談論時尚品牌的時候,才二十五六歲的她就為了省幾毛錢拿著洗滌靈的空瓶子到雜誌社附近的一個小雜貨店去買散裝洗滌靈。她是“情感星空”欄目的編輯,把這個欄目編得聲情並茂,讀者來信經常名列社內榜首。她經常化名寫一些情感的散文,婉約、淡散,帶著一縷縷詩情畫意的惆悵,尤其帶著一個情調女人對無法浪漫的淡淡憂傷。光看她的文章,你會想象這是個春花秋月的品位女人,根本無法與眼前這個平凡得可以讓所有男人忽視她的女人聯係在一起。但這樣一個女人卻嫁給了一個長相英俊,事業出眾的男人。這十多年,他們過著現代社會古代版的男耕女織的生活,男人外麵打拚,從一個辦事員做到總經理,房子換了一套又一套;女人則十來年沒有換過一個工作,穩定而默默無聞地白天繼續當著情感編輯,回家井井有條地打理家務,相夫教子。一家日子過得富裕而幸福。
“阿董,我付出了我全部的感情,卻無法讓健偉的心離我越來越近,我真的很失敗……”
“還是要回到那個‘心’字上。夫妻矛盾是難免的,關鍵是那個‘心’。有‘心’才能越走越近。矛盾衝突不會隔絕兩個有‘心’的人。記得有一次,我老公像每天一樣送我去上班。我看車窗外陽光燦爛就想提前下車走走。不料我剛下車關上車門就感覺一陣巨涼的風迎麵撲來,冷得我覺得骨縫都涼。我平時坐老公的車穿得不多,今天沒想到這麽涼!我趕緊回身想叫老公停住車,想回到車裏去,但老公的車‘忽’地從我身邊開走了!我沒辦法,哆嗦著走了二十多分鍾路,到了單位人都快結成了冰。我氣呼呼地給老公掛了個電話,衝他哇啦哇啦嚷了幾分鍾。他聽我嘰裏呱啦地一頓嚷嚷也沒有急,嗬嗬笑著說我不知道啊誰讓你下車的啊。我嚷完了就忘了。下午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老公就打電話過來了,說:‘親愛的,我帶女兒來接你了,我帶你們去吃燒烤,你早點出來吧。’到了車裏,老公就對佳佳說:‘佳佳啊,我們吃燒烤去啦,今天上午爸爸把媽媽凍慘了!咱們給媽媽燒一燒烤一烤讓她熱乎熱乎好不好?’夏子你說上午明明是我不對,我衝他嚷嚷責怪他,他還這麽對我,我心裏能不感動嗎?我能不對他好嗎?我知道他心裏有我!”阿董臉上露出幸福的笑。
“阿董,真好。這件事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我老公絕對會生氣的。因為他會認為自己是無辜的,認為我在找他麻煩。我們可能會因此導致一場捍衛自我的戰爭。他的關注點隻在自己有沒有被攻擊被傷害上。如果有他是必須要言辭反抗的。”我鬱憤地說。
“那是今天。夏子,你想想,你們剛談戀愛的時候他會這樣嗎?”
“嗯,那倒不會。那會兒他可寶貝我呢!如果我這麽做他頂多認為我耍點刁蠻而已,絕對會用大男人的寬容甚至嬌縱來麵對我的。”可惜逝者如斯夫,一切都是追夢了。我感傷的眼睛又泛紅了。
“所以啊,那會兒他心裏有你,所以能寬容你的一切。因此怎麽讓男人心裏永遠有你,那是一個深奧的話題啊!也是女人一生渴望解決的話題!”
“阿董,你怎麽做?”
“付出啊!我為他為孩子放棄了我當作家的夢。我本是個浪漫情懷的女人,為了家為了丈夫我心甘情願生活在柴米油鹽裏;讓我的丈夫回來有熱飯吃,讓我女兒回家有媽媽的懷抱。這些夏子你甘心付出嗎?”
“我也付出的啊!我回國後經常給健偉做飯,收拾家,想當個小嬌妻。可我發現健偉對家庭生活越來越沒有興趣。漸漸的,我也什麽也不想做了。日子越過越沒有味道。”我鬱悶地說。
“所以這還是個價值取向問題。我之所以能夠十多年快樂地付出,和我老公的回報是有關係的。我為家庭的付出總會得到他作為丈夫的欣賞和關愛。這麽些年,他身為總經理,除了必需的應酬,他都願意在家吃飯。他特別愛吃我做的糖醋魚,吃了一輩子也吃不膩。特別愛穿我打的毛衣,別人都說土,他說穿得很溫暖。有次我們晚上吵架,把我氣得抱著枕頭到女兒房間裏睡,但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後來走到女兒房間,說:‘別賭氣了,回去睡吧。沒有你在懷裏我也睡不著。’你說他一個大男人能跟我示弱,我一個女人能對他不溫柔嗎?這不是交換,這是一個個愛的信息吸引了更多愛的付出。”
“阿董,你真好。你老公真好。你們的愛情真好。”我感慨地說。
“啊呀,別好不好的了!我們平平淡淡過日子而已,沒有你們那麽如詩如畫的生活。人生啊,想明白了就是平平實實最好。說句讓那些執著奮鬥的人不愛聽的話:驚天動地的日子不屬於幸福!”
聊了一晚上,心裏有很多的感受,真想讓健偉也聽聽阿董今晚的談話。但是直到阿董離開了,健偉都沒有回家。
今天我剛剛做完手術。我也剛剛失去我的孩子。
我身體痛苦,我心靈難受。
但是,我的丈夫那晚一夜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