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要不要喝一杯?”一個低沉而滄桑的男音突然一把接住了我正在出竅的靈魂……

“你是誰?為什麽要喝一杯?”麵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我瞬間魂兮歸來……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咽下心上臉上所有的悲痛和幽憤,我露出職業的淺笑,不羈地一甩烏黑的長發,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望著眼前這個穿著很老土,因此和這個“名古屋”的石頭黃土氛圍很是匹配好像很Man的“老”男人。

“我是一個旅遊者,逛完故宮北海偶然路過這裏正好渴了餓了累了想進來吃點喝點。我坐在你的身後吃完飯喝完咖啡,看你幾個小時姿勢幾乎不動地坐在那裏,就像一尊苦澀的雕塑。”

“苦澀?光看我背影你就看出了苦澀?”我繼續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搭訕的男人。

“是的。”

“為什麽?”

“因為這是我的職業。”男人衝我擠擠眼,不經過我同意就在我麵前坐下了,還為他也為我要了一小杯法國紅葡萄酒。

“什麽職業?”

“心靈探索。”

“心理師吧,”我不屑地一笑說,“我二十年前就把大學圖書館的心理學書看得差不多了。”

“你覺得心理學書能幫你完成心靈探索嗎?”男人狡黠地一笑。

“不能。可是,你怎麽能?”

“因為我和你有緣。因為我能幫你。因為我想幫你。”

“你怎麽幫我?”

“幫你放下!”

“放下?”

“是的。你不想放下嗎?”

男人深邃的雙眸帶著探索悠長地望著我。他的目光的確很銳利,似乎能穿透我。我努力擺出自信女人的樣子不動聲色地直視他的眼睛。他突然笑了,目光瞬間傳遞出無限的溫情。溫情的目光緩慢地一寸一寸地撫慰著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瓦解著我強撐出來的強硬和矜持……

我突然覺得很累。這是在咖啡屋。他不過是咖啡屋偶遇的一個陌生人。我何苦在經曆了靈魂如此跌宕的一天以後,在一個陌生人麵前還要做一個緊張的演員?我不是相信緣分嗎?我的一生不是充滿了來自男人的緣分嗎?我不是還和兩個偶遇的陌生人有過兩段美好的情緣嗎?和這個男人為什麽不可能是另一份緣分?管他是情緣還是無緣?至少在這個深夜的“名古屋”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在這個正在走向深度睡眠的城市的偶然的一角相遇。這個男人能瓦解我的矜持,想卸下我心靈的枷鎖,我為什麽不呢?

我的眼睛再次與男人溫情的目光相遇,我們對視了十幾秒鍾。他溫情的目光似乎又加了一些新的東西,是什麽?我說不清。但我感覺到了一種被包容和被接納,還有,還有似乎是一種憐惜……這個男人的眼睛和身體都在和我說話,他不僅在瓦解我而且在融化我。我發現自己身體裏的感覺在不受我理性指揮地偷偷和他鏈接……這時他對我露出寬厚的一笑。他的牙很白,笑起來眼角露出幾道深深的滄桑的皺紋。此刻他的皺紋似乎都在衝著我笑。

我的心一動,感覺一種暖暖的東西在心底悄悄地泛起。又是一個我的情感情結裏的父兄型男人嗎?難道我每一個命運的轉折點都會遇到一個改變我命運的男人?就像當年出現的健偉。

想到健偉,我的心馬上抽搐起來,沮喪的情緒瞬間席卷而來,已經放鬆的身體突然又變得緊繃。

“你要放下,丫頭。”男人仿佛練了讀心術,溫柔地對我說。

一聲“丫頭”,瞬間拉近了我和這個男人的距離。我突然很想哭,眼睛開始變潮。我吸了一下鼻子。

男人抽出桌上的紙巾遞給我,不知為何,眼中增加了更多的憐惜。

我突然有一種想躲進這個男人懷裏痛哭一場的衝動。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那個念頭剛剛冒出來,男人就站起身,抓住我的手。

我居然乖乖地被他牽著手走了。

出租車載著我們在黑夜裏穿行了半個多小時停了下來。

男人牽著我的手下車。

這是一塊不大的空地,地上扔著幾塊平整的大石塊。空地的一邊是一個不大但造型很美的湖,另一邊是一小片高高矮矮的樹林。樹林外是一片樓房。夜空中,正掛著一彎淺淺的月亮。周圍是一片安全的靜謐。

“來,坐下,坐在我對麵。看看月亮,看看周圍朦朧的夜景,感受一下你的身體與自然的聯結。如果你想哭,你就盡情地哭。這裏的一切都會容納你……”

我和男人麵對麵坐在石頭上。我平靜我的思想,平靜我的身體,我靜靜地體會環繞著我的夜色、樹林、湖水和月亮,還有坐在我對麵靜靜地望著我感覺著我的男人。

“我不想哭了。但我還是感覺冷。”我的腦中再次浮現健偉冷漠的臉,但是我發現,我沒有那麽生氣和傷心了。我和健偉之間好像有了一段觀察的距離。這段距離過濾了我一個小時前還無法自控的負麵情緒。

“你可以有情緒,但要和你的情緒保持一定的距離。努力去學著做一個觀察者,當情緒到來的時候去感知你的情緒,去接納你的情緒。”男人發出哲人一般的聲音。

接納?我要接納我的情緒?我恨我的情緒,我恨我為那個男人生氣、憤怒、悲傷、無助、狂躁等等一切情緒。我覺得自己沒有出息!沒有本事!我恨自己無法擺脫!

“如果有任何你不喜歡的事,要了解其中有一部分其實是你自己幫忙促成的。”男人好像聽到了我的心聲。

“我幫忙促成?我幹嗎幫忙促成連我自己都不喜歡的事情?”我感覺男人的話簡直匪夷所思。

“是的。你促成了連你自己都不喜歡的事物,隻是你不覺知。你要想治愈自己,就要先學會接納自己所不喜歡的那些部分;接納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一切;試圖和那個部分溝通,不帶評判地接納。評判意味著你排斥你的某個部分。不要否定或抗拒那個部分,否則它會製造出更多你不想要的東西。”

“我不明白。我痛恨我所有的負麵情緒為什麽不可以?”

“如果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或者你得到的是你不想要的,這必然意味著你的某個部分想要經驗你所遭遇的事物。也就是說你的意識和潛意識不是協調一致的。”

我發現我雖然聽得懂男人嘴巴裏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但我聽不太懂由這些字貫穿起來以後的意思。

“小丫頭,你有足夠的智慧潛質,但你需要覺醒。”

“覺醒?我怎麽不覺醒?我明白我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

“你以為你是覺醒的,但其實你深陷在昏迷中。你和其他人一樣,早已成為過去經驗和思維程式的產物。我們深陷在自以為對與錯的種種模式中,無法看出每一個人都‘卡’住了。大家都在自我防衛,把生活搞得悲慘不堪,卻認為是別人在害我們!然而事實是,如果你是覺醒的,沒有人能讓你悲慘不堪。”

我雖然還是不明白男人話裏最深層次的意思,但他這段話的描述是真切的。我和健偉天天陷在對與錯的模式裏,雙方已經卡成了死扣。目前的感覺是除了斬斷,無法打開。丟不開,放不下,卻又得不到。這十多年婚姻,這種無法擺脫的心理折磨於我真可謂“悲慘不堪”。

“你要明白,到目前為止,你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受你吸引,被你製造出來的。所以如果你想改變你的命運,就需要覺察什麽是你想要的;你的渴求將塑造出你未來的命運。”

我一邊迷惑地看著這個哲人般的男人,一邊本能地運用我的思維努力尋找他話裏的瑕疵,企圖去反駁它;但隱隱約約又感覺他那些讓我聽得懂卻弄不清的東西有其深刻的道理。我發現我的思想在想辦法拒絕的同時,我的心靈卻被悄悄地吸引想去探索他的這些道理。我聳聳肩故意表示不屑,但我的兩隻耳朵卻在夜空裏豎得直直的,生怕漏掉男人的一個字。

因為,我太想尋找出路!

我太想擺脫心靈的困惑!

我太想放下了!

可奇怪的是男人不說話了。一分鍾、兩分鍾、五分鍾……男人在黑夜裏的剪影變成了一尊雕像。一尊……怎麽描繪呢?一尊安詳平和的吸引你想去接近他的雕像。

我突然調皮地想伸出手去摸摸這尊“雕像”會不會動?

悄悄地伸出手,伸到他麵前輕輕晃了晃,感覺到他呼吸的溫暖,但“雕像”真的紋絲不動。

“還真當雕像了,還說給人家當心靈導師呢……”我收回手,嘟囔的聲音在嗓子裏打著轉。

“小丫頭,你現在覺得我能當你的心靈導師了?”“雕塑”突然醒了,開口說話了。

“你不是把我教育得像高山流水一樣流利嗎?怎麽突然不說話了?”我哼了一聲說。

“嗬嗬,心靈探索豈是一朝一夕?我就算把全部的答案都用一個晚上告訴你,你恐怕也像剛才的感覺一樣,聽得明白我所有的中文字,但聽不懂我很多文字貫穿起來的意思。你明天還是會陷入和今天一樣混亂的情緒中。”

“你先知先覺啊?怎麽又知道人家混亂的情緒了?我告訴你了嗎?”

“是你告訴我的啊?”男人嗬嗬笑道。

“當哲人就得賴啊!我認識你才不過一個多小時,都是你在教育我,人家說了幾句話了?人家什麽時候告訴你今天發生了什麽人家又是什麽情緒了?”

“丫頭,還用告訴嗎?你的能量場已經告訴我了!”男人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誇張地摸摸前額,但瞬間又被他的話題吸引:“能量場?什麽能量場?能量場能告訴你什麽?”

“嗬嗬,小丫頭,你成十萬個為什麽了?你的能量場告訴我,你今天過得很傷心,有人深深地傷害了你!你真的很渴望男人的愛和關心……”男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又溫情,充滿著對女人的疼愛。好像一個磁場,暖暖地把女人包圍了起來……

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啊!被人疼愛的感覺真好!當年的健偉就是這麽憐惜我。可多久了,健偉早就變成了天天隻和電腦人機對話的“雕塑”;他的疼愛早已是明日黃花的故事了。我和他無休無止的戰爭,就是因為我的執著我的渴望他的拒絕啊!

可是今天,一個陌生的男人給了我……隻可惜,他隻是一個哲人。一個帶著救贖我的目的才來和我接近的心靈導師。因此,他給我的所有美好的感覺都是演習的“道具”,為了救贖別人的“道具”,都是不真實的。

於是我瞬間冷靜了下來,身體又開始戒備的僵硬了。

“不要太相信自己的思想。思想可能會欺騙我們。”男人好像又猜透了我的想法,給了我一句哲人般的告誡。

我沒有說話,心想,管他呢!我需要心靈導師,他是心靈導師;我需要靈魂救贖,他願意救贖我的靈魂,完成他類似普度眾生的信念。那就讓我們各取所需吧!

“你還願意做我的心靈導師嗎?如果我可以當個好學生的話?”

“是的,我說過我們有緣。我願意幫你。”

“也是幫你自己!”我還是控製不住“刻薄”地回了一句。傳教士傳教那是使命,幫助我他還能實現使命呢!他還得感謝我呢!

“嗬嗬,你這麽說也可以……”男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像極了健偉當年對付我的手腕;而我骨子裏真正是一個小女人,百分之百逃不過這一套啊!

“那怎麽開始?”我露出急不可待的猴急樣,真是沒有把他當外人啊!

“我給你十天時間。你怎麽開始都行。”

“才十天?然後你去哪裏?”

“我回美國。”

“出差啊?”

“我住在美國。”

“啊?你假洋鬼子啊?”不知為何,我和這個男人說話無所顧忌。

“我人是美國人,卻是中國心。”男人非常虔誠地把雙手交叉捧在心口。

“你十天就當完我的心靈導師啊?這也太不靠譜了!”我誇張地嚷嚷道,誇張地揮起了小拳頭。

男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揮舞的小拳頭,問:“你當年就是這麽迷住你老公的嗎?”

我愣了一下,看看我被他握住的拳頭,突然想起健偉當年也是這麽很Man地對付我不時泛起的絕對對男人有殺傷力的張牙舞爪和假癡不癲。說好聽點就是本色女人,放浪不羈。可是這個男人是不是也有健偉的潛質?否則我為何這麽容易被他吸引?也許我喜歡的就是這一類男人。而這一類男人一開始被我吸引,到最後是不是都會像健偉一樣遠離我了呢?

我突然變得沮喪,變得灰心,變得自哀自憐。

見我突然沉默下來,又變成了一尊苦澀的“雕塑”,男人輕輕地放開我的手,默默地坐到我的身邊。沉默了一會兒,伸出胳膊,把我輕輕地圍進了懷裏。但他的擁抱很有分寸,不緊不鬆,似乎也留著一段他說的“覺察者”的距離。似乎在告訴我,他給我的擁抱是心靈導師撫慰我心靈的擁抱,沒有其他的含義。

“別管我是誰?請記住,我在這一刻能幫你。而我願意幫你。也許明天,我們成了不知各自飄往何處的輕煙,但今天我們一起凝結在‘當下’。所以打開你自己,讓我來幫你……告訴我你的心結。告訴我你的傷痛。告訴我你的心路曆程。你可以選擇告訴我的任何方式。這十天,我都在你身邊……”

“好,從明天起,我每天天一黑就來這裏找你。這裏黑夜和環境讓我放鬆……我無保留地告訴你我的生活我的故事……”說到這裏我想,我的生活我的故事件件宛若昨天,也件件脈絡條理清楚,誰罪誰罰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我倒要看看這個心靈大師,給我和健偉如何判分?

“好,明天見!”

男人輕輕地拉起我,把我引出這塊靜謐的天地,又仔細地告訴我明天來的路線,然後我們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