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走的時候很寧靜。

他是在他自己的葬禮上走的。

回到“靜心園”以後,David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竭。我為他請來一個中醫,每日來給他診脈,每次大夫都是搖著頭離去。某一天大夫悄悄地告訴我:拖不過太久時間了,你們隨時準備好吧,能讓他不痛苦最好。

David似乎也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那一天他讓照顧他的阿姨給他穿戴整理,抱到輪椅上。然後叫來阿哲和我。阿哲按David的意思把輪椅緩緩推出屋子,穿過九曲回廊,來到荷塘。

David留戀的目光緩慢地一寸一寸地掃視著荷塘那一朵朵婀娜舞動身姿的粉嫩荷花,以及依偎著花兒的碧綠肥大的荷葉,笑著說:“我該走了!在美麗的‘靜心園’裏往生真是我的福分。”

“你想怎麽走?”阿哲眼中含著淚花低下頭,輕聲在哥哥耳邊說。

“我想走得有點創意,嗬嗬。”David有點吃力地咧嘴笑道,示意阿哲把輪椅推到荷塘南側的那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地。

David蜷縮在輪椅上的萎靡的生命,和地下滿鋪著的那一片綠色草地綻放出來的勃發生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David的目光同樣流連在這一片生命的綠……

“在這裏給我做個葬禮吧。”David吃力地抬起右手,指著麵前的草地,接著無力地垂下,強笑著衝我們擠擠眼說:“我想活著聽聽你們在我葬禮上說我什麽壞話。等我走了,你們就不要再給我做任何儀式了。”

“《非誠勿擾》那樣的嗎?”我脫口而出。眼前浮現那個影片中男主人公坐在輪椅上,看著他的親朋好友為他致悼詞的情景。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葬禮結束後,男主人公從輪椅上翻下船,葬身大海的悲壯的片段,覺得這個男人死得很遺憾但是很酷。

David不解地望著阿哲,阿哲也搖搖頭。我明白了David沒有看過《非誠勿擾》,卻和那個男主人公在死亡的形式選擇上英雄所見略同了。死亡是悲涼的,但David的提議卻給這種悲涼吹來了一股坦然輕鬆的風。

我不知道David是不是已經選擇了在活著的葬禮上往生?

我聽說過大德高僧可以選擇坐化的時刻。

而David得病後心靈皈依善行善舉是不是給了他生命善終的機會?

David走的時刻是笑著走的。

他笑著看完了他整個葬禮。

他在走前還留下了生命的墓誌銘。

那是五天以後的一個周六的下午。

就在“靜心園”荷塘月色前那塊綠茵茵的草地上。

中間放著一個應David的要求專門漆成白色的棺木。棺木四周環繞著五顏六色的鮮花。距離鮮花四五米外,排列著白色的椅子。

我們請來了近一百個來賓,大部分是我們的學員。除了第五期David病危無法出席了,其他幾期畢業典禮David都即興做了他獨特的生命演說。他以一個即將過世的生命醒悟者的身份,醍醐灌頂地啟迪著健康活著的人們如何珍惜生命!

我還請來了一些我和阿哲的朋友。他們大多知道“靜心園”的生命故事,並揪心地關注著David的命運結局。

所有的人幾乎對死亡都沒有意識。是David用血肉生命每日鮮活上演的“生命道場”突然拉近了他們與死亡的距離。

恐懼死亡的人,第一次勇敢地在死亡麵前抬起了頭。

回避死亡的人,第一次選擇了直麵。

感覺死亡事不關己的人,突然意識到死亡可以和自己無距離。

漠視死亡的人,終於窺見了死亡的靈魂。

David是成功和財富的象征。David的象征正是他們中的很多人正在每日拿生命換取的奮鬥目標。

今天親眼目睹一個在財富世界裏成功的擁有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卻用生命創造的財富去換取非物質的心靈世界的東西,並在與錢無關的心靈追求中,尋找到了物質世界裏沒有追求到的寧靜和臣服,所有人的心靈都淋漓盡致地感受到了生命旅程中前所未有的震撼。

我們用生命換金錢,金錢為我們帶來了什麽?

我們用金錢換生命,金錢能否換來生命?

我們追求財富和成功是為了幸福。

但我們卻為何在幸福的追求中找不到幸福的感覺?

這是David在“靜心園”的最後時刻帶給所有活著的人的殘酷思考:David最後三個月的生命會怎麽活?如果我是David,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活?

每一個人都在反躬自問。在反躬自問中,他們終於直麵了David的大限時刻。

那天的天湛藍湛藍的,白雲一朵追著一朵,呈好看的形狀快樂又淡散地飄浮在陽光普照的藍天。

綠茵茵的草地散發著好聞的青草味道,不遠處的荷塘飄來了荷花淡淡的芬芳。

寧靜輕鬆的音樂悠然繚繞在空中。

來賓衣著莊重,手捧鮮花,表情凝重地入場。

每一個人都把鮮花小心地放在棺木旁邊,默默地望著空棺木幾秒鍾,然後陸續入座。

空氣因為來賓凝重的表情似乎也開始凝結。

光著頭的David是用擔架抬到棺木邊的。

棺木邊放了一個臥榻,阿哲示意把David抬到臥榻上。David搖搖頭,示意把他抬到棺木裏去。抬棺木的人麵麵相覷,實在不敢把一個大活人往棺木裏送。David平靜地望著阿哲,目光中帶著一種超越了塵世的淡定。阿哲衝哥哥點點頭,親自指揮把David小心地放了進去,讓哥哥躺下。David搖搖頭,示意把他扶起來。阿哲明白了,從臥榻上拿來幾個靠墊,把David的身體從背後支撐著靠坐起來,讓他能從棺木裏清晰地看到外麵發生的每一個細節。David費勁地挪動著雙腿試圖盤成雙盤蓮花座,但是失敗了。最後兩隻小腿鬆鬆地彎曲放著,雙手擱在膝蓋上,手心朝上。

在葬禮開始前,David的醫生給他打了一針嗎啡。不知道是嗎啡的作用還是回光返照,David的精神大好,目光爍爍的,臉上泛著光。

當親自作為支持人的阿哲宣布葬禮開始的時候,音樂突然高亢了起來。不是常規葬禮上的《葬禮進行曲》,而是一曲我叫不出名字的仿佛來自青藏高原的嘹亮、清涼、高亢但充滿著靈性生命能量的天籟之音。音樂中,David放鬆並坐直了身體,雙腿居然鬆鬆地盤合了起來,他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都透著揪心地盯著棺木裏David的一舉一動,渴望知道這個即將告別世界的男人在自己的葬禮上是什麽樣的感受。

阿哲此刻的神情異常平靜,臉上再也看不見糾結和憂傷。他的目光一刻不離哥哥左右,望著哥哥的雙眸散發的都是無限的祥和與溫情。他的神情給大家的感覺,仿佛他真的隻是和一個出門遠行的親人暫時地告別,而不是去麵對殘酷而悲傷的永久的死亡。

此情此景把我帶回到父親臨終前的情景……

我發現那一刻,我是那麽的思念父親,思念他的笑,思念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思念他對我的任性永遠無限的包容和忍耐。

我又想起那個“靜心園”之夢,我相信那是天上的父親把我的靈魂帶進了“天堂”,讓我感受“天堂”的靜美,告訴我“沒有靜,何來天堂”。借由父親,借由靜心,我找到了人間“天堂”之“靜心園”……

此情此景,我雙手合掌,眼望著天籟,默默地對“天堂”裏的父親說:爸爸,您走的時候,我給您的全是悲傷的眼淚,一定讓您揪心了!今天,爸爸,我送這個男人遠行,也送您遠行!我給他祝福,我也補上對您的祝福!爸爸,是您讓我懂得了靜心,懂得了生命!我會延續您生命中未竟的期待!我會為人間建很多的“靜心園”!

“我的哥哥就要走了!哥哥已經完成了他在這個婆娑世界的使命。今天我來給哥哥送行。”阿哲洪亮的聲音努力保持著平靜,可語調中還是出現了外人難以察覺但我用心卻觸摸到了的顫音。

阿哲停頓了幾秒鍾,很快平複了那幾縷心靈的顫音,然後笑著走到David麵前說:“David,你知道我小時候很妒忌你嗎?因為你學習總是比我好,爸爸媽媽總是表揚你批評我,拿好吃的東西獎勵你,不給我吃。小時候我經常想,長大以後我要掙很多的錢,買很多好吃的,讓你餓著站在一邊看,不給你吃!”

說到這裏,一直緊張沉默的觀眾席上傳來一陣輕鬆的笑聲。

棺木裏,David的臉上呈現一絲微笑。他的眼睛依然微眯著,聲音不高但口齒清晰地說了一句:“弟弟,大家作證,爸爸媽媽同意我把我銀行裏所有的錢都送給我弟弟買吃的,我和爸媽都會在天堂天天坐著看你吃。”

大家笑聲更加高了一些,仿佛這是一個朋友的聚會,而忘了身處在葬禮上。

阿哲又數落了很多和哥哥兄弟間不為人知的小事、趣事甚至糗事。從David頻頻會意的微笑中,我意識到了阿哲正在用一種不經意的親情方式在向哥哥做家人的告別。我和在場所有人見證了這對兄弟在隻有兩個人會意的“今生”頻道裏為“來生”做親情的交接。

阿哲說完,有幾個學員走上台,講述了他們從David身上學到的生命感悟。

大家都講完後,阿哲的目光投向我,然後把話筒遞給我。

我強行壓抑著想哭的感覺,努力平靜情緒,接過話筒,一步步步履沉重地走到棺木前。我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David的光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David沒有睜開眼,卻知道身邊是我。他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地拍拍我放在他腦袋上的手,什麽也沒有說,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我忍不住抽泣起來。站在我身邊的阿哲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肩膀,安慰地拍拍我。我止住了抽泣,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握住David的手說:“David大哥,到天堂找我的父親,幫我照顧我的父親,好嗎?他也在‘靜心園’。”

David點點頭,仿佛很吃力地睜開眼睛,目光留戀地停留在阿哲臉上,又緩緩地移到我的臉上。然後吃力地對我說:“夏子,幫我照顧阿哲……”說完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越來越緩慢。

阿哲在棺木前俯下高大的身軀,把嘴對著David的耳朵說:“哥哥,睜開眼睛看看我,看看你的弟弟,記住我的樣子。如果你下一世再投胎,不管你是誰?我是誰?都要認出我!認出我是你前世的弟弟啊!”

兩行眼淚同時從阿哲和David的眼睛裏流了出來。

突然David睜開眼睛,眼珠渾濁但溫情地望著弟弟:“好弟弟,我要走了!再見麵,我會認出你!”

David說完坐著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向後仰,然後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哥哥,別著急走,再跟我說幾句話,給在座的朋友們留下你最後的聲音—”阿哲突然緊緊抓住哥哥的手,急切地說。

今天是為活著的David舉辦的葬禮,並不是David預定的往生的日子。在David身體下沉的那個刹那,阿哲和David兄弟連心,仿佛感覺到了哥哥的靈魂將要飛走,本能地他要去抓住哥哥,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讓哥哥離去。我知道這是阿哲此時此刻對哥哥最真實最本能的感情。

聽到弟弟的呼喚,David正在沉下去的身體像是被什麽“卡”住了停止了下沉。他睜開了眼睛,朝著阿哲聲音的方向望去……我也呼喚著David,試圖與他的目光對視。但這是怎麽樣的一雙眼睛啊!渾濁、空洞、無神,他的目光試圖想聚焦望著阿哲望著我,但是他的雙眸瞳孔發散已經難以聚焦。他望著阿哲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阿哲,焦點不知停留在何處的宇宙星空……在我們的呼喚中,他掙紮著,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強撐著身體再一次坐了起來。然後他微微地笑了,渙散的目光溫柔極了地投向弟弟站著的方向,吃力地張開嘴……

麥克風裏傳出他虛弱而且斷斷續續的聲音:

“當你……親眼目睹……你的肉體即將消逝的時候,你還想把這個世界……帶到哪裏去?你每天的掙紮和奮鬥都……是為了美化……你的世界,但你無法把這個世界帶到……任何地方去!”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表麵上的美好……或不美好……都不是天堂,這不過是你心念的示現。”

“不用……再去……追逐‘天堂’,你……的世界……已經是‘天堂’……”

David說話的聲音越到後麵越虛弱,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吐出來的。吐出最後一個字以後,他的臉上露出了徹悟者淡定的微笑……然後他頭往後一仰,含笑倏然逝去。

清亮、高亢的音樂繚繞在David的四周。

無數的鮮花在他身體四周堆出了花的海洋。

空中都是花兒的芬芳。

白雲在David棺木頭頂的上空緩慢地流淌。

沒有哭泣,沒有傷心,隻有生者麵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