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得很快。
當行騁漸漸脫去厚羽絨服,再換掉薄夾克,慢慢地,穿上一件長袖衛衣,又換了短袖,他偶爾拿起紅筆在日曆上畫一個圓圈,才反應過來,已經四月了。
市裏才栽種下的黃花風鈴木開了滿街。
學習進入倒計時衝刺階段,行騁每周跑醫院的次數沒那麽勤了,平時周一周五周日去三次,還沒進房間,就看到病**的女人閉著眼在輸液,臉挨著枕頭,那下麵壓了一張寧璽的照片。
那照片還是她托行騁要的,行騁沒有拒絕。
行騁總是輕輕推開門進去,把帶來的東西放到床頭櫃,去檢查過輸液的管子,再叫醫生過來問問情況,這一來二去,時間久了,病房裏後來住了別的病人,都以為行騁是她兒子。
偶爾有人誇讚,行騁垂著眼幫寧璽媽媽調試靠背的高度,明顯感覺女人的肩膀一顫,行騁也不說話,隻是抿著嘴笑,說麻煩多幫著看一下。
寧璽那邊的大姨也不是傻的,看行騁跑得這麽勤,問過好幾次,旁敲側擊:“小夥,你到底是寧璽的同學還是鐵哥們啊?”
行騁不吭聲,寧璽媽媽在**氣若遊絲,答:“是寧璽的弟弟。”
大姨啞了,也不吭聲,古怪的眼神流連在這兩人之間,啃了幾口行騁送來的果子,扶著腰出去曬太陽了。
行騁偶爾帶寧璽媽媽出去曬太陽,寧璽還會打視頻電話過來。
行騁等他們母子相顧無言沉默之後,把攝像頭對準自己,走到一邊說:“哥,阿姨越來越嗜睡了。”
“呃……”
寧璽在那邊沒說話,一句謝謝都沒說。
他覺得這兩個字,太輕太輕。
後來的幾周,行騁接連參加了好幾個籃球選拔賽,國內最有名的籃球聯賽還來選他們隊的苗子,一眼就看中了行騁,但由於行騁爸爸不允許兒子走職業,才給推拒了。
家裏說了,考不上本科就乖乖待這裏讀專科都行,不可能走體育,吃年輕飯,太消耗身體。
至於北京,能考上就去,聽天由命,自己成績,自己得把握好。
行騁天天翻著寧璽留給他的筆記本,成績有長進,字也越寫越好,漸漸有了些許筆鋒,考試也知道一撇一捺,不再跟著任眉胡亂畫一通,全篇滿江紅。
他們校隊有幾個男生堅持不下去,讓家長接回家了,這麽一算下來沒剩幾個人,越逼近考試,其實反而越來越冷靜,勝負局已定得差不多,不掙紮了。
行騁訓練的動作不當,弄傷了肘部,還好體檢已經過了,問題也不大,強忍著痛還能繼續打。
行騁從小跌打損傷慣了,就沒把這傷放在眼裏,平時都帶個護肘,必須要練的姿勢和定點一個都不能少。
除去受傷的事,行騁最近的心情好得很,場邊沒有女生坐著都要扔個三分耍個帥,隊友一邊吹口哨一邊吼:“騁哥,最近走位**啊!”
被喊到的人才管不著那麽多,臉上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被教練拿毛巾抽著邊跑邊吼回去:“怎麽著!哥高興!”
“騷斷腿啊,行騁!”打中鋒的男生接了控衛拋來的傳球,用掌心壓緊了,對準行騁的方向,一記快攻拋傳!
“接球!”
行騁平地躍起,球衣被風撩起來露出一截腹肌,從空中接了那顆衝擊力極大的球,雙臂用力托舉,再回勾著那球,瞄準了籃筐猛地砸扣進網!
空接灌籃!
“哇!”
“厲害啊騁哥!吊打NBA!”
板凳席又爆發出歡呼聲,毛巾礦泉水瓶扔了一地。
行騁看著那幾個高二的小學弟滿臉興奮樣,不免有些得意,拿著濕巾擦擦臉上的汗,掩不住嘴角勾起的笑。
孩子懂什麽!
五月。
體考就在後天,而這天下午是最後一天訓練,行騁和任眉自告奮勇地留下來。
在要告別的時候,行騁忽然發現這個訓練場並不大,四周封閉著,快壓得他喘不過氣。
很難想象,他在這麽一方小場子裏,挨過了那麽多日日夜夜,曾汗流浹背,也曾血肉模糊。
行騁看著場地邊零散在地上的廢舊腕帶,打壞了蛻皮的籃球,散架的打氣筒,飲水機邊扔著的幾張衛生紙。
他和任眉一起,拖了外麵的藍色大垃圾桶進來,裝得滿滿的,把掃帚靠好在門邊,簸箕也放得整整齊齊。
整片訓練場,連同校園裏的操場,小區裏的籃球場,構成了行騁的一整個,放肆奔跑的十八年。
行騁站在訓練場的座位上,甚至和任眉一起朝高高的籃球架敬了個禮,再並肩一起出了訓練場,掏鑰匙鎖了鐵門,再把鑰匙還給保衛處的叔叔。
告別的不僅僅是籃球場,還有他的汗水、勇敢與“莽撞”。
體考的前一天晚上,寧璽推了好幾個事情,沒跟室友一起去圖書館找資料,把手機摸出來。
電話撥通了,行騁那邊過電的聲音還是嘈雜,寧璽聽得很費勁,兩個人便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一遍遍地重複,惹得寧璽笑了:“我說清楚了嗎?”
行騁那邊喝著水在說:“你讓我早點睡覺。”
“明天就考試了,還這麽浪。”他聽行騁還在外麵,忍不住數落了一句。
那會兒的寧璽,還不知道行騁的手機是老年機,非得跑到大街上才有信號。
行騁穿著沒脫的球衣,晚上八九點,一步步地走在學校附近的那幾條小街,跟寧璽講他的籃球戰績,講這段時間參加的比賽,哪個區哪個校的人特別孫子,哪些打街球的一見著他就腿軟……
寧璽愛聽行騁講事情,十句有八句不著調,但就是好玩,總會有有趣的點,吸引著寧璽去聽。
行騁站在街角,看著五月的風拂過那些剛剛放學,蹬著自行車拚命往家裏趕的學弟學妹,抬手碰了碰樹梢枝頭,落了半手的明黃。
“寧璽。”
行騁拿著電話,嗓音壓得低低,明明是青陽般洪亮的少年聲線,卻有了股難得的深沉。
“今年咱家門口換了黃花風鈴木,你會回來看嗎?”
第二天體考遇上了好天氣,行騁也算是討了個好彩頭。
他的領隊來得早,身上裝備都帶齊了,得先去檢錄,然後參加考前教育。
行騁往大廳內掃了一眼,所有體育生都被分了五個組,籃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田徑,行騁他們還是第一撥。
丈量過了摸高,籃球項目順序並不複雜,行騁也練過好多遍,很輕鬆地就先完成了往返運球投籃、投籃,緊接著就是全場比賽。
全場比賽他是熟的,天天實戰,場上也有其他區的人認出了他,個個如臨大敵,他反而輕鬆,手上綁了寧璽送的那隻護腕,開了醫護證明,進了場內。
一切都連貫順利,行騁拿下快攻專打小前鋒,接連得了不少分,上半場還沒完,就已經是場上籃板和得分最高的人。
行騁一邊跑動一邊回頭去看計分的裁判,嘴上咬緊繃帶,滿頭的汗,眼角都給汗糊住了,雙眼半闔,他總覺得觀眾席上一定坐了個寧璽。
行騁一個背後換手運球打出去,火速配合陌生的考試隊友協防,籃下卡位幹撥,順利又拿下兩分!
裁判哨聲響的那一刻,行騁低頭親了一下他手上的護腕。
行騁傷著的是手肘,規定倘若考生輕傷隻能帶一個護具入場,行騁沒猶豫,咬著牙跟教練說,報手腕傷。
行騁心裏很清楚,在這種高強度你死我活的比賽之下,人的身體運動達到一定極限,細小傷病已微不足道,更重要的是什麽能夠讓他堅持打完全場,並贏得這場勝利。
下午是身體素質測試,立定跳遠過了就是一百米和八百米,行騁同樣的訓練做了許多,倒是不怯場。
成都熱得早,已有些考生堅持不住,操場上也能看到別人的考試情況,放眼望去,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再加上心理壓力,和平時訓練的模樣大相徑庭。
行騁忽然有點慶幸,當年他比寧璽矮很多,還很執拗,天天跟在他哥屁股後麵跳著學摸籃筐,寧璽總是無語地看著他,忍不住訓他:“行騁!摸不到別使勁跳,腳崴了摔得你哭!”
彈跳一直是行騁的強項,每次比賽前跳球也總是搏得頭籌,風光無限,從空中一抓到球,他就下意識扭頭去看慢悠悠去卡位防守的寧璽。
那會兒行騁每次看著寧璽來防他,神情漠然,他心中都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衝進去。
狠狠地,無所顧忌地衝進去。
五月份的最後一天,石中給高三放了小半天假。
行騁手肘的傷漸漸好了,體考表現太突出,差點兒影響到他握筆寫字,急得他媽媽快哭了,他心裏又懊悔又滿足,至少他的體考真的考得非常好。
行騁哄完了眼淚跟噴泉似的媽,還去臥室裏拿了筆出來勾勾畫畫,強調他能寫字,現在文化分也還行,正常發揮沒大問題,讓他媽媽別哭了!
但好像哄不好似的,媽媽還在哭,行騁忍不住摟了摟她,才聽媽媽斷斷續續地說,是舍不得他要離開家去那麽遠的地方,一個人在外麵多苦啊。
行騁的喉嚨堵得難受,隻得繼續哄,說也不是一個啊,還有寧璽陪他。
沒想到當媽的一聽“寧璽”的名字,眼淚更多了,說寧璽這孩子命太苦了。
行騁心頭一“咯噔”,他哥已經把他的位都給占了。
行騁從家裏換了一身常服出門,還是去年那件經常在學校穿的黑色短袖,白日焰火,花紋順著衣擺燒得漂亮,籃球褲邊印一個NBA雷霆隊的LOGO,怎麽看怎麽帥。
今晚校隊裏在學校天台小聚,他趕到的時候,全在操場互相給對方的校服簽上名字,行騁那狗刨的字練得好看了不少,敢給別人寫了,簽過七八件,手腕都在疼。
“老大,你怎麽沒把你的校服拿過來?”任眉撞他肩膀一下。
行騁一笑:“我的校服?在寧璽放枕頭邊壓著呢。”
“得,當我沒問。”
任眉抱怨完畢,笑著把筆遞給行騁:“簽個好看的,同桌。”
行騁拿過筆來,捏著任眉的背把人翻了個麵,龍飛鳳舞地在背後寫下“行騁”兩個字。
他這裏剛寫完,學校裏廣播站又開始放歌了。
今年的喊樓被取消了,都是所有高二高一的在教室裏撕心裂肺地喊,他們高三留校還沒回家的不能再往下扔紙,倒是聽得開心,亂七八糟地往回喊話,教務處主任衝出來,一個二個全攔不住。
行騁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他帶了一群兄弟,站在走廊上,為寧璽加油打氣。
寧璽穿一身如天空般湛藍的校服,站在漫天紛飛的紙屑之中,抬頭仰望著自己,眼底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又像要穿過他,去望到更遠的地方。
學校廣播站這天跟要搞事情一樣,一上來就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的,行騁聽過好多次,旋律一起來,原本熱鬧的操場安靜不少,他一偏頭,就看到任眉忽然不再說話了。
平時風裏來雨裏去的哥們正經起來,行騁還有些不習慣,他試著去安慰任眉:“你一個平時聽搖滾的,聽這歌還哭。”
結果行騁這“哭”字不提還好,一提,任眉眼裏含著的淚倒真的流出來了,驚得他連忙扯了紙去擦,他想勸,卻發現好像自己也哽咽了,說不出話。
入了夜,他們翻牆抱了幾箱啤酒進校園裏,在球場上圍成一圈。
整個校隊喝得爛醉如泥,行騁的酒量算好的,扶著額都有些站不起身,意識還是清晰的。
他們飛奔上天台,手裏拿了啤酒,從高處俯視那一處處籃球場,要不是行騁還拉著,怕都得往下跳。
行騁握了一瓶黑啤,坐在天台邊,看他們相擁而泣,喊比賽的口號,又把手都重疊在一起,往下壓,說“畢業快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行騁沒有像這天這樣,這麽不願意脫下他身上的校服,好像這一抹藍色是他的保護色,將他的年輕與朝氣都守了起來,要是哪一年將它從櫃子裏翻出,還帶著股操場上玉蘭花的馨香味。
畢業這種事,對於一部人來說是儀式,對一部分人來說就是揮手,告別的是高中生活還是青春年華,各有不同。
行騁說不清,也道不盡,這些年對學校,對寧璽的依賴。
好像他這一走,便與那些歲月作了永恒的別。
幾個兄弟侃天侃地插科打諢,有一個像是想起了什麽來,伸胳膊去碰了碰行騁:“騁哥,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我們在玉林路打架那次,你說你有心上人,這會兒怎麽樣了?”
旁邊的人都來了興趣,跟著起哄:“誰啊?騁哥!”
“是北京那個嗎?女大三抱金磚那個!”
行騁把剩下的黑啤全部仰頭灌了,搖搖頭沒說話。
大概是酒喝多了,行騁望著手裏的酒,有了一種眩暈的幸福感,但他頭腦清醒得很,很明白自己在想什麽。
行騁想起這學期開學時,寧璽要走的那天晚上,他也帶了酒去寧璽的臥室。
他說:“哥,我們今晚多喝點,明天誰先醒誰先走。”
寧璽伸手把啤酒罐攥緊了,搖頭,說想清醒一點。
不過行騁這下確定了,那種因眩暈而幸福的感覺不是假的,是真的。
“高考填試卷的時候,把名字寫好看點。”
寧璽拿著電話,一遍一遍地強調他:“考號別寫錯,填機讀卡的筆記得帶好,你晚上早點睡覺,提前一小時出門,這幾天很堵。”
行騁被說得都有些緊張了,緩了緩氣,認真道:“你放心。”
行騁晚上不敢吃太多,灌了幾肚子溫水下去,這天是最後一天,他爸倒是把手機還給他了,信號通暢,連寧璽呼吸的聲音都聽得到,行騁舍不得掛電話,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寧璽胡扯。
寧璽皺著眉道:“明天早上語文,你不打算看會兒書?”
行騁故意刺激他:“都背了,你得陪我講會兒話,不然我明早沒動力,考個不及格怎麽辦?”
“你別亂詛咒自己,”寧璽想穿過手機屏幕暴打他了,“聊半小時,你洗漱了去睡覺。”
“哥,那會兒你考試是不是也特緊張?”行騁都覺得自己有點緊張得不正常。
“不緊張。”
寧璽老實交代,歪著頭想了一會兒。
北京的夏風吹得他很舒服。
他在陽台上換了個姿勢,沉聲道:“我畢竟是已經經曆過一次高考的人了,所以心態還挺好。但是那天我從考場出來,看到你站在一群家長中間等著我……我承認那個時候,我很緊張。”
寧璽說話的速度很慢。
“我怕考不好,怕你難過。
“我希望,我一直是你心中的第一名。”
行騁一直沒吭聲,寧璽很難得一口氣憋這麽長一段話,跟行騁在一起之後,他能表達自己內心的方式也變得多了。
“但是那天,我衝過去看見你,我又不緊張了,就感覺什麽都不重要。”
行騁低低地“嗯”了一聲,笑著重複了一遍寧璽的話:“看見我。”
其實拆信的那天,在北上的列車內,寧璽靠著窗,隻用了一隻手來閱讀行騁寫的信。
因為他總覺得行騁正牽著他另外一隻手。
通篇書信,洋洋灑灑幾百字,寧璽看了整整三四個小時,翻來覆去,又輾轉反側。
樓下這個追著他長大的弟弟,是天賜的禮物,他又何嚐不是對生活心存感激。
行騁身上的冷杉鬆木味,寧璽聞了半個寒假,到現在都離開成都了,身上還全是他的味道。
一直到後來的很多年裏,每次隻要他們因為各種原因暫時分開的時間稍微長些,寧璽都習慣帶一瓶行騁常用的香水,裝成小樣,點在手腕上,任它縈繞鼻尖,在心頭做個念想。
高考考場就設在石中本部,教室他們熟悉得很,因為學校是全市最好的文科高中,校門口情況一如往年,堵了不少電視台的媒體記者,再隨著新媒體的發展,還有不少網絡上的媒體抱著手機來采訪。
行騁沒讓他爸媽送,晚上九點睡覺,早上六點就爬起來了,走路過去根本不遠,背了個包穿一件藍色短袖,倒像個路過的學生。
行騁看著鎮定,其實內心緊張得不行,一遍遍拉開書包確認文具與證件都帶齊全沒有,再到校門口找到同班考試的同學。
任眉雖然是個學渣,但這會兒還是拿出了考985211的氣勢,說成績差了,但是氣勢上不能輸。
門口拉著的紅線被負責監管考場的工作人員一解開,人潮湧動起來,行騁跟著進去了。
中午十二點半,行騁背著包,又慢慢地跟著人群走出來,順手在校門口的小賣部弄了瓶可樂,邊走邊喝。
冰爽入喉,激得他頭腦都清醒不少。
放鬆得就像某一日下午訓練完補了課,頂著一頭烈日往家裏趕。
按照行騁原本的性子,考完試肯定是考完一門扔一門的書,結果他爸媽倒是驚奇地發現這孩子,語文考完了回來把書全裝在盒子裏封起來放好,一本都舍不得扔。
行騁知道他爸媽在想什麽,默默地拿膠帶把盒子捆了,這裏麵有不少他跟寧璽一起背書時候寫的東西,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哪能讓他爸媽看到嗎?
行騁出門考試沒帶手機,一回家把手機拿過來就看到寧璽的短信一條條往外蹦,說什麽的都有,倒是比他自己還緊張。
下午的科目依舊難熬,天氣溫度上來了難免昏昏欲睡,行騁一口氣把卷子寫完,再合上筆蓋,利劍歸鞘,信心滿滿。
一直到六月八日下午,行騁考完試出來,望著校門口人群黑壓壓一片,總算放鬆了繃緊的神經。
沒有考生的歡呼,沒有成群結隊的慶祝,沒有誰哭,一切顯得過分平靜,好像這隻是個普通的下午。
“行騁!”
在考場外找他好久的任眉叫住行騁,比較懂事地沒有嘴賤互相問考得如何:“晚上有安排嗎?”
行騁高度緊張了兩天,鬆懈下來便又累又困,挑眉道:“我得先回家,休息幾天再約?”
“成,還有畢業典禮,哥幾個到時候等你啊!”
行騁一樂:“你們就惦記著灌我吧?”
“不灌你灌誰?以後去北京了,找不到人喝酒!”任眉留了一句欠揍的話,抹鞋底開溜,看樣子心態很不錯。
以後工作了,那酒就不像學校裏麵跟兄弟喝得那麽純粹了,行騁重情義,對這方麵的局一般都不推。
隻是喝醉了總想他哥,難免情緒波動。
行騁看了看馬路邊沒有停著家裏的車,便悶頭往家裏走。
成都的日頭依舊熱烈,穿過樹梢金光燦燦,投下剪影幾塊,夏風過了,倒像極了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相隔千裏……又好像近在咫尺的影子。
在行騁高考完的那天下午,最熟悉的校門口,最熟悉的街道上,站了他最熟悉的人。
那人一米八左右,膚色白淨,薄窄雙眼皮,鼻尖一顆小痣,神情依舊酷得過分。他朝這邊看來了,才多幾波淺淡秋水。
那天寧璽穿了件白短袖,手裏拿了兩瓶紅石榴汽水,站在考場的街對麵。眼看著行騁步步穩健,走過馬路,迎著光……
很多年以後,寧璽再回想起來那一個下午,仍然好似就在昨天。
那天回家的路上,行騁低著頭叫他,嗓子啞得厲害:“寧璽。”
寧璽“嗯”了一聲,又聽行騁問:“坐飛機坐了多久?”
寧璽說:“兩個半小時。”
行騁沉默,沒有問哪裏來的錢,隻是伸手去握寧璽的手。
他又問:“你以前說飛機都要飛兩個半小時,是得有多遠,現在還覺得遠嗎?”
寧璽站定了腳,轉身說:“不遠了。”
其實一直不遠。
後來在這個漫長的暑假,他們一起在市裏拍了好多照片,騎車去了好多次的濱江東路,校門口的汽水買了一瓶又一瓶,不斷地上籃入網,奔跑呐喊,渴望留下這三年。
可是很多事情,隻能停留在那一段時間。
以至於七月中旬北體錄取通知書發下來的時候,行騁和寧璽要提前買票,並沒有拿爸媽給坐飛機的錢,反而是去買了鐵路票,說想慢慢地去。
再慢慢地看這一路走來的風景。
兩個學校不在一個區,行騁被寧璽掐著臉樂,這還是隔那麽遠!
話說回來,高考結束的那一晚,行騁倒是沒有覺得累了,跑下樓來牽著寧璽跑過幾條街,衝到府南河邊,有一種開心到要跳河的架勢。
那些個路燈明明暗暗,好像將焦點又聚集在他們身上。
寧璽聽見行騁說:“其實這麽多年來,我在一直追著你跑,想把三歲的差距抹掉,現在,我已經追上一些了。”
寧璽看兩個人的身影映在路燈下,深吸一口氣,突然有了不知道哪裏來的輕鬆感:“那我一回頭,你不是就撞死了嗎?”
行騁提高了音量:“那也行,我樂意。”
兩個人閑逛吹風鬧到淩晨,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風景還是那些,身邊的人依舊沒變。
好像時光隻是偷走了摞成小山的試卷,而不是偷走了兩個璀璨如星辰的少年。
行騁忽然想起那一年寧璽刪掉的備忘錄。
寧璽卻像一時間心有靈犀般,掏出手機給他看。
他低聲開口:“其實,去年我走了之後,也記了很多關於你的事,記得很清楚。”
哪怕他自己是一個連晚飯都會忘記去吃的人。
“留不住的太多了,我很念舊,行騁。”
寧璽繼續說:“但隻我會對未來的生活感到迫不及待。”
夏夜晚風過,落了一片葉在行騁的肩頭。
他低著頭看寧璽的手機。
現在寧璽的備忘錄上,全是新的。
“關於行騁:
我不愛講話,但喜歡和他講話。(廢話也講)
他會收斂脾氣了,表揚。
下雨了,他又不帶傘,來蹭我的。
每天一杯奶,強壯中國人!(他好傻)
二十一歲生日禮物,是一個自己會走路的快遞。”
最後幾句裏麵,對行騁的代詞,也由“他”變成了“你”。
“球進了,你也望進了我。
你不可以為別人打架。
五月的夏風,它自北南下了,抱過我,又擁住你。
你總說想要成熟,其實,我希望你永遠是那個善良又勇敢的大男孩。
和你,跌跌撞撞地長大,還要,磨磨蹭蹭地變老。”
行騁看到最後一條,小聲地念了出來:“和你,跌跌撞撞地長大,還要,磨磨蹭蹭地變老。”
“已閱。”
說完,行騁湊近了些,張開雙臂,似乎想忍著眼眶裏的什麽。
在單元樓樓道裏,在他們留下過十餘年回憶的階梯上,行騁重複了一遍:“已閱。”
隻要他們前路一致,那麽他們的努力從來都與距離無關。
隻想無憂無慮,隻想“無法無天”。
小時候,天天拉著玩具飛機玩具槍在小區裏竄來竄去的小屁孩弟弟,同經常在窗前趴著寫題的他,往往成為鮮明對比,寧璽長大了一想起來,都覺得好笑,明明就看著像兩個世界的人,不知道怎麽偏偏走在了一起。
十多年好漫長也好短暫。
年複一年,院裏樓上花開花謝,春去秋來,小孩們換了一批又一批,石中的校服也又換了顏色和標誌,然而,對於寧璽和行騁來說,世間變化再多,隻要花還開,人還在,生活總有盼頭和希望。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青春能再來一回,天天去給高三搬水的,翻牆的,為了球賽打架動粗的,還是行騁,而那個寫著備忘錄的,補課賺錢的,也還是寧璽。
他們的紙幣愛心,一片一片,珍藏疊好,被藏在了歲月的衣兜之中。
有些事情,這輩子就那麽一回,也隻能在學校裏做。
往後數年,行騁再想起當年在石中經曆過的風風雨雨,數場戰役,喊樓訓練,以及每一塊摔過的水泥地,每一張打過瞌睡的課桌,寧璽每一個被他觀察過的側臉……
總想說一句,青春萬歲,三年無悔。
他和寧璽,此生也無悔。
其實寒假那一趟回北京之後,寧璽也給行騁回了一封信,直接寄的快遞,放了一件自己的短袖,就是後來行騁穿去高考的那一件。
信很短,隻有幾行字。
“行騁:
你知道愛屋及烏是什麽意思嗎?
是因為你。
所以,我才看見了自己。”
雖寥寥數語,但足以表達他的所有。
正如行騁書信裏寫的那般,時間數字也僵硬,唯有生命長短可衡量。
所謂的“重要”是什麽感覺,從前的寧璽描述不清楚,隻是覺得,行騁在籃球場上打球的時候,好像天氣都要晴朗許多。
現在他能說清楚了。
時間太長,難以形容,一切隻用兩個人的名字概括就好。
高二三班,行騁,高三四班,寧璽。
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