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在一幹人簇擁下,一手輕撩袍裾,抬步拾級,進廟門過門檻,沿著一條碎石鑲嵌的花徑向前走去。進到大院,如同進了一個大花園。四周空氣清新,鳥雀啁啾,花徑掃得一塵不染。看來早晨這一帶天上飄過點雨絲,清新的空氣中氤氳著一種杜甫詩中潤物寂無聲的氣息。兩廂雕花磚牆上,爬滿了一嘟嚕一嘟嚕肥綠的青藤和開得滿天星似的喇叭花,還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花。劉湘特別喜歡家鄉的喇叭花,這些盛開在麗日藍天下的花兒,藍色的、白色的、紅色的……在肥綠青藤簇擁中映襯下,有一種夢幻般的意味。方磚鋪就的天壩當中,植有幾株需兩人合抱的百年銀杏樹和古柏,都劍一般直指蒼穹,它們枝繁葉茂。輕風過處,樹枝輕輕搖曳,婆娑多姿。

他們過了轅門,來在了靈官樓。抬頭望去,高大的靈官樓完全是木質穿逗結構,歲月斑駁的匾額上,鐫刻著“常山正氣”四個猷勁有力的灑金大字。

在靈官樓,見甫帥沒有停留的意思,冷縣長等一幹人,這就簇擁著甫帥過了山門,走進一條類似成都武侯祠兩睹紅牆中曲徑通幽的甬道,往前走去。劉湘對身邊的的冷縣長說,“不用這麽多人跟,要他們該做什麽的就做什麽去。”縣長這就讓跟在身邊的一幹人忙去了。

山牆兩邊,是遮天蔽日的楠木、古柏。那些體態修長飄逸,精靈似的白鶴,在其中跳著潔白的舞蹈。風從綿綿的錦屏山上下來,湧進甬道,將劉湘穿在身上的嗶嘰長袍吹得嘩嘩響,下擺飄起多高。劉湘趕緊一手按著戴在頭上的博士帽,一手按著旗幟般飛揚的長袍,不禁感歎:“這真是虎嘯龍吟呀!”

出了甬道,前麵一道山門上有一方綠底鎦金匾額。匾額上鐫刻著四個筆力雄勁的大字:“保障江流”,光彩奪目,蔚為壯觀。匾下,有趙雲當年坐騎各一,真馬一般大小,塑造得昂首怒目,揚蹄飛奔,栩栩如生。進門,隻見一個高大的鐵鑄三足爐,置放在院壩當中。移步換景。花架上,爬滿了怒放的鐵腳海棠和紫薇等名貴花木。出此苑院,再進一道山門,就進入了子龍廟核心部位。大殿中央,端坐著趙雲八尺金身相。紅燭閃閃,青煙繚繞中,高約二米的趙雲,神態畢現:銀須皓發,氣宇軒昂,忠肝義膽,讓人肅然起敬,發思古之幽情。左右站立的是趙雲的兩個兒子,左趙統,右趙廣;他們一執長矛,一執兵書。這就將趙雲的文韜武略及忠義傳家的特征表現得很是充分。四壁的彩繪像,展現的是趙雲一生中最光彩的部分:大戰長板坡,於千軍萬馬中勇救阿鬥等等。

佇立在趙雲神相前,劉湘感慨道:“我們縣若能得趙雲趙子龍的庇護,該有多好!”

冷縣長笑道:“我們縣出了三軍九師十八旅,一時將星雲集。特別是出了甫帥和自乾公,這就是趙雲庇護的結果。”

“慚愧,慚愧,我不及趙雲於萬一。”劉湘說時,調頭問冷縣長:“自乾公他們到沒有?”

“到了。”

“自乾公住在哪裏,是住在劉文彩劉老五給他修的新公館裏吧?”

“是。”

“好。”劉湘對冷縣長說:“我們這就去下榻的地方吧,我正好有事問你。”不知為何,本來高高興興的劉湘,這會兒神態有些凝重。

去下榻處前,劉湘要冷縣長專門領他們去看了趙雲的墳墓。這是子龍廟最後一個小殿,在一座幽靜的四合院裏,子龍墓前,正中矗立著一塊高約七尺的青石墓碑,上書:“漢順平侯趙雲墓”,是七個篆書金字。

亭內有一副對聯,上聯是:赤膽永佑江源父老

下聯是:忠魂猶壯蜀國山河

橫額:永烈千秋。

高牆外,就是蔥翠的錦屏山了。小院內,蒼鬆翠柏,恬淡清幽。山上院內,兩者映襯,相得生輝。

然後,冷縣長領他們去了下榻的小梅園。

因為甫帥要找冷縣長單獨談事,張斯可、劉從雲這就讓接待人員一一領進了自己的臥室。張副官自帶著弁衛們去作好了一應警衛事宜。

劉湘的臥室窗明幾淨,陳設擺布雅致。地板鋥亮,靠壁擺一張雕龍刻風的碩大的退一步大花床,**嶄新的鋪被一應俱全。靠窗擺四把板栗色桌椅,間有白玉石鑲麵的高腳茶幾。茶點早已備好。靠窗隔幾,冷縣長陪坐一側,小心翼翼,已然作好了回答甫帥問詢的準備。

窗子開著,秀色撲麵而來。從窗內望去,窗下是田田荷池,荷池盡頭是一片梅林。林中梅花,爭相怒放,燦若雲霞,香氣撲鼻。劉湘反客為主,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揭開茶蓋,推推茶湯,抿了一口,示意請茶。冷縣長不知權高位重的劉督辦單獨找自己要談何事且神色有些嚴峻,心中有些緊張,不禁手抖。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時,將茶水灑了些出來。

“我想問問劉老五的事。”劉湘說時,將茶碗墩在幾上,看著冷縣長,“我聽說老五回來後,做的事有些不地道,是不是有這回事?”

原來是這麽回事,冷縣長一顆提起的心,這才咚地一聲落進胸腔子裏,這就盡其所知,詳實道來。

冷縣長說,劉文彩回鄉後,田倒是沒有買多少,主要就是修房子,一方麵修他自己的房子,一方麵給他兄弟劉文輝修了兩幢新公館。占地相當多。他的房子原本就沒有規劃,占多少田地修多少,是一截一截補上去的。因此,修得大院套小院,沒得個規矩,迷宮似的。

“不忙!”劉湘聽得很仔細,“你說劉老五占多少田地就修多少房子,這是啥意思,他是非法強占人家的田地嗎?”

“也倒還不是。”冷縣長說,“錢,他還是給了的,隻是有些橫蠻,人家不肯的,他咋個都要弄到手。”

“這就不對了。”劉湘冷下臉,對冷玉薰縣長說,“這些事,你就該管。你這個縣長是父母官嘛,要主持公道,不能讓劉老五想做啥子就做啥子!”

“我怎麽管?”冷縣長兩手一攤苦笑:“人家的兄弟是省長,我芝蔴大個七品小官。弄得不好,我隻要今天惹得劉文彩不高興,明天就不是縣長了。沒有辦法,原因,督辦是曉得的。”

也是。劉湘心想,劉文輝是四川省主席,雖說現在四川省主席隻能管川西一片,川東一片歸他劉湘管,但大邑縣屬劉文輝管。俗話說,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冷縣長確實也是沒有辦法。

“該管的也要管。”劉湘說,“我就不信,沒有了個王法。”他這個說法當然對,不過很空洞。而今之時,劉湘也隻能這樣說。

“還有呢?”劉湘接著又問,顯得很不放心。

“其他倒也沒有啥子太說不過去的。這劉老五雖說是霸道一些,但也還不是一無是處。”

“啊,是嗎?此話怎講?”

“比如說,劉文彩修安仁鎮就有功。安仁鎮上新修的兩條街,就是他出的錢,他讓他的五姨太王玉清負責修的。他在安仁鎮上修了一座文彩劇院,還修了一所公益協進社。他不象一般有錢的紳糧或是像他一樣發了大財,榮歸故裏的人,一回老家就是頤養天年,而是天天一早坐上滑杆或是轎子離家,到公益協進社上班。”

“上班?”

“是,上班。他的公益協進社是川西壩上最大的袍哥組織,管十幾萬人,有一萬條槍。每天各地來朝拜他的袍哥起串串。他專門安了兩個五排,在社裏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接待各地來的袍哥。並撥出了專門的招待經費,定出招待標準。一般來客是一人一菜一湯……

“劉文彩現有良田九千多畝,在川內不算最多。不久前我看香港一家報紙說,劉文彩的田,在川內隻能數第三十三位,但他的錢最多。錢多並不等於田多,而在於他在敘府為官十年,攢了相當多的錢。他當時身兼數職,光一個稅捐處長職,一年的薪金就是幾十萬大洋。光說這稅捐處長一年的餉,就要低多少畝良田?”

看劉湘聽得十分專心,冷縣長接著說下去:“劉文彩在安仁鎮上辦了一所文彩中學,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深受好評。國內那個有名的教育家?”冷縣長說時,一時想不起那個教育家的名字,用手敲敲頭:“那個有名的教育家在報上撰文說,今天的文彩中學,就是明天的文彩大學。

“文彩中學占地廣宏,環境很好,鳥語花香。教師也都是過挑過選的,待遇很高。文彩中學教師的待遇是一般中學教師的兩倍;好的教師又是一般教師的兩倍。所有老師住的都是獨門獨院,臥室、書房一應齊全。寒暑假還有專車接送。為辦這所學校,他賣了三千多畝好田。

“學校的事,劉文彩全都交給校長蔡成波管,隻是開學時,他去講講話。他沒有多少文化,也說不來啥子,隻是說,”冷縣長學起劉文彩的樣子,說一口地方音濃鬱的土話:“又開學了,希望同學們聽先生的話,好好學習。我也沒有啥子好說的,家裏殺了幾頭壯豬,今天請大家吃一頓飯……”

啊!聽了冷縣長事無巨細的如實述說,劉老五劉文彩平時的言行舉止,簡直就活現在眼前。劉湘心想,這劉老五看來也還不至於令人討嫌之至,心中踏實了些。但又一想,這劉老五雖說還不至於如傳說中的那樣凶,但一寸不補,扯成尺五。總得有個管束,如果任其發展,也不是個辦法。別的人不敢說不便說劉文彩,但他劉湘可以說。等一會見到族長劉升廷,也得說說這事。劉升廷雖是劉文彩的大哥,但為人正直,不護短。讓劉升廷好好管管劉老五,也是個辦法。

話說得差不多時,時間也到了正午,一小廝來在門外,請他們去吃飯。

子龍廟相關人員肯定研究過劉湘的口味,又知道他向來崇儉戒奢,不敢有多的陪客,就擺了一桌。除了督辦身邊的張斯可、劉從雲,隻有冷縣長一個人當陪客。也沒有上那些華而不實的魚翅海參類,而是特意請鄉間名廚,給劉湘做了一桌他最愛吃的、很精到的,為四川鄉間看好的九大碗。

“好好好!”劉湘果然喜不自禁,用筷子挾起來一片夾沙肉。那片肉,足有耳巴子大,半肥瘦,中間夾喜沙,油亮亮顫閃閃的,噴香。

“好久沒有吃到真資格的九鬥碗了。”劉湘邊吃邊說,興致很高:“我看,吃遍天下,還是我們川西壩子的九鬥碗好吃。”所謂九鬥碗,就是在天府之國城鄉間廣為流行,曆史悠久的傳統宴席的做法。做真資格的九鬥碗,得用上好的豬肉,請來廚子做出甜燒白、鹹燒白、扣肉、渣肉、墩子等九道主菜……其間,殺豬、備料、開工,上宴等等是一道複雜的工序,要一連忙幾天。用料、火工以及盛九鬥碗的碗、碟、盤等也都相當考究,當然,這是有錢人家。沒有錢的人家做的九鬥碗大都偷工減料或以次充好;甚至可以用紅苕依葫蘆畫瓢做將出來,但這就無異於佛門中的素宴了。

一般人家隻有在逢年過節或做紅白喜事才辦九鬥碗,縱然是有錢人家也不是隨隨便便,三天五天就會辦九鬥碗的。而做九鬥碗的每一道工序,都充滿了歡樂。圈裏的豬養肥了,請來殺豬匠殺豬。一般農村人家在房前或屋後的竹林邊殺。有家人家大都在大院之後還有個樹木蓊茂的後院,平時沒有人去後院,殺豬就在後院裏殺。殺豬了,將一頭肥肥的豬拉出來,殺豬匠一用巧勁,將肥豬四腳朝天地擁到了一條結實的,又長又寬的板凳上,繩捆索綁好了。四腳朝天的肥豬自知死到臨頭,開始發出絕望的嘶聲沙氣的嚎叫。女人、小孩們想看又不敢看,躲到一邊,深怕豬血濺到身上,卻又不時將捫在眼睛的手移開偷看……在女人和小孩們時發出的不無誇張的歡笑聲中,殺豬匠表現得像個八麵威風的將軍。先是背著手,指揮徒弟將接血的大木盆放在豬頭下,諸般準備好,殺豬匠這才動手。殺豬匠將袖子兩挽,走上前去,一邊對四腳朝天,綁在條凳上大聲嚎叫的肥豬說些坐飛機穿草鞋之類莫名其妙的話。說時,將一把雪高的長刀猛地抽出,白光一閃,閃電般地刺進豬頸,刺殺得很深。隨著肥豬發出的最後一聲哀鳴,鮮紅的豬血從已然洞開的豬頸上噴薄而出,大股大股地朝凳下的大木盆衝激而去,衝激得洶湧澎湃。

特別是,當請來上灶的大師傅帶著手下徒弟,哎喲哎約地挑著鍋籠灶被蒸格竹屜,沿田間小路逶迤而來時,喜得林盤中的半截幺伯(小孩)們跟上跟下;那些頭纏白帕子的老人、漢子也都拗根煙子煙杆,站在門前指指點點,發表議論,熱鬧得像過年。不用說吃,光是這種氣氛就是鄉間一道難得的風景……

陪甫帥吃飯的張斯可、劉從雲兩位師長,不知是真心讚歎還是應和,都說九鬥碗好吃、真楷;不像城裏那些高檔酒樓飯店裏的菜品,花裏胡梢的,是假洋盤。

吃過了飯,劉湘對冷縣長說:“你已經盡到地主之誼了,請回吧,去忙自己的事。”看督辦這話說得真心誠意,冷縣長說,“也好,尊敬不如從命。我走了,甫帥也好休息。”於是,冷縣長也告了得罪去了。

劉湘對兩個師長張斯可、劉雲從交待,要他們明天一早準時去劉氏宗祠出席掃墓儀式,今天下午自便。他這就要回一趟家。兩個師長這就亦步亦趨地將甫帥送出門來,看甫帥帶著張副官和一個弁兵上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