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聲,劉文輝在桌上猛拍一掌,大罵劉湘,咆哮如雷:“雜種,他硬是把我的20船軍火打來吃起了……”
劉文輝這種剜心剜肝的“痛”,身上所表現出的憤怒,是多年來隨軍長南征北戰打天下,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軍參謀長田北詩和麾下心腹大將冷寅東從來沒有見過的。
“軍長!”冷寅東小心翼翼地問,“未必劉甫澄連一船軍火都不肯放過來嗎?”冷寅東是劉文輝的老鄉,大邑縣人,麾下主力師師長兼川康邊防軍副總指揮,二十七、八年紀,個子不高篤實,素常軍容嚴整,卻不喜歡戴軍帽。國字臉上有雙見微知著的細長眼睛,在軍中向有“小周瑜”之稱,意為文韜武略,有統軍才能。劉文輝對他相當倚重,隨時召問,參與機宜。冷寅東本來是在雅安,集中精力指揮川康邊防軍,替劉文輝坐鎮康藏一線,因為最近成都形勢日趨緊張,早晚之間就可能要同田頌堯開戰,劉文輝特意將他從雅安調來,著意讓他擔當打田重任。
這不是抖瓜話嘛!劉甫澄既能放給你一船過來,那他又何必不給你全放過來呢?他既要給你打來吃起,又怎麽會給你放一船過來呢?不過,這些話,劉文輝沒有說出口來,隻是哈地一聲冷笑,盛怒之下的他,似乎在笑冷寅東這話問得何等幼稚、低能。“那不是!”他隨即展了一句言子:“劉甫澄這是老鷹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
“軍長息怒!”軍參謀長田北詩畢竟老成一些,看劉文輝簡直氣慘了,這就開勸:“軍長常常訓誡我們,沒有過不去的橋,沒有辦不成的事,隻要存心去辦,隻要下足功夫。這中間,是不是事情有些沒有搞清楚,有些誤會?”
軍參謀長田北詩注意到,劉文輝已經氣得將桌上他萬分心愛的一個古董:一隻栩栩如生,價值連城的翡翠奔馬摔在了地上,打得粉碎。這是軍長的至愛,放在桌上時時欣賞,平時別人連都不能摸一下的。若再不勸住,他怕主公氣出病來或者氣得倒床。如果這樣,在這個節骨眼上,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每臨大事有靜氣!”經田北詩這一勸,電光石火般,一段富有哲理的箴言,猛然在劉文輝腦海中劃過,他冷靜下來了。劉文輝平時喜歡收集這些富有哲理的箴言,古今中外的都喜歡,放在身邊時時強學博記,融會貫通,身體力行,從中得益不少。
噫!劉文輝出了一口長氣,隨即一聲,“梅香,把水煙袋給我拿來。”說了這句話,這才猛然想起,這是將軍衙門的24軍軍部裏,家中的丫寰梅香不在這裏。
“你看,把我氣得!”劉文輝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頭。這時,副官李金安剛好出現在門外,卻又不敢進來,鬼頭鬼腦地在門簾前晃。雜種詭,他怕這個時候進來,會挨正在氣頭上的軍長的罵。
“金安,把我的水煙袋拿來!”劉文輝看到了門外的副官,這樣一聲。
“是。”貼身副官應了。
很快,副官把一隻擦拭得精光鋥亮的白銅水煙袋拿來了,遞到劉文輝手上。這種水煙袋,現在可以說是絕跡了,可能某個博物館裏還有,最具中國特色,一般是由黃銅或白銅鑄就,零零碎碎的結構也複雜,要將其敘述清楚,很要費些筆墨。這麽說吧,如果夜晚將這種水煙袋放在燈光下,使其投射到牆壁上,那黑黑的,縮成一團的影子,很像是一個低眉順眼,拱腰曲背精心服伺主人的婆子。它主要由三大部件構成:煙袋、煙盒、煙鼻。
坐在一張碩大鋥亮的辦公桌後皮轉椅上的劉文輝,順手從貼身副官李金安手中接過來精光鋥亮的白銅水煙袋,長袍下,左腿往右腿上一蹺,蹺成了二郎腿,這就將頭湊近一根用新津大草紙撚成的一根小棍似的紙撚,尖起嘴來,“噗”地一吹,紙撚吹燃了,頂端冒起一束藍幽幽的火苗。與此同時,拿著水煙袋的手上,那被煙薰得焦黃的大指拇往上一撓,“啪!”地一聲,煙盒撓開來,再用右手兩根瘦指,從煙盒中抓起一綹切得細細的,黃金杠色的煙絲,按在煙鬥上。他抽煙很講究,煙絲一定要用川省什邡縣產的。這種煙絲顏色金黃,又切得很細,顯得絨絨的,燒起來透,聞起來香,香中還帶有一股燥辣勁。抽了煙,掏洗水煙袋也相當費神。這麻煩活兒,在家當然是丫寰梅香的,在軍部,就該副官李金安倒黴了。劉文輝將燃起一束藍幽幽火苗的紙撚往煙鬥上一拄。咕嘟咕嘟,這就開始抽煙;他在將水煙往肚子裏吞時,兩個鼻孔也同時噴出煙來。
同許多四川軍閥一樣,劉文輝抽大煙,不過不上癮,他知道上癮的厲害。他是一個知道節製的人。而抽水煙,卻在許多時候,他是一刻半會也不能離的。在他,抽水煙不僅是過癮的問題,不僅僅是抽煙的問題,對他來說,抽這種煙,往往其間是一個緩衝、一個過場、一種把玩、一個道具、一種審美,一種放鬆。這種煙具很漂亮很立體,很精致很玲瓏很中國,最對他的味口。而填煙絲,吹紙撚、點煙抽煙等一係列繁瑣的過程,也非常切合他某個時期需要的節奏、氛圍。
劉文輝抽煙時,看了看身邊心腹大將,田、冷二人,說:“這個事情,你們也再想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看主公急,田、冷二人也不能不急。但鞭長莫及,也一時都拿不出好的辦法。又高又瘦的軍參謀長背著手,在地上輕輕踱步,長得粗壯些的冷寅東則將一隻手拄著下巴上,橫撇撇地看著掛在對麵牆壁上的那幅二十萬分之一的四川軍用地圖沉思。田北詩的模樣清秀些,冷寅東粗壯性,他們的長相,背景,性情、與軍長的關係都不盡相同。在為主公分憂上的表現也就不盡相同。
田北詩說話婉娓些,冷寅東火氣大些,也要直白得多。
“軍長!”略為沉吟,田北詩用他那雙略帶女性化的眼睛,看著咕嘟咕嘟抽煙的劉文輝,試探性地說:“我看,這中間可能是有誤會,劉甫澄不應該是這樣的人嘛?況且,軍長還是他的幺爸!我看,是不是劉甫澄身邊有人在搞鬼,想挑起你們叔侄之間的矛盾?”
“嗯!”劉文輝似乎聽了進去,將頭抬了抬,看了看參謀長,“你是說王方舟?”
“有這個可能。這王方舟在劉甫澄讀四川軍校時,當過他的老師,而且其人自視甚高。現在卻在劉甫澄手下當一個師長,而且,他這個師長排位還在唐式遵之下。唐式遵‘唐瘟豬’是一師師長,他是三師師長,一肚皮都是氣。我曉得這個人是根攪糞棒,唯恐天下不亂。正好我們的軍火走他管轄的萬縣過,他還有不給我們打來吃起的?”
“但是,如果不是得到劉甫澄的默許,他王方舟敢嗎?我看就是借三個膽子給他,他也不敢。”冷寅東表示了異議,他將矛頭直指劉湘:“我看,還是劉甫澄在背後裝怪。想嘛,現在他同我們都這個樣子了,他能看我們這批軍火過來?不說其他,光是船上那二十架比他的飛機先進得多的日本戰鬥機,氣都要把他氣死。他不把我們這批軍火扣下來打來吃起才怪!”
“但是,從曆史上看,劉甫澄好像還不是這樣的人。他劉甫澄不是口口聲聲標榜他是一個道德軍人嗎?況且,我們軍長還是他親幺爸,又是大家當著麵說定了的。”
“說定了什麽?”
“劉甫澄不是當著好多人的麵說,幺爸的軍火早來早過,晚來晚走嗎?”
“北詩,你肯信他的話嗎?”冷寅東一聲冷笑。
哎!田北詩歎了一口長氣,“是人都在變哈?這劉甫澄怎麽變得成了這樣一個六親不認的人,連幺爸的東西都要打來吃起。真是人心大壞呀!”
哎!冷寅東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
對於身邊兩個心腹大將發表的看法,包括其間他們的感歎,劉文輝一概不發表評論,隻是聽。
劉文輝一連咕嘟咕嘟抽了三袋煙。噗噗噗,提了三次煙鼻子,將煙鍋巴一一吹到地上。完了,這就將煙盒“啪!”地一蓋,順手將水煙袋還給李金安,貼身副官接過下去了,這是固定的功課和程式。
抽完煙,劉文輝思想上已經有了應對的措施。他順手拿起擺桌上的一部黑色載波電話,將電話直接打給劉湘。電話一下就通了。
“是甫澄吧?”他一邊打電話,一邊看著站在桌前,看著他打電話,顯得聚精會神的田北詩和冷寅東,同他們二人交換著眼色。二人圍上來,站在桌前,竭力朝前傾著身子,似乎想聽清電話中劉甫澄的聲音。
“甫澄!”劉文輝這會兒顯得很平靜,“聽說我那20隻大船裝的軍火一到萬縣,就被你的部下王陵基扣了?你曉得這事嗎?”劉文輝平靜的語氣中,有種興師問罪的意味。
聽得清楚,電話中劉湘說:“我也是剛才聽說這事。”
“甫澄,你是答應過我的,我的軍火過你的地盤,是早來早過,晚來晚走的嘛!才幾天時間,咋個就放簧了,就說話不算話了?”
“哎呀!”電話中,劉湘解釋:“我聽說這事後,立即打電話去過問這事,王陵基說事情還複雜。說幺爸你這批船隊中混有走私船,屎屎尿尿的混在一起,他不好放行。”
“咋個不好放行?”劉文輝有些沉不住氣了,大聲武氣地說:“讓他把走私船扣下,把我的船放過來不就行了?”電話中,劉湘一陣沉吟後說:“也要得。”
“那咋辦呢?”劉文輝立刻追上去。
“我這就打電話給王陵基,要他把混入其中的走私船扣下,把幺爸你的二十隻船放過來。”
“那好呀,你啥時候回我的話呀?”劉文輝聽到這裏,手一陣發抖,激動得霍地站了起來,連連追問,深怕劉湘放了電話。
“最多一個小時。”
“好嘛,我這就等你的電話喲!”劉文輝捏著電話,還想說什麽,可是“叭嗒!”一聲,對方已掛斷了電話。
這一個小時好長好長,在劉文輝看來,簡直就是一個世紀,等得他毛焦火辣的。他在地上大步走過來,又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簡直像熱鍋上的螞蟻,往日的沉著冷靜,這會兒,在他身上**然無存。軍參謀長想再勸他幾句,可是剛要開口,劉文輝就把手一舉,示意打住。這會兒,他已經無心再聽任何人說什麽了。
好容易時間到了。可是,重慶的電話沒有來。劉文輝看了看田、冷二人,二人知趣,都不開口。他這就又走到鋥亮的大辦公桌後,也不坐,隻是一隻手抖抖擻擻地拿起電話,撥了號碼,主動打過去。可是,結果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電話根本就打不通了。
劉文輝頹然坐了下去,一臉通紅,直喘粗氣,端起桌上的茶碗,揭開茶蓋,咚咚咚,仰起頭來,一陣牛飲。似乎渴得可以,不僅將一碗冷茶全部灌進了肚子,連茶葉也都嚼來吞了。似乎這樣,可以解點他的氣。喝完冷茶,嚼了茶葉,他冷靜了些,掉過頭來,用一雙不大的然而寒光閃閃的眼睛,看了看站在身前的田、冷二人,想了想說:“看來,惟今之計,隻有請我大哥劉升廷出麵去重慶,找劉湘調停了!我大哥說的話,劉湘也還聽。”身邊兩個智多星人物田北詩、冷寅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也不爭了,都拿不出別的好主意,就說,隻好這樣了。
劉文輝當即把電話打回安仁鎮大哥家,找到劉升廷,說明原委。大哥劉升廷一聽,就發了脾氣:“他劉甫澄咋興這個樣子呢?這個樣子就不對了!君子坦****,小人常戚戚。易漲易伏山間水,反複無常小人心……”在電話中,大哥劉升廷背了些《增廣》類書上的言詞,可能想了想,說這些沒有意思。縱然他現在罵劉湘是小人,劉湘也不在身邊,聽不到這些話,即使聽到了,也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壞事。
大哥劉升廷這又道:“這劉甫澄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以前在家,砣子擦鼻涕時都不是這個樣子,咋變成了這樣一個人?肯定是跟在他身邊那個‘劉神仙’劉從雲教的。我一看劉從雲那家夥就不是個好人,鷹鼻凹眼的……”沒有想到大哥才五十來歲,電話中,說起話來竟囉嗦個沒完,劉文輝不禁皺了皺眉頭,高聲道:“大哥,你還沒有回我的話呢?重慶,你究竟去不去?”
“去去去!我咋個不去?我要去叫劉甫澄拿話來說,我要問他,咋個興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呢?我要給他來個明砍!”劉文輝當即截住:“那好,大哥,我立刻派車回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