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輝佇立在窗前,倒背雙手,眺望著省府大院裏越漸清亮起來的黎明,卻突頭突腦地背誦了一句古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那樣子,像是一個澤畔苦吟的詩人。如果不是田北詩,一定對劉文輝何以突頭突腦地背誦這一句古文一頭霧水,不知所以。可是,24軍參謀長心知肚明。同軍參謀長一起在省府熬了一夜,擔了一夜心的劉文輝,一直等到石少武從田頌堯張瑞圖旅中拿下了四川兵工廠,這才出了一口長氣;當即提起一支小號毛筆,在他那本專門用來記錄要事,類似日記本的一本很中國的毛邊紙本上寫下“今日事今日畢”。稔熟了劉文輝方方麵麵的軍參謀長,聽軍長這突頭突腦的一句,立即將軍長寫的日記內容聯係在了一起,思想上立刻劃出了一道劉文輝清晰的思維軌跡。

他知道軍長想聽到什麽,這就接過話題,進行了非常精彩的詮釋和發揮。

“古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比白話文精練多了。”田北詩知道劉文輝喜歡古文,“這短短一句話,十個字,不僅形象,意思也深,富有哲理。孔子看到滾滾東去的大江,立刻想到了流逝的時間。這其間,有一分傷感,更多的是對自己的自勵。這讓我想起了曹操的一首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辟如朝露,去日苦多。’同樣是對時間的感歎,孔夫子比曹操就要積極多了。曹操雖說是個一代梟雄,文韜武略,但畢竟在器局的恢宏上,在思想的深度上,比起孔夫子孔聖人來,就差多了。在這上麵,我覺得軍長就很有體會。”接著,他以劉文輝寫的那一句“今日事今日畢”舉例,“在軍長運籌帷幄下,我們首戰告捷,取得這麽大的成功,多麽值得慶幸!而且,影響深巨,想來這會兒田頌堯、劉甫澄以至鄧錫侯,肯定都在一邊感到震驚、沮喪。可是,主席你卻把這樣大的事情僅僅看成是自己當天應該完成的任務。這是何等樣的抱負,何等樣的胸襟!”

劉文輝舉了一下手,示意參謀長不必再說下去,隨即轉身,笑吟吟地看了田北詩一眼,他對參謀長這番精彩的詮釋和對他的深刻理解,非常滿意。他走到桌前,坐了下去,雙腳蹬掉穿在腳上的一雙抱雞婆棉鞋,將兩隻腳蹺到了辦公桌上,頭仰靠在藤椅背上,雙手交叉起來放在肚子上,閉上眼睛假寐,腳一抖一抖的,很舒服的樣子。

劉文輝有相當的國學基礎和素養,人麵前也比較注意儀表,但在他信任的,跟了他多年的田北詩、冷寅東這些心腹大將麵前,就不一樣了,顯得很隨意。這是因為他不把田北詩這些人當外人。坐在軍長斜對麵沙發上的田北詩注意打量熬了一個通夜的劉文輝。昨天打田首仗,雖說是冷寅東指揮的,冷寅東名說是“省門之戰”副總指揮,實際上負全責。可昨天一夜,劉文輝也沒有閑著,同他一起,一整夜就窩在這間大辦公室裏,密切緊張地注視著戰局發展。這一夜是怎樣過來的?其間是怎樣的著急,隻要看看麵前茶幾上一副杯盤狼藉的樣子,就可以想象出來。激戰當中,劉文輝不斷打電話去將軍衙門詢問戰況,一部電話,差點拿給他打爆。碩大結實的紅木茶幾上,這會兒,擺著宵夜剩下的東西:景德鎮精瓷白底紅花碗中,沒有吃完的擔擔麵;多個盤碟裏佐酒的涼菜,煙薰豬耳朵、王胖鴨、貴妃雞……劉文輝平素是不喝酒的,但昨夜也喝了一點,半瓶五糧液都還擺在幾上。一隻軍長離不得的白銅水煙袋,這時,就像一個勞累不堪的婆子,拄在幾上,有氣無力的樣子。煙袋上卡著半截燒過的紙撚,地上有好些煙鍋巴。空氣中都還彌漫著酒味,水煙氣……這些東西,這個時候都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這裏,是因為無論在省府,還是在24軍軍部,都沒有幾個人知道軍長這個時候在哪裏。本來這時候,李金安是可以派弁兵進來清掃、整理的,但李金安不敢,貼身副官曉得軍長的脾氣,軍長這時候最討厭別人來打擾、打叉。如果這時軍長不按鈴喚李金安,貼身副官也是不敢來打擾的,除非有要緊的事情。

軍長之所以如此行蹤秘密,是因為怕有人來找他“拿話來說。”昨夜,石少武為拿下兵工廠,把望江樓一帶打得那麽爛,特別是,押著和平居民去打頭陣。肯定這會兒,曾經當過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的尹昌衡、還有成都的五老七孝,省谘議局局長張瀾這些深孚眾望的一幫大佬,在到處找軍長!他們想說:劉自乾,你這個四川省主席,把成都整成這個樣子,脫得了皮!軍長在躲。

軍長這個人很有意思,橫擔在他麵前的辦公桌是西式的,碩大鋥亮,而他坐的一把椅子卻又是四川城鄉都很普及的藤椅,不過比一般藤椅要寬大得多,是軍長是從家鄉人找人編的。已坐了好多年,坐得黃金杠色的。現在是冬天,藤椅上墊了一層洗絨蜀繡,看起來軟軟和和的。熬了一個通夜的軍長,這會兒紅頭花色,臉上笑眯眯的,完全沒有熬夜留下的痕跡。他知道,軍長臉色好,不在於喝了酒,而是因為軍長從心裏高興。

“北詩!”劉文輝問:“你對昨天晚上這一仗如何評價?”軍長說時,仍然保持著固有的姿態,隻是交叉著的兩隻手上大指拇一動一動的,像是在打巴郎鼓。

“打得好呀,完全是按軍長的預想進行的。”

“你對石莾子如何評價?”軍長又問。莾子,四川話就是莾撞的意思,帶有貶意,石莾子是指石少武,軍參謀長聽得出來,軍中口中的“莾子”帶著親昵意味。

“石旅長嘛,打還是打得不錯的。”田北詩討厭石少武這個人,但他知道軍長對石少武很賞識,知道石少武是軍長的幹兒子,因此,話就隻能這樣說半句。要他完全說違心的話,說石少武的好話,他不行,他性格就是這個樣子。劉文輝可以在軍參謀長麵前,不顧裏麵,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可是,軍參謀長不可以。有一句話叫“伴君如伴虎”,那主要是針對皇帝說的。劉文輝雖不是金口玉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言九鼎的皇帝,但也算得上是一個小皇帝,土皇帝。如果在軍長麵前,他哪件事弄得不好,哪句話說得讓軍長盯心了,前功盡棄不說,惹來禍患都有可能。這方麵,他比冷寅東要小心。因為冷寅東是軍長的老鄉,而軍長是看重老鄉關係的,他田北詩不是。

劉文輝睜了一下眼睛,乜了一眼自己的參謀長,瘦臉上泛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又閉上了眼睛。

“你說,那個龜兒子張瑞圖也還是能打哈?”劉文輝看來還沉浸在昨天晚上的戰火中,“如果石莾子不來那一手,恐怕到這個時候,兵工廠拿不拿得下來都難說。”劉文輝說的“那一手”,是指石少武拿和平居民當人質。

“那是。”田北詩對石少武驅趕著和平居民打頭陣拿下兵工廠心中反感,認為這簡直就是土匪行為,也難怪,石少武本身就是匪,為科班出身的軍參謀長看不起。“石旅長這樣作,也太過了些。”田北詩盡量把心中湧起的話往下壓,但還是沒有壓住,這樣說了一句。

“石莾子這個人嘛,毛病是不少。”劉文輝知道軍參謀長話中的意思,“不過,這個人打仗也還勇敢,我們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嘛!我曉得,石莾子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就像我們鄉下的騷公雞,見到母雞就要咯咯咯地叫著撲上去。”劉文輝說時,竟站了起來,學著騷公雞撲母雞的樣子,腳在地上幾踮,一隻手臂垮起,學著騷公雞垮下來的翅膀,一扇一扇的。讓田北詩忍俊不禁,他還沒有看到軍長有過這樣的幽默。

“報告!”是李金安的聲音,這就把劉文輝同參謀長很有意思的談話和很有趣的表演場麵打斷了,攪了局。劉文輝調頭看了看站在珠簾外的的貼身副官,一臉的慍怒,“有啥子要緊事嗎,這樣打緊打張的?”

“那個怪人劉師亮到省府鬧來了,那麽多人圍著他看,把半條街都閘斷了,不把他打發走,恐怕要出事。”

“他鬧,他鬧啥子,把他趕起走,不就完了?”

“趕不走呀,他挽死挽活要見軍長。”

“嗯,這個怪人他咋個曉得我在這裏?”劉文輝說時露出驚訝,大步走上前,隔窗往外望去。

劉文輝的辦公室,在離省府大門不遠的一幢三樓一底的法式洋房三樓正中。在省府,這幢樓,就可以算作高層建築了。窗前恰好有株枝葉茂密,高過屋頂,濃綠蔥翠得像要滴油的法國梧桐樹。這樣,他在窗邊一站,大門外的人望不見他,他卻可以清清楚楚看清大門外的一切。集中注意力,還可以聽得清大門外的人說話。他這就躲在窗前往大門外看,注意聽。

隻見省府門前圍了一大堆人。身著一襲藍布長衫,頭戴一頂黑色緞麵瓜皮帽的劉師亮,手中提著一盞燈籠,燈籠中還燃著一隻大紅蠟燭。劉師亮被擋在大門外,同守門的衛兵交涉著什麽,爭論著什麽。隨著劉師亮滿帶川中口音的每一句話,都有人叫好、鼓掌。

一個衛兵毛了,將上著雪亮刺刀的漢陽造步槍一挺,紅眉毛綠眼睛地大聲喝問:“你究意是啥子人?”

“啥子人,中國人,四川人,成都人。小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劉師亮是慣常的幽默口吻,“我姓劉,名師亮。”

“你來做啥子?”

“找我們的青天大老爺,省政府劉自乾劉主席!”

“劉主席都是你隨便找的?去找其他人。”

“其他人不得行,我就是要找劉主席。”

“劉主席不在!”

“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你才問我來做啥子,明明都說了嘛,又說不在?”哄地一聲,圍在門外的人們大聲笑起來。

劉文輝看到這裏,很是著急,調過頭來找田北詩時,懂事的田北詩已下去了。

“喲,是劉老先生!”田北詩走到大門外,斥退了衛兵,看劉師亮手中提個燈籠,不解地問,“這青天白日的,你又不是眼睛不好,咋提個燈籠?”

“這世界漆黑一團,我是看不到路!”劉師亮說時蹺起腳,“長官你可能還沒有看到,我來不僅打了燈籠,腳下還穿了釘鞋。”田北詩這才注意到,劉師亮不僅穿了釘鞋,手中還拄了拐棍。

“未必省政府也黑嗎?”田北詩馬起了臉。

“黑,天下烏鴉一般黑。”劉師亮毫不畏懼。周圍又是一片叫好聲,喝彩聲!田北詩用他那雙有些瞘的眼睛看了看劉師亮,默了默,明白他是故意來肇皮的,這就開始施拖刀計,他想把劉師亮哄進省府,將他與群眾隔離開來,減少影響,然後再請示劉文輝,考慮是不是把劉師亮軟禁起來。

“這樣,劉先生,這裏不好講話!”田北詩臉上堆笑,雙手一比,做了一個很是滑稽的邀請動作,“先生有什麽話,請進省府來慢慢說。”

劉師亮卻不上當,“我不敢進來。”

“咋個不敢進來呢?”

“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劉師亮用川戲音腔拖腔拖調地唱。看鬧得差不多了,一聲“走也!”轉過身去,手中提著燈籠,手中拄著拐棍,很小心地走路,一副深怕滑倒的樣子。邊走邊唱:“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一大群人跟在後麵,笑聲簡直掀翻了天。

田北詩氣得一臉橘青。

田北詩氣急敗壞上了樓,將劉師亮到省府來攪肇的情況報告了劉文輝。

“我都看到了。”劉文輝說,“北詩,我們來商量個辦法,總不能看到他這樣到省府肇吧?”正說著,旁邊桌上電話一個勁響起,田北詩上前一把抓起電話,隻問了一句,臉色立刻就變了,趕緊用手捫著話筒,小聲小氣地對劉文輝說,“是張表方(張瀾字表方)來的,接不接?”劉文輝略為沉吟,上前接過電話。

“啊,是表方先生,有何賜教?”劉文輝顯得很客氣。

“你同田頌堯都是保定軍校的同學。你們兩個,還有鄧錫侯,你們三個不是對外號稱刀槍不入、固若金湯的‘保定係’嘛!”張瀾說一口濃鬱的川北順慶(南充)話,“你同田頌堯咋個為搶四川兵工廠打起仗火來了?聽說為了搶占兵工廠,你的幹兒子石少武,竟然用武力把當地老百性趕去打頭陣,抵槍眼!就像吆鴨子似的,簡直不把人當人!這是咋回事情?”

“哎呀,有這回事?”劉文輝心虛,卻又故意做出不知道很吃驚的樣子,“我馬上查,如有這回事,一定嚴懲!”劉文輝在電話中一邊敷衍張瀾,一邊在心中連連叫苦,咋個把這個張表方惹到了?惹到了張瀾,那就是:鴨子頭上的毛――難打整了。

張瀾,四川省順慶人,清末秀才,思想偏左,是個老資格的民主鬥士,學者;辛亥革命前參加立憲派,並為立憲派領導人之一,也是四川保路運動的著名領導人之一;1917年秋,任四川省省長。1919年五四運動後,他積極鼓動並讚助四川青年學生赴法勤工儉學,1925年創辦成都大學並任校長;在蔣介石發動的旨在消滅共產黨人的四一二政變中,張瀾營救並掩護了多名重要的共產黨人出川……同共產黨關係向來很好。

劉文輝在電話中答應了張瀾的要求:立即停止戰鬥;恢複全市人民正常生活;查清石少武拿老百姓當炮灰事;切實負起省主席之責……至此,不依不饒的張表方這才放了電話。

放下電話,劉文輝發現,他緊張得頭上的汗都出來了。

“當――當――當!”不知不覺間,時間過得飛快,牆上的中式掛鍾敲響了十一下。劉文輝這又帶著田北詩和副官李金安趕緊下樓,上車,一溜煙出了省政府,去了將軍衙門24軍軍部,冷寅東等一幹高級軍官正在“省門之戰指揮部”等他去布置下一階段戰事。事情哪有電話中對張瀾說的那麽簡單,戰爭已經發動,哪能說停就停?四川兵工廠之戰,僅僅是開了個頭。戰爭就像一部開動了的戰車,就是想停也停不下來了。況且,這是一舉解決田頌堯以除後患的最好時機,戰爭決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