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府清鄉司令劉文彩半信半疑,回宜賓後,立即找可靠人將信帶給了石少武。石少武果真有種,上了省會成都,去見了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文輝。
劉文輝在督院街省政府他的辦公室裏單獨接見石少武。
麵前的石少武剃了一個平頭,穿身藍大綢中式汗褂,腳蹬一雙直貢呢朝元布鞋,黃焦焦的臉上鼓鼻子、瞘眼,恍然一看,模樣還是過得去的。一米七幾的身高,這在鄉下身量普遍偏矮的男人中是少見的,站在省政府主席劉文輝麵前,不驚不詫。
家夥被帶進來的時候,隻聽地板咚的一聲響,說一聲“劉主席好”,就釘子似地站在那裏。
坐在書桌後的劉文輝也不說話,看了看家夥,將長袖抖抖,袖子抖了一截上去,露出一隻瘦手。劉文輝指了麵前的坐位,讓石少武坐。
石少武就坐了,坐得端端正正腰杆硬起,半邊屁股坐在凳上,半邊屁股懸起,一副恭聽主席教誨的樣子,一雙貓頭鷹眼睛卻又時時冷不防朝四處看,滴溜溜轉。
劉文輝發現,門邊珠簾後,他的手下旅長、侄兒劉元塘和三姨太等幾個女眷躲在一邊,欲露還藏地朝這邊看,他們在看石少武,並小聲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麽。劉文輝這就輕輕咳了一聲,手一伸,從隨侍在側的副官李金安手中接過擦得精光閃亮的白銅水煙袋,嘴對紙撚,噗地一聲,將吹燃的紙撚拄在煙鬥上,咕嘟咕嘟吸了煙。一連吸了三袋,將煙袋還給副官,這又隨手將茶端起,低頭喝茶時,用他那雙見微知著眼睛中的眼鋒,猝不及防、餓虎撲食似撲過去,逮住了家夥滴溜溜亂轉的眼神,家夥頓時斂首低眉。
“你就是石少武?”良久,劉文輝問了。
“是,劉主席。”石少武顯得很恭謹。
“你不會帶槍來吧?”
“咋敢,主席笑話我了。”
“接到我的信就來了?”
“是,接到主席的信我就來了。”
“不怕嗎?”
“不怕。主席說好了的,保證我石少武的安全。”
“如果我反悔了呢?”
“那就怪我石少武沒得眼水,認錯了人。我石少武相信劉主席明人不做暗事。”
“厲害!”劉文輝心中暗想,這娃娃有腦筋。一句“我相信劉主席明人不做暗事”,明是恭維,實在是把我套起了,這就連連點頭,心中有種得人的欣喜,口中說“好好好”,又問,“你曉得我叫你上省來做啥子嗎?”
“曉得,省長是要問我為啥不學好,去要當土匪,殺了餘團總?”
“知道就好。”
石少武這就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從小如何死了爹媽,飯都沒有吃的,沒人管教,被逼走上為匪之路的苦難家史。
“聽說,你不是還有個姐姐嗎?”
“我姐姐一家窮,娃娃又多,自家都管不過來還管我,一鎮的人都嫌棄我,周圍團轉的娃兒都欺負我打我,我就也打他們,比哪個的砣子硬,後來他們就服了我。再後來陳吉收留了我,對我好。我覺得這個世界當歪人好,當歪人不受氣。我就這樣當了土匪。我同陳吉陳大哥是拜了把子,結為兄弟的。為人要講信義。餘團總殺了我陳吉大哥,我就替陳大哥報仇殺了餘團總,這是逼出來的,沒有辦的法的事。人在江湖,在血盆裏抓飯吃,身不由己。”
就在石少武大侃特侃自己當土匪有因,殺餘團總有理之時,極善於識人用人的劉自乾敏銳地看出了這個敢作敢當的巨匪,將來在自己事業中的特殊用場。
“你過去好些事是做錯了,你承不承認?悔不悔?”劉文輝問。
“承認,悔。如果我不承認,不悔,我就不會上省,這會兒站在劉主席麵前了。”
“曉得自己錯了就好。”劉文輝說時手一揮,很大度地說,“算了,過往的事就不說了,說也無用,你書讀少了。我現在就問你一句,兩條路,你選!”說著,捏起兩根瘦指,“一是還是回你的山上去當你的山大王;一是到我的24軍做事,我給你一個官做,看你選哪條?”
“當真?”石少武臉上流露出欣喜,瞪圓了一雙貓頭鷹眼睛。
“肯定是當真的。像你這個情況的人,部隊上還不少。21軍一個叫範哈兒範紹增的師長,你不會沒有聽說過吧?他原先走的路同你就是一個樣的。”
看石少武頻頻點頭,劉文輝這又不厭其煩地問了他山上有多少人多少杆槍?答曰近千枝人槍。又問,拉不拉得出來?
“沒得問題。”石少武“咚”地一聲,把胸口一拍。
“那我們把話說定,你把你的一千人馬帶槍全部拉出來,我給你編為一個獨立旅,你當獨立旅旅長。”
隻聽“咚!”的一聲,石少武給劉文輝跪了下去。
“起來,起來。”劉文輝欠了欠身,伸手虛扶一下,讓石少武歸坐原坐。
“你今年有好多歲?”劉文輝用欣賞的眼光,將石少武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
“二十二歲。”家夥報數似的,聲震瓦屋。
劉文輝用一隻瘦手,摸了摸自己一張黃焦焦的太婆臉和臉上沒有幾根胡須的下巴,調過頭去,朝擠在門簾後看石少武的的三姨太看了看,笑吟吟地問,“他的年齡嘛同我家老四差不多吧?”
三姨太楊蘊光還沒有開口,隻聽又是“咚!”的一聲,石少武又跪在劉文輝又麵前,一邊磕頭一邊說,“石少武願拜軍長主席為幹爹,一生一世服伺你老人家。”
“好好好,起來,起來、起來。”劉文輝起了身,上前一步扶起跪在麵前的石少武。劉文輝就這樣,將巨匪石少武收為了幹兒子。
石少武回川南屏山縣,將他的一千人馬連槍帶人,全數帶到了成都,被劉文輝改編成一個混成旅,石少武為混成旅旅長,劉文輝並且將鼓樓南街一幢他的小公館作為禮物送給了石少武。石少武這一潑土匪隊伍人城後經過些軍事訓練,裝備了好些武器,成了劉文輝手下一彪勁旅。隻是這一彪隊伍匪性不改,隨時亂來,尤其是石少武仗著有幹爸爸撐腰,在成都估吃霸賖、奸人妻女,人人恨之入骨。隨時跟在石少武左右的柳如寇,是混成旅第一團團長,原是橫行新津的一個巨匪,有名的柳大麻子。其人壞點子之多,有如滿臉的麻子,雖人矮背駝卻身手敏捷,心狠手毒。因其臭味相投,柳大麻子不僅素為上司石少武看好,並且兩人過相甚從。
在這華燈初上時分,石少武、柳大麻子一人騎一輛“洋馬”,很洋盤地來在了東大街“如是來”。這是一幢背街幽巷中兩樓一底古香古香的建築物,樓下是賭場,樓上是妓院;是成都有名的銷金窟。石少武、柳如寇先上了樓,鴇母立刻迎上來,接著。
“哎呀,我的石大爺呀!”並不老的鴇母迎了上來,扭著腰肢,甩著手上灑了香水的手帕,用發嗲的聲音說,“你好久不來了,稀客。我們這裏的女娃子想你得不行。”鴇母說著,將兩位迎進屋,石少武趁機摸了一把鴇母圓滾滾的屁股。“哎呀!”鴇母走得風擺柳,蹺起蘭花指,用手帕將石少武的手輕輕一掃,引得兩個土匪哈哈大笑。
在一間頗有特色的大花屋中,讓坐奉茶後,鴇母用她雙風韻猶存的碗豆角眼睛,在石少武臉上一瞟,看了看柳大麻子,努了努嘴:“這位客人是?”
“我來介紹一下。”石少武說,“我們混成旅第一團的團長柳團長。”鴇母一笑,正要說什麽,柳麻子趕緊打住,他滿口粗話流話,也直接:“我是陪我們旅長來打牌的。我不像我們旅長,那地方硬得金剛鑽似的,我那地方不得行,東西是粑的。”
鴇母一愣,柳葉眉一聳,心想,這柳團長咋個這樣說得出口呢!
“你們樓上最近進沒有進得有新貨?”石少武問。
“有,新進了翠紅、玉秀……”鴇母知道他的意思,一連報了幾個新名字,誇張地說:“這些女娃娃乖得很!石大爺你要不要現在點一個,她們保險把你老人家服伺得巴巴式式,像上天一樣的舒服!”石少武讓鴇母將幾個穿紅著綠的“新貨”叫來,站成一排讓他看了,覺得都很一般。如果是早先年間,這些貨色在他眼中,個個都鮮亮,人人都好。可而今他眼界寬了,經手的各色女子多了。再說,成都是個出美女的地方。這幾個女子,他根本就打不上眼。
看鴇母有些失望,石少武哄她,“那就等一會兒再說吧。我們先下去賭一把,贏了錢再上來甩幾個給你。”說著帶柳大麻子下了樓,進了賭場。
真是不是冤家不對頭。進賭場,石少武恰巧遇上29軍特務團團長晉洪圖也在這裏打牌,晉洪圖長得又高又大,滿臉橫肉,棱睛暴眼,特別是那臉上的疙瘩,其密度與硬度,簡直就是磨刀的砂輪,平素間也是茶館進酒館出,好賭,沒有人惹得起,稱王稱霸作威作福慣了。黯淡的燈光下,一屋子賭徒們呼幺喝六,屎克螂拱糞一般圍在一桌桌賭桌前。晉洪圖大王般坐在一張賭桌上首,嘴上叨根雪茄,一邊站一個保鏢,賭得很大。隻見他不斷將錢往自己麵前擀,已贏得盆滿缽滿,明知石少武走到跟前晉洪圖卻視不見,頭都不抬一下,用他那沙啞的嗓子,含沙射影地對眼睛都輸紅了的賭徒們嚷道,“快點出快點出,輸不起就趁早爬。”
石少武忍住氣,先站在旁邊看了一下,發現晉胖子賭錢用的都是雜版銀圓、銅圓;而其他人賭的錢,晉胖子卻要求人家一律用正版。這就做出一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樣子,上前一把抓起骰子大聲嚷:“這不合理,要賭,一律賭正版,雜版不來!”
話未落音,紅眉毛綠眼睛的晉胖子,抬頭猛然盯著石少武,眼睛一鼓,炸雷似的一聲,“哪個說雜版不來,老子們就是要賭雜版。”又哼然冷笑,“我說是哪個?牛圈頭伸出馬嘴來了?這門不懂規矩,你不賭雜版就爬開!”
“這‘如是來’是你蝦子開的嗎?”晉洪圖嘴臭,石少武的嘴比他還臭,一股直火往頭上衝,他開口就罵,“憑啥子你蝦子來得,老子們就來不得!憑啥子你用雜版,人家就得用正版?你要歪些?欺負人嘛!”
“憑啥子?憑老子們的砣子(拳頭)硬!”身高力大的晉洪圖毛了,仗著人多,霍地站起身來,手握拳頭,看著石少武,兩眼噴火,“這‘如是來’是在老子們29軍的地盤內,你娃娃跑來攪肇啥子?懂得起的,趁早給老子爬。”說時袖子兩挽,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勢,晉洪圖身邊的幾個兄弟夥也圍了上來。
周圍的賭徒見狀不好,轟地一聲散了,溜了。
“好,要打嗎,老子陪你。”石少武說時,西裝扣子一扯,頭上博士帽一掀,袖子兩挽。帶在身邊的柳大麻子也忽地一下扯出了帶在身上的手槍。兩邊形成對峙,明顯晉洪圖的人多些,勢也大些。
道地的成都人吵架有個特點,嘴硬,真要出手打架,卻往往又沒有膽子。街上見人吵架,吵得花兒朵朵開,街上一群人圍著看熱鬧,不斷起哄,希望兩人打起來,可他們就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兩人吵了半天,吵累了,疲了,是這樣收場的:一個色厲內茌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提勁:“老子現在沒有空,下午來,你娃等倒哈!”另一個應,“哪個不來,哪個是蝦子。”雙方就像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取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心滿意足而去。
今天狹路相逢的兩個冤家,卻一個更比一個硬、狠;敢動真格的。
激烈的爭吵中,石少武上去掀了晉洪圖一掌。
“你敢掀老子!”被掀得往後打了兩個踉蹌的晉洪圖,隨手撥出了腰上的手槍,他的幾個保鏢哢地將子彈推上膛,舉槍對著石少武、柳大麻子,並將他兩人團團包圍;大有將石少武、柳大麻子生吞活剝之勢。
“狗日的,你硬是人多為王,狗多呈強嗦?”石少武嘴上罵著,心想今天要吃晉胖子的虧了,正不知所以時,不意站在他身邊的柳大麻子突然施展開絕技:仗著人矮,沒有引起晉胖子他們注意,動作極為麻利地一下竄了過去,閃電似地飛起一腳,踢掉晉洪圖手上的槍,接著往後一躥,跳起來伸手箍住了晉洪圖的粗頸子。柳大麻子的手很有勁道,鐵鉗似地將晉洪圖箍得彎下身來,難受極了。柳大麻子用槍抵住了晉胖子的頭。
“不準動!”柳大麻子窮凶極惡,用凶光逼視著晉洪圖眾多的保鏢們,鴨公嗓子吼道,“哪個動,我就打死他晉胖子個狗日的。”
形勢頃刻間出現了逆轉。一下子,人多為強,狗多為王的晉洪圖成了又矮又麻,窮凶極惡的柳如寇手上的人質,動彈不得。
“不要開槍,不要開槍,有話好好說。”晉洪圖怕了,在柳大麻子的要挾下,他讓眾多的兄弟夥收了槍。
“你認輸了嗎?”石少武問。
“認輸。”
“認輸就要罰。”
“算事,桌子上贏的錢,你拿走就是。”
石少武上前,將好大一迭迭銀元從桌上掃進腰包裏,褲包裏,裝不下。這就幹脆脫了衣服,把衣服當口袋,將白花花好大一堆銀元包在了衣服裏。
“對不起,還得勞煩你哥子送我們一程。”
石、柳二人用槍押著晉洪圖,他二人一人推一輛“洋馬”。“洋馬”上馱一大包銀元,離開了“如是來”。他們的後麵又跟著晉洪圖的保鏢、衛弁,送行似的;一直將他們送到24軍的防區,安全了,他們這才放了晉胖子。看著晉胖子跌跌絆絆狼狽而逃的身影,石少武、柳如寇仰起頭來哈哈大笑;兩人大勝而歸,滿載而歸。在他們看來,這是24軍在另一個戰場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