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抵抗都停止了。
敢死隊一湧而進。
陶澤昆命隊員掌燈。燭光搖曳中,隻見趙爾豐躺在寬大的象牙**,氣喘籲籲,臉色臘黃,眼窩深陷。他隻穿了件青湖縐棉滾身,額頭熱得燙人。誰能想象,這個躺在**病病哀哀一副可憐相的老人,竟是半年前聲威赫赫,馬上一呼,山鳴穀應的趙爾豐趙大帥。
“把他弄起走!”陶澤昆眼都不眨一下,大聲下達命令,“抬回軍政府受審!”四名彪形大漢應聲而上,兩人抓手,兩人抓腳;一下把趙爾豐從**提了起來,軟抬著去了皇城軍政府。
辛亥年(1911)十二月二十二日,黎明姍姍來遲。
難得的冬陽冉冉升起。背襯著藍藍的天空,飛簷鬥拱的皇城像是鍍了一層金。那紅牆黃瓦,那風鈴,那城門洞前的“為國求賢”坊……全都凝神屏息,在傾聽,在等待什麽重大的事件發生。
軍政府已擒拿了“趙屠戶”,並要公審的消息像長上了翅膀,頃刻間傳遍了九裏三分成都市的兩百多條大街小巷。
“走啊,去看公審‘趙屠戶’那龜兒子!”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報應啊!”……大街小巷響起了雜踏的腳步聲,人們議論紛紛。雅的,俗的,各種議論歸結到一點,強烈要求軍政府處決“趙屠戶”,為死難者報仇雪恨!
人們潮水似地向皇城壩湧去。
當戎裝筆挺的尹都督率領軍政府大員們從明遠樓裏魚貫而出,站在玉砌欄杆前朝下望,偌大的皇城壩上已是人山人海。
尹都督在明遠樓前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正襟危坐,神態嚴峻。他的身後簇擁著軍政府大員們。
身著青湖縐棉滾身的趙爾豐被帶出來了。他麵朝尹都督,盤腿坐在一塊紅地氈上。聚集了幾萬人的皇城壩上頓時清風雅靜。
“趙爾豐!”響起尹都督那特有的洪鍾似的聲音,不用任何擴音設備,壩子上都聽得清,“你抬起頭來!”
一顆低垂著的須發如銀的頭,緩緩抬了起來。深陷的眼堂內,突然迸發出光芒,那是一雙多麽仇恨的眼睛!
“尹娃娃!”氣息奄奄的趙爾豐突然指著尹昌衡大罵:“你言而無信,竟然設計,裝了老子的桶子!”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樣子。
“趙爾豐住嘴!”尹都督勃然震怒,沒讓他把話繼續說下去。尹都督居高臨下,曆數趙爾豐的罪惡:為升官發財,殺人如麻,用堆圾如山的白骨鋪成了高升的路;以無辜者的鮮血,染紅了他頭上“封疆大臣”的頂子,掙得“屠戶”罵名。在四川人民如火如荼的保路運動中,為討好清廷,保住自己的“頂子”,竟一手製造了震驚全國的“成都血案”;為複辟,策劃了兵變,讓錦繡成都遭受空前浩劫。接著,密令川邊總兵、川滇代理大臣傅華封帶兵回援,圖謀顛複軍政府,直至拒絕軍政府的最後規勸,恩將仇報,派衛士長何麻子陰謀殺害軍政府都督……真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趙爾豐你硬是用自己的手給自己掘了墳墓。尹都督越說越激動,越氣憤。場上萬人拍手稱讚:“說得好!”
數完罪狀,尹都督問:“趙爾豐,以上數罪,曆曆在案。你是服,還是不服?”
“我既服也不服!”趙爾豐端坐不動,竟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如何服,如何不服?”
“你剛才所言句句是實。然,論人是非,功過都要計及!焉能以偏概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趙爾豐雄詞抗辨,“縱然你上述件件屬實。但我在康藏建下的殊勳你為何今日隻言片語不提?”說著,淒然一笑,“非我言過其實。捫心而問,若不是我趙爾豐在康藏艱苦卓絕奮戰七年,今天中國雄雞版圖已缺一角矣!我今為魚肉,你為刀俎。要殺要剮,任隨你,我隻是不服。”
尹都督長歎一聲:“趙爾豐,你的功績,川人豈有不知?可說是點點滴滴在心頭。正因如此,我日前是如何勸你?然而,你卻陽奉陰違,罪上加罪。時至今日,我縱為川督也救不了你!”看趙爾豐抬起頭,滿臉的不解,尹昌衡苦笑一聲,“你可聽說過,我們先行者孫中山先生的名言‘世界潮流,浩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並非我與你有何過不去!時至如今,對你如何處置,當以民意為是!”
趙爾豐性格剛烈,是個明白人。聽了這番話,啞聲道:“好。”聲漸低微:“爾豐以民意為準!”
尹都督霍地站起身來,麵向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揚聲問:“我同趙爾豐的話,大家可都聽清?”
“聽――清――了。”
“怎樣處置趙爾豐?大家說!”
“殺!――殺!”台下千人萬眾異口同聲;相同的口號,此起彼伏,像滾過陣陣春雷。
趙爾豐眼中仇恨的火花熄滅了。那須發如銀的頭慢慢、慢慢垂了下去。
尹都督轉身,問趙爾豐,“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
“可還有話說?”
“沒有了。”停了一下,複抬起頭來,說:“老妻無罪!”那雙深陷的眼睛裏,竟是熱淚淋淋。
“決不連累!”
“多謝了!動手吧!”趙爾豐閉上眼睛,坐直了身子。他須發如銀,串串熱淚在那張憔悴、蒼老的臉上滾過,順著瘦削的臉頰往下淌。
尹都督朝站在一邊的陶澤昆點了點頭。
陽光照在陶澤昆身上。敢死隊長好大的塊頭!幾乎有尹都督高,卻比都督寬半個膀子。一張長方臉黝黑閃光;兩撇眉毛又粗又黑,兩隻眼睛又圓又大又有神,臉上長著絡腮胡;身著草黃色的新式軍服,腳蹬皮靴;一根鋥亮寬大的皮帶深深刹進腰裏,兩隻袖子挽起多高,越發顯得孔武有力。
“唰!”地一聲,陶澤昆粗壯的右手揚起了一把鑲金嵌玉的窄葉寶刀――那是趙爾豐須庚不離的寶刀,據說是一個朋友送他的。刀葉很窄猶如柳葉,卻異常柔韌,可在手中彎成三匝。雖削鐵如泥,可一般人不會用。陶澤昆會用,這寶刀是他昨晚逮趙爾豐時繳獲的。
陶澤昆上前兩步,不聲不響地站在趙爾豐身後。突然,伸出左手在趙爾豐頸上猛地一拍。就在趙爾豐受驚,頭不禁往上一硬時,隻見陶澤昆將手中的柳葉寶劍猛地往上一舉,掄圓,再往下狠勁一劈。瞬時間,柳葉鋼刃化作了一道寒光,陽光下一閃,像道白色閃電,直端端射向了趙爾豐枯瘦的頸子。刹時,那顆須發如銀的頭,“唰――!”地飛了出去,骨碌碌落到明遠樓階下,兩目圓睜。隨即,一道火焰般的熱血,迸濺如雨柱。頓時,場上掌聲如雷、歡呼聲四起。
尹昌衡走上前去,一把抓起那根雪白如銀的發辮,提起趙爾豐那顆死不瞑目的頭,要副官馬忠牽過他的火紅雄駿,他翻身上馬,帶著隊伍遊街示眾。他要竭盡張揚之能事。他知道,這顆人頭對趙爾豐死黨有何等的威懾力!
日上三杆。尹都督所過之處人山人海。他騎在一匹火紅雄駿上威風凜凜,由一營衛隊簇擁著前進。一個彪壯的騎兵,用竹杆挑起趙爾豐的首級,走在最前列。沿襲戰場上慣例,尹都督身邊有匹備馬,由一個衛士牽著跟進。
馬蹄嗒嗒,口號聲聲。那是何等壯觀的場麵啊!萬人擁戴中,年輕有為的尹都督舉起手來,頻頻向歡呼口號、對他感恩戴德的鄉親們揮手致意。陽光在衛兵們閃閃的槍剌上鍍上了一層金。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時就在對麵高屋頂上,一個黑大漢正舉槍對沉浸在喜悅中的尹都督瞄準。黑大漢身材高大,嘴裏銜著一根油浸浸的大辮子,緩緩抬起手中的九子鋼槍,眯起一隻眼睛,一根指拇勾動了扳機――“砰!”槍聲響時,身手敏捷的尹昌衡應聲藏到了馬肚子底下;頭上戴的大蓋帽卻被打飛。
“砰、砰!”緊接著又是兩槍。走在尹都督身邊的備馬和牽馬的衛士被當場打死。訓練有素的衛士們循聲望去,隻見謀殺未遂的黑大漢在房上飛奔,跨牆越屋如履平地。隊官朱璧彩趕緊命一隊人護住都督;他指揮衛士們從四麵圍緊抓捕刺客。然後衛兵們搭成人梯子,上房的上房,瞄準的瞄準……很快形成了一張嚴密的網。刺客身手不凡,可惜他身踞的高屋與其他的房子是斷開的,插翅難飛,很快被拿住了。這不是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張德魁是誰!他被五花大綁,但環眼暴張,臉上的絡腮胡根根直立,猶如鋼針。他恨眼看著尹都督罵聲不絕,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尹都督命令,停止巡行,衛隊押著刺客原路返回。
成千上萬的人又湧回到了皇城,都來看啊,看尹都督審判陰謀暗殺自己的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張德魁!看今天的第二顆人頭落地。
尹都督坐在剛才審判趙爾豐的地方,被五花大綁的張德魁被衛士押上來了。他毫不畏死,罵聲不絕,像頭暴怒的雄獅。
尹昌衡很冷靜。默默地打量一番刺客,吩咐衛士,“把繩子給他解了。”
哎呀,這是怎麽回事?場上場下,所有的人都驚愕不已,這個身手不凡的大塊頭不是要致你於死地嗎?好容易才將他逮著的嘛……
“聽見沒有?”尹昌衡有些慍怒,喝令衛士:“將他手上的繩子解了!”
“都督!”候在他身邊的副官馬忠急了,閃身而出勸阻:“這個張德魁罪該萬死。先是在成都兵變中打主力,今日竟又謀殺都督。放了他怎麽行?”
“這樣明知必死,卻不怕死的人倒是真漢子。”尹都督語氣裏竟有幾分讚賞的意味。斷然揮了一下手,喝道,“解開他手上的繩子!”衛士們無奈,隻得上前解開刺客手上的繩子。頓時,場上千人百眾鴉雀無聲。隻見被解綁的趙爾豐貼心衛士張德魁在尹都督麵前昂起頭,毫不領情,桀驁不馴。
“張德魁!”尹都督並不惱怒,問道,“你先在較場指揮兵變,繼則在街上阻擊我,頂風而上,這是何為?”
“你竟敢造反,繼而謀殺主官!”張德魁言之鑿鑿,理直氣壯:“我是大帥衛士,自然服膺大帥命令,我先是替大帥效命,繼則替大帥報仇。我隻是後悔,月前在北東較場和剛才都沒有一槍結果你!”
尹都督看馬忠等人在旁恨得咬牙切齒,磨拳擦掌就要上前動手,笑著製止。
“你說得有些道理。”尹昌衡看著張德魁,“但是,你沒有殺到我,我卻捉著了你,是你該死。”
“要殺要剮任隨你!”大塊頭張德魁腦殼硬起,“我做這些事就沒有想過要活的。少羅嗦,快動手。我張德魁二十年後又是一條漢子。”
“這樣!”尹都督看了看場上場下,他知道,人群裏還有好些趙爾豐餘孽。自己能否正確處理好這個人,對瓦解趙爾豐死黨至關重要。
“我不拿都督的權勢壓人。”尹昌衡說,“我們當眾講理。你說贏我你就殺我,反之我就要殺你,如何?”
“對嘛!”張德魁還是那副橫撇撇的樣子。偌大的皇城上下,人們懷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這場別開生麵的辨論。
“你先說。”尹都督硬是讓得人。
張德魁說來說去還是剛才那幾句。
“張德魁,你糊塗透頂!”尹都督猛然發作,指著硬著頭的大塊頭喝斥:“不要以為你這樣作是俠士行為,其實你是個莽子!”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張德魁不由得吃了一驚,怔怔地望著盛怒的尹都督。
“……趙爾豐罪惡累累!”尹都督一一例舉了趙爾豐的罪行後,強調,“巴蜀父老人人欲對其人食其肉、寢其皮。我殺他,非我與他有何私仇,而是他罪有應得!”說著指著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請父老鄉親們回我一句,“趙爾豐該不該殺?”
“該殺――!”場下千萬人齊應,聲震天地。
“張德魁!”尹都督喝問,“你都聽見了嗎?”趙爾豐貼身衛士氣焰萎了些,低著頭,嘴還強,“我是粗人,我說不過你,你殺吧!”
“好,你承認輸了!”尹都督說著厲聲吩咐,“帶下去!”馬忠帶兩名衛士應聲而上,就要去拿大塊頭。
“不要你們拿,好漢作事好漢當!”張德魁扭了扭蠻實的身子說,“我自己走!”說著,跟馬忠等人就要走。
“張德魁!”不意尹都督又將他喝著,說,“我敬你是條漢子。況且,原先你事非不明,各為其主,也在情理之中,我免你的罪。”尹都督要身邊的隊官朱璧彩拿來一個用紅紙封好的長條子。
“你拿著。”尹都督說,“這是四百塊大洋。是軍政府送你回山東老家與親人團聚的路費、安家費!”
大塊頭聞此言如被雷擊。起先,他怔怔地看著和言悅色的尹都督,始則相信是實。繼而趨前兩步,“卟咚!”一聲跪在尹昌衡麵前,哭了。
張德魁說,“德魁愚鈍。德魁知道錯了。若都督不棄,德魁願追隨都督,知恩報恩。以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尹都督這就欣然離坐,上前扶起痛哭流涕的大塊頭張德魁,撫慰道,“知錯改了就好。充暗投明者,軍政府一律歡迎。你以後就當我的衛士。這四百大洋你拿去任意處置……”話未說完,皇城壩上,人們對尹都督的寬宏大量讚歎不已,當場就有好些趙爾豐餘孽前去向軍政府坦白投誠。
不動刀槍。尹都督在皇城義服張德魁這一幕,頃刻間讓趙爾豐苦心結成的死黨群體在轟然間土崩瓦解,煙飛灰滅。
尹昌衡就任四川都督期間,西藏上層又開始趁機動亂。尹昌衡主動向北京中央政府請纓率軍平叛。尹昌衡率軍到康藏平叛迅速有力,傷及了英國人利益,英國駐華大使朱爾典代表英國政府向民國大總統袁世凱提出抗議。這時竊國大盜袁世凱一心期望在西方列強支持下皇袍加身,他對三個大都督最不放心,這就是四川的尹昌衡、雲南的蔡鍔、湖北的黎元洪。他將三人誘騙到北京進行軟禁。黎元洪對袁世凱采取了韜光養晦之策,整天在家貓起,而尹昌衡與蔡鍔半是性格使然,半是有意做給袁世凱看,兩人故意在京都放浪形骸,出入於八大胡同。人們一般隻知道蔡鍔和小鳳仙的故事,其實這裏麵還有一個尹昌衡同良玉樓的故事更為動人。
蔡鍔最終在小鳳仙幫助下,潛離京師回到雲南,成功地舉行了反動袁世凱的護法戰爭而天下聞名,尹昌衡卻就沒有那樣幸運了,他因此袁世凱盯得更緊。時京都名人雲集。早年加入反清同盟會,當過孫中山總統府樞密顧問的章太炎就是一個不怕死,堅決反對袁世凱的大文人、大名人。他曾經抬著棺材去總統府謾罵袁世凱,一是章太炎是聞名海內外的名人,二是章太炎無權無勢,罵就等他罵吧,袁世凱對章太炎也就是聽之任之,隻是送了他個綽號“章瘋子”。有次章太炎來在尹昌衡處,撲咚一聲就給尹昌衡跪下叩頭,慌得尹昌衡不知所以。一邊扶他起來,一邊問他這是為何?章太炎說,“你死定了,袁世凱把你看成眼中釘,肉中刺,你能不死嗎?所以我今天特來祭你。不過,我會死在你前麵,因為我罵袁世凱,你不罵,你可以多活幾天。到你死的時候,我已死了,所以我今天提前來祭你。聽說你祭文寫得不錯,我死後,我能不能給我寫篇祭文?”
尹昌衡以為章太炎是在調侃,就逗趣說一定遵命。
章太炎說,那就告辭了,邊說邊走,翩然而去。隔日,章太炎在頤和園萬壽山,昆明湖畔備下一席,請了幾個客人去吃酒,內中就有尹昌衡。清廷雖然已倒,但頤和園這座皇家苑林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章太炎不同,他是大名人,頤和園不能不買他的麵子。尹昌衡高高興興去了,席間,章太炎要行酒令,酒令行得怪,且相當駭人。章太炎說行一般酒令無味,要以罵袁世凱行酒令。幾個客人,聞言嚇得戰戰兢兢,借故溜了。尹昌衡沒有溜,並不是他想罵袁世凱,而因他不是一嚇就可以嚇倒的人。兩人這就開始罵。章太炎先罵:“生就一副豬相,卻是心中了亮;明是一代梟雄,卻又裝貓吃象。”真可謂竭盡了嘻笑怒罵之能事。尹昌衡接著罵袁世凱怕英國人:“牛的眼睛大,不盡看啥都大。西藏大,在他眼中不大,英國小,在他看來很大。”兩人都是酒仙,又都文思敏捷,他們邊喝邊罵。漸漸酒吃麻了,罵袁世凱也罵歡了。自然事情很快就讓袁世凱知道了。袁大總統親自出麵收拾尹昌衡,給他來個無須有的罪名,投入牢籠關押四載,最後是在閻錫山的幫助下,尹昌衡才帶著良玉樓好不容易輾轉回到成都。但此時的成都非彼時的成都,他的學生輩人物劉湘、但懋辛掌四川軍權,他們對尹昌衡不放心,逼著尹昌衡在報上發表了《歸隱宣言》,不然不準他回川。
就在尹昌衡在報上發表了《歸隱宣言》之時,他心目中中國惟一的一盞政治明燈孫中山為國事操勞,在北京溘然而逝,尹昌衡萬念俱灰,就此在成都歸隱沉淪;雖然歸隱沉淪,但尹昌衡的影響深巨。
劉文輝苦著臉咕嘟咕嘟一個勁抽煙,好像是專門來抽煙的。看來他昨夜也沒有睡好,一張焦黃的太婆臉上,眼瞼下垂。冷寅東向他請示下一步的行動方案。
“你們看呢?”劉文輝反問。
“我的意思是,幹脆將田頌堯一鍋端了,免得他以後再裝怪?”
“咋個端,端得了嗎?”劉文輝似乎有些猶豫,對劉文輝的發問,冷寅東無法應對。
田北詩像是咬著了牙似地噓了噓,“是。”他說,“這就象下殘棋,越到後來越不好下了,得考慮仔細些。”究竟該怎麽辦,卻又三緘其口。
劉文輝不置可否地“啪!”地一聲合上煙蓋,將水煙袋還給李金安,站起來,竟準備走了。冷寅東急了,說:“軍長,究竟打不打?你給個話。”劉文輝又停下腳步,想了想,咬咬牙:“可以按你的意思,衝一衝,打一打,試一試。如果你認為可以,可以讓部隊從下涉水過河!”說時,看定冷寅東,“你是省門之戰實際總指揮,不是說嘛,‘將在外,君行命臣所不受。’我走了,不在這裏礙你們的手腳。”說著,又看看田北詩:“若其有啥子委決不下的,可以找參謀長商量。分寸你們自己掌握。實在有啥子拿不穩的,再找我。”交待完這一句,帶上李金安去了。
冷寅東、田北詩對軍長的意圖完全明白了。這就是軍長交待的:“可以先‘衝一衝,打一打,試一試。’看各方情況反映決定下一步。”
近午時分,靠前指揮的冷寅東站在離北門大橋約200米遠的一幢堅固的一底三層的鋼筋水泥鑄造的小洋樓上,舉起手中的高倍望遠鏡往江對麵看去。
一條穿城而過且河麵寬闊的府河,這是錦江的一支,救了田頌堯的命。現在是冬天,水也不深,在他看來,部隊完全可以涉水過河。冷寅東在思想上設想、演繹著這樣的場麵:24軍用一股精銳小部隊,從橋上徉攻;讓更多的部隊,在廣闊的戰線上涉水而過。在不到五百米的橋對麵,田軍在橋頭上立有兩座鋼筋水泥鑄造的碉堡,碉堡內黑森森的機槍口隱約可見。沿河凡是稍高的建築物上,田軍都架有輕重機槍、還有大炮,迫擊炮等這邊進行著嚴密的監視和封鎖。要命的是,沿河防守的又是田頌堯的虎賁之師王銘章部,這是一塊硬骨頭。毫無疑部,啃這塊硬骨頭,要死許多人!但是,這塊硬骨頭無論如何作難啃也得啃。軍座的意思很明確,如果戰事順利,政治 上各方反對也不強烈,就一舉拿下田軍。如果中途有什麽情況,再說。
冷寅東作為劉文輝軍事集團的關鍵人物之一,他當然知道目前局勢之嚴峻。最好是將田軍盡快解決。田頌堯部在成都哪怕再多堅持一天,局勢就充滿了變數,就是給24軍的威脅。而成都戰事早束一天,腹背受戰的危險性就可以早消除一天。
冷寅東在征得田北詩的同意後,調兵遣將。攻擊的時間到了。開始試炮,10發炮彈帶著可怕的嘯叫,閃電般掠過成都冬日陰霾的天空,“咚、咚、咚!”地砸到對岸,打中了幾間民房,騰起一片硝煙、火光。對方立即還以顏色,立時槍炮聲大作。對岸有幾發冷炮在指揮部房前屋後炸開,硝煙氣浪撲了過來,甚至有兩片嚶嚶作響的彈片飛進窗來,從冷寅東耳邊擦過。弁兵要拉他下去,說是危險,卻被他粗暴地拒絕了。舉著手中的高倍望遠鏡看去,戰爭的場麵清晰地拉近眼前。在火力壓製下,24軍展開了全麵衝擊。橋上橋下都在衝鋒。特別是他寄於希望的橋下進攻,在漫長的河岸線上,24軍官兵在鋪天蓋地涉水過河;可是,對岸的槍炮密集,將涉水衝鋒過河的24軍打得像被鋒利的鐮刀割倒的片片稻穀。河灘上,河裏到處都是屍體和鮮血。好在橋下大規模的衝鋒,吸引了、分散了對岸田軍的注意力。他立刻改橋上的佯攻為硬攻,並增添了精銳部隊。
在陣陣淒厲的衝鋒號中,橋上成百上千的敢死隊官兵集團衝鋒是可怕的、壯麗的。這邊草黃色的巨浪在橋對麵猛烈的火力絞殺中,雖然一片片倒下去,卻在強大火力掩護下,頑強地推進,推進。24軍攻橋敢死隊已經攻到了大橋中部。
“好,快攻,快攻!”就在冷寅東舉著手中的望遠鏡,情不自禁連聲加油時,對麵王銘章部打了一個反衝鋒。橋上展開了血肉橫飛的肉博戰。而也就在這個時候,橋下涉水過河衝擊的部隊全麵潰退,對麵這就增加了對橋上24軍攻橋敢死隊的打擊力。蒼茫的天底下,隻見橋上24軍攻橋敢死隊被打得一片片倒下去,不得不往回退了。
“王銘章可惡!”冷寅東垂下了手中的望遠鏡,痛苦地閉上眼睛,“可惜了我這支敢死隊。”他吩咐身邊傳令兵,“快吹號,衝鋒中止!”
“達達、嘀!”橋這邊24軍前敵指揮部吹響了停止進攻的軍號。軍號聲聲,就像鋒利的刀刃,在陰霾低垂的天地間劃動;就像是夜晚來深山苦野中兒受了傷的蒼狼發出的嗥叫,讓北門大橋兩邊深受戰爭之苦的和平居民們聽得心驚肉跳。
24軍前敵指揮部這個時候吹響的停止進攻的軍號,對於在距北門大橋不過六百米的古柏森森文殊院後院間臨時充作作戰室的屋子裏29軍軍長田頌堯,卻不諦是最甜美的福音。
身軀矮胖,眼睛裏網滿血絲,麵容沮喪,在作戰沙盤前焦急無比地走過來走過去,猶如熱鍋上螞蚊的田頌堯,聽到這軍號聲,先是不信。定立,問俯身沙盤前的副軍長孫震,“德操!”他問:“這是哪裏的軍號?”
孫震凝神聽了一會:“是橋對麵,冷寅東在吹停止進攻的號。”
桌上的電話鈴聲急驟地響起,田頌堯上前搶過電話。電話是前敵指揮王銘章打來的,聽著王銘章的電話,田頌堯原先僵硬的臉色漸漸活過來,然後又漸漸浮起喜色。
“好好,就這樣辦。”田頌堯放下了電話。田頌堯將剛才發生的情況告訴了孫震,孫震思索著出了一口長氣,像是一下子放下了千斤重擔。擺在旁邊的沙盤,表明了就是剛才形勢的緊張。
碩大的作戰沙盤上,標明29軍所占地盤的不多的幾麵小藍旗龜縮在城北以文殊院為中心的很小的範圍內。而整個成都包括成都周圍,全都為標明24的小白旗占據。這些圖示如果化成具象則是:全城,除了城北,都被24軍占領。視線放在城外四周掃描,28軍黃隱師,已悉數退回了灌縣;田頌堯從綿陽抽調來增援的謝庶常旅,遭到24軍王元虎部阻擊過不來,雙方在新都三和場已激戰三晝夜,打得天翻地覆,路斷人稀。謝庶常旅是29軍唯一可以增援的部隊;而劉自乾的援軍,至少有三個師,正沿川藏公路而上。就在剛才,他們手上惟有的王銘章、曾南夫兩個師,在同壓上來的數倍於己的24軍進行的逐屋逐街,異常慘烈的爭奪戰中,團長鄧興發,張英陣亡……
“德操,你看,劉文輝還會進攻嗎?”
“難說。”孫震思索著說,“我看冷寅東可能想晚上再大舉進攻!”與此同時,外麵天井裏,得到命令的參謀類軍官正在焚燒絕密文件,電訊室、機要室等部門也是一片忙亂。驚乍乍的電話鈴聲不時響起,與相關人員的大聲詢問、下達命令……亂轟轟攪在一起,一派大廈將傾的情景。
聽了孫震如此說,田頌堯又在作戰室裏走來走去,拍著兩手喊皇天:“難道我田頌堯的事業就這樣完了嗎?就這樣完了嗎?”
“軍長!”冷靜的孫震沉思有頃,掉過頭來,看著焦在地上不住踱步的田頌堯,兩眼發亮:“我看,我們還可以下出一著高棋。這著棋下好了,我看劉自乾也隻敢到此為止!”
“啊!”田頌堯聞言一震,轉過身來看定孫震,“德操,你有什麽好主意嗎?”
“我看劉自乾不敢放開打我們。不說其他,隻說文殊院,文殊院是佛門重地,川中名寺,全國有名。他劉自乾是四川省政府主席,他敢把文殊院打爛毀掉嗎?而我們現在收縮兵力,破釜沉舟,固守北門一線是下了決心的。劉甫澄不是剛才來了電話,說是隻要我們堅持,他必在近日大肆起兵支援我們。他剛才來電說了的。如果數天,局勢必然發生對我有我們隻要咬牙堅持,他就把我們沒法。軍座你想,24軍倒行逆施,在川內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不僅我們喊打,鄧錫侯喊打,劉甫澄更要打,就連遠在川東川北的楊森、劉存厚、李家鈺這些人也紛紛來電,表示支持我們。還有蔣介石也給劉文輝發出了通電,嚴厲製止他在成都用兵。最可貴的是,現我全軍將士同仇敵愾,軍心可用。隻要堅持,局勢必然在幾天內就可能發生變化。如今,我有兩條意見向軍座建議,請軍座選擇!”
“請說。”
“如果軍座不想退出成都,我們就抱有我無他之決心,堅持同劉自乾打下去。”
田頌堯略為沉吟,“第二條呢?”
“如果軍長為保存實力,不想打了,我們現在可以打尹昌衡和成都五老七賢這張牌。用他們來製約劉自乾,股力量不可小視。”孫震接著作了分析。
“我想,我們必須保存實力,沒有實力,一切無從談起。打尹昌衡和成都五老七賢這張牌,的確是好主意。”田頌堯被孫震點醒,轉憂為喜,一下子來了精神,也來了主意。“德操!”田頌堯揮了一下手,“告訴王銘章、曾南夫,要他們死戰不退,等候進一步的命令!嗯,軍事上麵的事,你負責布置!我這就去給尹昌衡打電話。”田頌堯的反應還是很快的,說著,快步進裏間屋給尹昌衡打電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