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軍曾南夫部,夜巡隊上尉隊長歐陽玉生,當然不敢隨意處死石少武。就在他帶著兄弟們將這一對臭名昭著的狼和狽――24軍混成旅旅長石少武及手下第一團團長柳如寇連拉帶打地弄帶進少城公園深處,有心置這兩個家夥於死地卻又不敢,立刻派人回去報告了師長曾南夫,說出了弟兄們的意思,請師長決定。上尉隊長歐陽玉生想的是,如果師長不同意將石少武處死,那他們就將石少武、柳如寇狠打一頓,以泄心中之恨。比如學一些古書中的情節,將人割去一隻耳朵或從身上卸去一個什麽“零件”了事。沒有想到師長曾南夫也極為痛恨這兩個人,尤其是石少武。得報後,當即手在桌上一拍,大聲喊好,一張黑紅的四方臉上漾起笑意,“這兩個家夥,一對‘狼狽’自己撞到我們槍口上來,就怪不得哪個了,隻怪他們自己作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曾南夫個子不高但篤實,戎裝筆挺,軍皮帶上別支白郎寧手槍。似乎因得到這個報告高興,也可能是對石少武的氣憤,之前正在作戰室裏,他正同一幫麵容沮喪的參謀們研究撤軍路線等等事宜,一聽這報告,霍地站起,將頭上軍帽往桌上一甩,一頭剪得短短的、又粗又硬的黑發都立了起來,猶如鋼針。手下的參謀們等都歡呼起來。

“你們說,如何處理這兩個家夥?”曾南夫問大家。

29軍參加“省門之戰”的王銘章、曾南夫兩個師共計三萬人的部隊,都是田頌堯的絕對主力;而兩個師長王銘章和曾南夫在個人稟賦上又有所不同,有所側重。王銘章以英勇善戰,服從上司命令著稱;曾南夫則以點子多,善於臨機處置聞名。

聽師長這樣問,底下立刻炸了鍋,紛紛聲討石少武――

“這兩個家夥頭頂生瘡,腳下流濃,壞透頂了,早該死了!”

“石少武這個采花大盜,**估霸,糟踏了多少良家女子?凡成都人,人人聞其名欲食其肉、寢其皮。我們29軍在成都住了三年,臨走也沒有啥子好的東西留給成都父老作個念頭,不如就在今夜人不知鬼不覺地就把這兩個壞種鏟除了,給成都人送個大禮!”

“別的不說,石少武,還有柳大麻子,這次打煤山、拿四川兵工廠,殺了我們多少兄弟,手上帶了多少命債!師長,你就不要讓軍長曉得了!軍長曉得了反而為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將兩個壞種做了!”……

“要得!”曾南夫目光灼灼,“我聽你們大家的。”這就快步走到桌前坐了,拿出一張軍用簽,簽發了立即對石少武、柳如寇的必殺令,交給上尉派回來報信請示的一個少尉,並又專門作了囑咐:“告訴歐陽玉生要快,夜長夢多!嗯?”

“是!”少尉心領神會,雙手接過師長的命令,給曾南夫敬了個禮,隨即帶著一個挎衝鋒槍的士兵立刻融入了暗夜。

與此同時,劉文輝在家裏接到了冷寅東從將軍衙門“省門之戰指揮部”打來的緊急電話。電話中,冷寅東報告了石少武、柳如寇夜晚去祠堂街尋花問柳,被曾南夫的夜巡隊捕獲後押進少城公園,估計凶多吉少,隻有司機一人逃了回來。聽得出來,冷寅東對石少武、柳如寇這兩個人很不以為然。

劉文輝邊聽邊尋思,聽完後,並不急於表態,聲音也很平靜,問冷寅東:“寅東,你的意見呢?”

電話中,冷寅東略為沉吟,“如此大局來之不易!我的意思是,意思是,如果可能,是不是通過外交途徑,找田頌堯談判,提抗議,要他放人?”

“事情發生後,祠堂街對麵29軍有沒有戰鬥準備?”

“有。”冷寅東知道軍長這話的意思是在問他:如果我們這邊采取軍事突襲的方式去救人行不行?

冷寅東強調:“對麵29軍曾南夫師作好了充分的戰鬥準備。”

“啊?!”電話中,劉文輝一聲長長的“啊!”顯示了他思想上的矛盾和猶豫。

“這樣!”等了一下,劉文輝說,“先不要動,不要采取任何措施,讓我考慮十分鍾,到時我把電話給你打過去。”說完,放了電話。

劉文輝在房裏踱起步來,這是他每遇重大事件,在作出抉擇前的習慣動作。已是深夜,萬籟俱寂,時序已經進入深冬。窗外風過處樹葉沙沙,雖然室內溫暖如春,可是他還是感覺得到室外的深重寒意。他大體想象得出這時在一片漆黑,寒氣襲人的少城公園裏的森然情景:被29軍官兵恨透了的石少武和他的手下第一團團長柳大麻子正在受罪,兩人被曾南夫的夜巡隊綁在樹上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慘叫聲聲;甚至可能更厲害。怎麽辦呢,去不去救他們?救,又該如何救呢?電話中,冷寅東的口氣是明顯的,反對用武力去救這二人。如果不想法救出來,石少武、柳如寇很可能活不過今夜。如何是好呢?他猛然站住了,背對著燈光,凝視著拉著窗簾的窗戶,陷入沉思中。

他那碩大的書桌上亮著一盞台燈。燈罩是綠色的,從綠色燈罩中流瀉出來的一縷白光,很明亮地灑在桌上,而四周卻是黑黢黢的。可以看清,攤在辦公桌中央的是一份“關於24軍和29軍停戰協議”初擬文本,那是他親自擬定的,準備明天交給24軍田頌堯。文本的內容都是知道的,很簡單,就是三條,隻不過是用文字將內容固定下來,然後,履行一個儀式――簽字。待這些過程走完之後,田頌堯就帶著他的兩個師撤離成都,這就大功告成。

這是多麽好的結局和時機啊!可是石少武竟利令智昏,這麽一點時間都等不得了,竟去幹這樣的事情,捅了這樣大的漏子!為了救他,搞軍事突襲?不行,不值得!那麽,給田頌堯去個電話,求田頌堯放人?這可怎麽開得了口?我劉自乾是黨堂四川省政府主席,田頌堯是我的手下敗將,隻有他來救我的,未必我為了一個石少武反而去救田頌堯?這斷斷不行!再說,話怎麽說?難道說你劉自乾能縱容自己的幹兒子晚上去搶劫良家婦女,完了還要替他說情?不行,我劉自乾丟不起這個人!再說,石少武、柳如寇這兩個人本來就是土匪,在成都早就是臭名昭著了。以往之所以那樣對石少武,是要用他。現在,勝利了,有沒有石少武這個人都沒有關係了……

室內燈光黯淡。劉文輝長久地保持著固有的姿勢不動,處於凝想中;他被背後燈光投射到對麵牆壁上的身影,看起來既清晰又怪異。身著長袍馬褂的他投到牆壁上的身影,很像是他老家大邑縣大飛水原始森林中的狼。這種狼個頭不大,卻非常狡猾,動作敏捷,而且疑心很重。當它接近獵物,隻要一撲獵物就在手之時,它仍然小心又小心,腳步放得輕了又輕;因此,當它對獵物發起致命一擊之時必然至命。看著牆壁上自己的影子,陷入沉思中的劉文輝,覺得自己就像那種狼。

是的,他想,正如冷寅東所說,大好局麵來之不易!如果田頌堯不是處於絕境,不是為了保存實力,田頌堯是斷然不會請經尹昌衡和五老七賢出麵調停;斷然不會同意以那三條為條件,草簽城下之盟:帶部隊悉數退出成都,退去川北,從而去了他一大隱患,避免了以後的腹背受敵。他劉自乾撿了一個好大的便宜!之所以發動天怨人怒的“省門之戰”,不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嗎?

反過來想,如果田頌堯和孫震孤注一擲收縮部隊,依據北門文殊院等名勝古跡和並沒有真正傷筋動骨的王銘章、曾南夫兩個主力師三萬多人的部隊,同24軍拚死一搏,會怎麽樣?局麵很可能會發生不利於我之逆轉,一、政治上道義上,我劉自乾要輸分;二、田頌堯在成都硬頂,劉甫澄在川中一線大肆起兵;三,南京老蔣趁勢收拾我,將我的四川省政府明令撤職:就近的鄧錫侯再傾力幫田一把,哎呀,結果會多麽可怕多麽難以想象!

就在今天下午,他同田頌堯經尹昌衡和五老七賢作調停人達成就地停火協議之後,他不僅在川報上看到了《成都巷戰受難人民泣血請願團向國內外聲明電》,同時得報,南京的老蔣(介石)對他暗中出手了。老蔣示意劉湘打他,並援助了劉湘幾十萬彈藥槍枝,還有軍用電台……

幸好田頌堯沒有看清這後麵的棋,不然,麻煩大了!能與田頌堯達成這樣三條,實在是萬幸。

想到這裏,處於靜思默想中的劉文輝就像下了一盤盲棋,棋下贏了,卻贏得很險,贏得僥幸,贏在對手目光短淺。而贏了棋的他也已筋疲力盡,贏得有些後怕,不禁長長籲了口氣。

是的,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決不能為救石少武輕啟戰端!見好就收。不然,讓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局麵再生波瀾,那麽,再生波瀾的時局很可能就像眼前窗外莫測高深的黑夜,處處都埋伏著凶險、不測,甚至殺機。這,犯不住!

那麽,對石少武見死不救,我劉自乾又會不會被人看作不仁不義呢?“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這句名言閃現在了腦海中。這個名句出自漢高祖手下第一大將、為漢朝開國立下第一大功的韓信之口。打更匠出生的劉邦原本什麽都不會,就是會耍流氓,盡幹些將儒生的帽子拿來接尿之類事;一遇到事,就問身邊的文臣武將張良、韓信、蕭何等人“如之奈何?”顯得很是無能。而西楚霸王項羽卻是百戰百勝,剛愎自用,自以為是。但最後,最會打仗百戰百勝的項羽,卻最終敗在了最不會打打仗卻會用人的劉邦手中。

劉邦最終得了天下,成了漢高祖。劉邦得了天下之後,立刻聽從妻子呂後建議,將功高震主的韓信誘捕誅殺。“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就是天下第一大將韓信在被縛押赴刑場處斬時,流著淚說的,這話因極富哲理,及致穿越了時空流傳至今,而且將繼續流傳下去,生生不息。

是的,被縛押赴刑場處斬很悲哀的韓信這話說得很精彩,比喻也相當精當貼切。但是,沒有辦法,這往往也是當政者的無奈,是當政者的必然選擇。誰叫你韓信那麽功高名大呢?不殺你當政者如何能放心?再說,飛鳥既然盡了,良弓還拿來幹會麽?既然養犬是為攆兔子的,兔子都沒有了,攆兔子的犬不殺來吃還留下幹嗎?

再說,石少武能同當年的韓信比嗎,完全就沒有可比性。石少武在成都聲名狼藉,既然事到如此,那就隻有讓他順其自然了。舍了!這會兒,他下定了決心。

“當――!”掛在牆上的壁鍾敲響了一下,鍾聲低回,這已經是第二天零時了。劉文輝被鍾聲驚醒,給冷寅東回話的時間到了。當他轉身,快步走到桌前,剛要拿起電話;電話響了,電話是冷寅東來的,看來“省門之戰”實際上的總指揮比他還急。

“軍長!”冷寅東問,“決定了嗎?”

“決定了。”

“如何決定的?看來得快,要不然,石少武、柳如寇可能就沒命了!”

“算了。”劉文輝回答得輕描淡寫,“石少武這也是咎由自取。”看冷寅東不再說話,“哢嚓!”一聲,他輕輕放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