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獨有偶。這個晚上,幾乎與田頌堯驅車出城去昭覺寺的同時,劉文輝也驅車離開了他的玉沙街公館,去了位於浣花溪畔的康莊鄧錫侯公館。

看時間還早,心情愉快的劉文輝讓司機將車開慢些,車過鹽市口,進了少城,過祠堂街,經琴台路,往青羊宮方向而去。這一段雖然不是“省門之戰”的重災區,但也帶有明顯的戰爭傷痕,路燈很少,一路而去的人家和好些店鋪關門閉戶,完全沒有了戰前這一段熱鬧而清幽的旖旎氛圍,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不得不在這個時候上街做小生意的人,那些燈籠鬼火似的,這裏那裏飄飄縷縷,全然形不成氣勢。也許是因為這一帶樹木繁茂而市聲闐寂,這時,夜幕中已**漾起淡淡的霧幕,有一種霧截橫煙的景致。哲人說得好,客觀世界隻有一個,但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一樣的。這樣的景致,在田頌堯眼中是一派愁雲慘霧,而在得勝者劉自乾眼中卻是一派難得的喜氣,溢出詩意。他雖然不是詩人,但小時讀過的一些古代詩人詠誦成都名篇及相關可以表達他此時此刻心境的一些字字珠璣的詞句,這時在他腦海中一閃一閃的,變成了文學想象――

二十裏路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記得,這是陸遊的詩。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記得,這是杜甫的詩。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把酒臨風,則寵若皆忘,喜洋洋者也――記得,這是範仲淹的名篇《嶽陽樓記》中的名句。如果不是貼身副官李金安不識時務的打叉,影響了他情緒,他會一直高興下去,讓喜悅的浪花在心中不停地湧動。

“軍長,你看!”車過祠堂街時,長得精瘦而又精幹的李金安一雙很瞘的眼睛,直棱棱地盯住車窗外掠過的黑黢黢的少城公園內,那影影綽綽劍一般刺向天穹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用手指指,神情驚駭。劉文輝聞聲調過頭來,一看李金安的神情,再循著李金安手指的方向看去,就明白了他這是什麽意思――這是剛剛結束的“省門之戰”中的頭號功臣,幹兒子石少武被吊死地。他的心情立刻灰黯下來,馬起臉,咳了一聲。對主子忠心耿耿,卻沒有文化,不懂主子心理的貼身副官李金安,立刻看出了主子的不高興,醒悟過來,低下頭,心中很是懊悔,手腳無措,像是一隻知道做錯了事的猴子。

車過青羊宮了,這一帶是城鄉接合部,街道很乍,兩邊的房舍稀疏破爛,偶爾閃過的路燈燈光昏暗。暗夜中遊動著乞丐,還有蹲在街頭因走投無路,生活無著的賣兒賣女者。賣唱的和著瞎子拉琴拉出的如泣如訴的胡琴聲,聲聲在耳……一派淒慘狀。車過浣花溪時,突然前麵出現了一支遊行的隊伍,這讓劉文輝立刻緊張起來,他最怕共產黨組織的遊行。而遊行,大都是共產黨組織的。他讓司機將車往邊上靠,讓遊行的隊伍過去。

遊行的隊伍約有好幾百人,有工人、農民、店員,還有著長衫戴眼鏡的先生。走在前麵的是兩個身著短衫,頭戴瓜皮帽的青年工人,他們手中用竹杆舉著一幅橫幅,上書“反饑餓,反混戰,要工作,要飯吃!”隊伍中有人在領頭喊口號。遊行的人們一邊呼著口號,一邊不斷舉起手中的小旗走來,顯得憤慨而又有氣勢。不用說,遊行的隊伍矛頭所指,主要是對著他――“省門之戰”的責任方,又是省主席的劉文輝。遊行隊伍,朝市中心走去,而且沿途人越聚越多。他知道,這支遊行隊伍不是到皇城壩去集中,就是到督院街省政府門前去請願。他心中暗自慶幸,幸好仗打完了!共產黨組織的這種遊行,可比劉師亮和他的《師亮周刊》厲害多了,可怕多了。也幸好是夜晚,沒有人知道坐在這輛小車中的是他劉自乾;如果知道了,肯定會把他攔下來鬥爭,讓他拿話來說。那,簡直是比遇上洪水猛獸還要可怕的事情。

車過浣花溪,這一段濱江路上簡直就沒有了人,小車開亮前燈,開得快了起來。溪邊,兩排對應的柳樹,在寒冷的夜風吹拂下,枝椏亂顫亂舞。景隨心變。在他看來,這些風中舞動的柳樹,已經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美感,簡直就是些撲上來,向他索命的披頭散發的女鬼。他閉上了眼睛。

沉了一口氣,他的思緒集中到了馬上就要見到的“水晶猴”鄧錫侯身上;他在想,見到“水晶猴”後的措詞。

毫無疑問,鄧錫侯與田頌堯是穿連襠褲的,可是鄧錫侯滑,滑得像條遊蛇。而且,如果你不注意,這條遊蛇沒準就會遊出來狠狠咬你一口。想起鄧錫侯在“省門之戰”之前之中的現實表現,他心中不禁泛過一絲不屑和氣憤。我看你鄧晉康能滑到哪裏去?田頌堯走了,一麵擋風的牆撤了,我看你還能朝哪裏滑?當然,如果你識相,乖乖讓出成都,把你的部隊撤到灌縣裏麵的鬆(潘)理(縣)茂(縣)山裏去,我可以讓你暫時過一段安生日子。否則,哼,那就不要怪我劉自乾對不起你了,你比田頌堯還不經打!

可是,既然如此,自高自大的劉自乾為何又要屈尊就駕,在這個冬天的晚上去登鄧錫侯的門呢?他是要去請老同學鄧錫侯出來和和稀泥,主持他同田光祥的有關29軍撤出成都的簽字儀式。鄧錫侯是個“水晶猴”,也是一個高級“泥水匠”,雖然有關29軍撤離成都的簽字儀式,不過就是一個儀式而己,但他想把這個儀式辦得漂亮些。讓鄧錫侯這個高級“泥水匠”屆時上去一泥,嘻嘻哈哈,上演一出保定三巨頭重歸於好,“保定係”之間其實並無多大的縫隙這個表象;再經省上的有關媒體一吹,一粉飾,他劉自乾得了便宜又賣乖,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他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希望去找鄧錫侯的。他深知鄧錫侯的性格為人,深信“水晶猴”是樂於充當這一角色的。

就在劉文輝坐在車上沉思默想時,“水晶猴”在他幢宅邸深處,竹木掩映的法式小樓二樓上的西式書房裏,坐在一隻路易十六式的大沙發上,蹺起一雙二郎腿,眯起眼睛,聽著留聲機播放的京劇名角梅蘭芳的代表作《貴妃醉酒》,輕聲哼著;左手放在鐫刻著無花果圖案的金光閃閃的沙發臂上,右手在大腿上情不自禁地點著拍子,很沉醉;時不時抽一口叨在嘴上的一隻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燈光下看得分明,鄧錫侯比劉文輝、田頌堯年齡略長,四十歲出頭,穿西裝打領帶,追求西洋生活方式。他中等身材,方臉寬額濃眉,儀表不俗。與劉文輝守成不變的生活習氣截然不同,鄧錫侯崇洋,追求西化,講究西方物質享受。他的“康莊”,在外觀上就同劉文輝在成都的公館大相徑庭。劉文輝在成都所有的公館,隻有大小之別,檔次之分,在建築風格上卻是完全一樣的。無不高牆深院,幾進的大院子;裏麵亭台樓閣,古色古香;遊廊假山、花園漁池布置有序;講究一個造化天然,花香鳥語,水木清華;大門是高門檻,兩邊一邊蹲一個腳踩繡球,瞪大眼睛,用漢白玉塑造得栩栩如生憨態可掬的石獅子。兩扇紅漆大門終日關著,隻開一扇側門,有顯客來才兩扇大門洞開迎接。兩扇門上,鑲滿了一個個拳頭大小,黃澄澄的銅泡釘,中間嵌著一副銅質獸環。外麵迎街牆壁上,至少嵌有一兩副用紅砂石鑿就的拴馬樁。雖然,這些用紅砂石鑿就嵌在牆上的拴馬樁,至今已經沒有了必要。因為那種從早到晚有貴客來拜,迎來送往,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車馬絡驛不絕,牆壁上需要拴馬的少城滿清貴族的生活,早就隨著辛亥年間武昌城下的一聲炮響,轟然塌圮的清王朝煙消雲散,一去不複返了――但劉文輝欣賞的這種建築格局,覺得這種中國傳統建築風格,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入骨髓的精魂。而鄧錫侯的康莊建在離城有好幾裏遠的浣花溪旁,選址本身就是鄧錫侯一個跟風的說明。西方先進發達國家中,有錢人都不喜歡住鬧市區,而喜歡住郊區。但鄧錫侯畢竟又是生活在現實的成都人,講究實際。他不敢像西方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住家動輒離城幾十裏甚至上百裏。西方發達國家有汽車,公路好,電訊也發達,住家離城幾十裏甚至上百裏也簡直不是個問題。但在中國不行,在內陸城市成都更不行。他的康莊離城不過幾裏地,這樣既跟了風,也不礙事。穿西裝打領帶,抽帕來品雪茄,聽京戲,是鄧錫侯的愛好,是他追求西化的標記。當然,這僅僅是個表象,他的思維方式,知識構成還是相當中國的:中庸之道,遠交近攻,合縱連橫……這些種種在悠久的中國文化軍事政治土壤上浸潤出來出的東西,武裝了他的思想,浸透了他的骨髓。這一點,他同劉自乾、劉甫澄、田光祥等等大大小小的軍閥沒有什麽不一樣。不同的是,如皇城壩上賣打藥的說的一句:“同樣是打藥一張,各人有各人的熬法”。

這會兒,鄧錫侯的書房裏不時有人進出經佑,腳步很輕,副官替他換唱片,丫環給他續茶水。他愛聽的唱片,絕大部分都是梅蘭芳的京戲。倘若來了興致,他可以自己拉起京胡,來上一段,他京胡拉得相當不錯,一出《蘇三起解》也唱得有相當水準。對麵牆上就掛有一把京胡,似在證明此言不虛。同所有成都人一樣,鄧錫侯也愛喝茉莉花茶,擺在茶幾上的茶是蒙山頂上的雨露毛尖,屬於茉莉花茶中的極品。不時進出的弁兵、丫環和副官等,動作都很輕,躡手躡腳,影子一樣。

德國大作家歌德有句名言: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這話對極。這會兒,鄧錫侯表麵上很休閑,一邊著抽雪茄,一邊蹺起二郎腿聽梅蘭芳的京戲,聽得高興了,用手打著拍子,還不時端起茶碗,喝幾口蒙山頂上香茶,其實他心中一直在思考現實的事情。這個現實,就是剛剛過去了的“省門之戰”及之後的局勢。

當守門的衛兵將電話打進來,再由貼身副官上來隔簾報告,劉自乾夤夜來訪時,鄧錫侯並不詫異,一迭連聲請請請,請劉主席進來,好像他早就盼住這一刻似的。

當鄧錫侯迎下樓時,身著長袍馬褂的劉文輝,由副官陪著剛剛從假山後探出頭來。看到迎下來的鄧錫侯,劉文輝快步而上,顯得很親熱地抓著劉文輝的手。抬起頭,看著在這個時季穿一套薄菲菲法蘭絨藍色西裝,頸下打一條桃紅灑金領帶的鄧錫侯,劉文輝露出吃驚的神情,關切地說,“晉康,你這樣穿不冷麽?”

“不冷不冷。”鄧錫侯說時,將手一比,“自乾,請!”他們前後相跟,來在樓上那間書房坐定後,丫頭雪梅進來給客人上茶,鄧錫侯顯出空前少有的熱情,連聲說,“用我的成窯青花茶具泡最好的茶――蒙山頂上的雨露花茶,招待劉主席!”雪梅這就下去,很快用一個髹漆托盤托了用成窯青花茶碗泡的蒙山頂上雨露花茶進來,輕輕放下,撿下茶碗,躬下身來,說聲“劉主席請用茶。”看主人沒有多的吩咐,這就輕輕去了。劉文輝端起茶碗,揭開茶蓋,輕推幾下茶湯,喝了一口,連說:“就是不一樣,香!”劉文輝知道,鄧錫侯這套茶具,係明代皇宮用品,瑩潔如玉,叩擊如箏,茶留數日不餿不臭不留茶垢,價值連城,平素不肯輕易示人,更不要說泡茶請客了。

“請!”沿襲川人待客的規矩,鄧錫侯端起已經換了茶葉重泡的蓋茶碗舉了舉,一邊用一隻胖手拈起淡綠色茶蓋,輕推兩下茶湯,平端茶碗,也是抿了一口,一邊透過蒸騰氤氳著茶香的水霧,似乎不經意地,卻是相當警惕地看了看隔幾而坐在沙發上的劉自乾。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樣古以有之的人生格言,有“水晶猴”之稱的鄧錫侯豈能有不知的。

劉自乾做不完的過機場,揭開花蓋,架勢誇茶好,誇茶具好。好像他不是來談事的,而是他是一個有特別嗜好的茶客兼有見地的古董文物收藏家,是專門來談茶論這珍貴的成窯青花茶具似的。

求人難。縱然是在宦海中沉浮多年,諳熟人際鬥爭機關,川內大佬中政治手段一流的劉自乾,這時也感到開口好難。

“自乾,其實,我就曉得你要來。”鄧錫侯看劉自乾不好開口,這就做出一副大而化之的樣子,點題。劉文輝顯得有些驚異,放下茶碗,看了看笑嘻嘻的鄧晉康:“怎麽,晉康你有耳報神麽?”

“耳報神倒是沒有,不過,我是把劉甫澄手下劉雲從‘劉神仙’的本事學到了一些,能掐會算。”說時,打了幾個洪鍾大呂般的哈哈。到這裏,氣氛就自然了,活躍了,話也就好就說下去了。鄧錫侯是調節氣氛的專家。

“啥子神仙喲,盡是哄人的!”看劉文輝聽到劉甫澄的名字就氣鼓氣漲的,聽到劉甫澄手下的“劉神仙“,就是一副不屑的表情,鄧錫侯卻又把話叉開,問:“自乾,你煙癮發沒有?我這裏可沒有水煙,來隻哈瓦那雪茄如何?”

“哈瓦那――?”

“哈瓦那,就在古巴。”

劉文輝顯然對“哈瓦那、古巴”這些洋名很陌生,很回了一下神才懂起是什麽意思。

“咦,你了不起呢!”劉文輝打趣:“連天遠地遠的哈瓦那雪茄都弄來燒起了,就弄一隻來試試吧,我們兩兄弟先把煙上起,龍門陣慢慢擺。”

鄧錫侯這就揚起嗓子,喝了一聲,“來兩隻雪茄。”弁兵應聲進來,送上兩隻碩大、顏色金黃的哈瓦那雪茄,放在茶幾上,褪去包在外麵的玻璃紙。鄧錫侯接過一隻遞給劉文輝銜在嘴上,弁兵用打火機打燃火,躬下腰給劉文輝點上火,看沒有事了輕步離去。

劉文輝吧嗒了兩口煙,皺了皺淡淡的眉,將雪茄舉在手上看看,說:“香倒是香,就是焦苦。”

“你沒有吃慣。”鄧錫侯說,“慣了就巴適了。”

煙是和氣草。這樣的過場一走,氣氛馬上就和諧了,兩人的關係似乎也親近了許多。如同一幕內容豐富的大戲,徐徐拉開了序幕,大戲接著上演。劉文輝又皺著眉,吧嗒了兩口雪茄,直截了當地說:“你鄧晉康是個精靈無比的人,你估諳我這會來找你,會有啥子事情?”透過眼前的煙霧,劉文輝覷起眼睛看著近在咫遲的“水晶猴”。

“你劉自乾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說我都曉得――要我給你和田光祥當和事佬。”

“果然聰明。”劉文輝一笑,“我同田光祥達成了一個諒解性的軍事協議,屆時請你老兄勞大駕出席主持。”並說了簽約的時間、地點。

“啥子軍事協議?”鄧錫侯明知故問。

“田光祥和他的29軍即日撤出成都,退回他的川北。”說時對門外招招手,對閃身門簾前的鄧錫侯對副官說,“給我喊一聲坐在隔壁的李金安來一下。”

很快,矮小精幹的李金安進來了,給鄧錫侯敬了個禮後,唰地一聲拉開拿在手上的三倒拐大黑公文皮包,拿出一張雪白道林紙打印的“24軍29軍停火協議”,送到劉文輝手上,劉文輝接過,揮揮手,李金安出去了。

劉文輝將“停火協議”遞到鄧錫侯手上。鄧錫侯看了一下,協議很簡單,隻有寥寥幾行字,說是為國計民生著想,兩軍達成協議,即日起,29軍悉數撤離成都退回川北。24軍歡迎友軍撤離,並保證友軍的撤離安全雲雲。鄧錫侯看後不予置評,隨手放在了茶幾上,問:“田光祥同意嗎?”

“同意。”劉文輝觀察著鄧錫侯的臉色,“晉康以為此協議如何?有無不妥之處?”

“唔唔唔。”鄧錫侯隻是大口大口地抽煙敷衍,不肯予以置評;就像一個局外人,隻顧抽煙,不時將銜在嘴上的大雪茄,從嘴的這一邊頂到那一邊,耍雜技似的。

“我這也是沒辦法。萬萬沒有想到,我的侄子劉甫澄打我,我的老同學田光祥也來打我。”劉文輝就像吃了多大虧似的。鄧錫侯不由乜了一眼劉文輝。討了便宜還賣乖,這就是劉自乾。

“晉康你是看到的,我們三兄弟(指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進成都快十年了,三軍共管,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劉文輝說得巴巴的,鄧錫侯卻在心裏一個勁批駁,你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說什麽相安無事,三軍和平共管?這些年你劉自乾仗著勢大,沒有把我們欺傷心?

“劉甫澄得隴望蜀是眾無周知的,而田光祥仗著劉甫澄在背後給他楂起(撐腰),也想把我趕出去。前段時間成都的大街小巷都寫滿了大標語,啥子‘劉自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啥子‘24軍爬,爬出成都’!非擔如此,還要我把雙流、華陽兩個甲等縣交給他,實在是欺人過甚了!這個樣子能不打仗嗎?就算是我劉自乾看在老同學的麵上答應他田光祥,讓他田光祥,退避三舍,但我手下的人能答應嗎?”說到這裏,又主動認錯,“當然,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劉自乾也可能有些地方做得過了些。”說到這裏戛然而止,焦眉愁眼,大口一大口地抽煙。以攻為守,倒打一鈀,話也說得圓泛,方方麵麵,頭頭是道,滴水不漏,這是劉文輝特有的本事。

“自乾,你今晚上一來,你猜我想到了什麽?”鄧錫侯問,他也是莫測高深的。

“我猜不到。”

“我想起了我們三兄弟在保定軍校讀書時的一段往事,這段往事,我是咋都忘不了的!”看劉文輝一副吃驚的樣子,鄧錫侯臉上露出一種神往的表情。

“晉康,你提醒我一下呢,我咋記不起了。”

鄧錫侯這就滔滔不絕地回憶開來――

“我們保定軍校座落在豐饒的翼北平原上,從我們軍校裏走出來的名將如雲,遠的不說,就說近的三個人。”說著捏起指拇一一道來:“葉挺,北伐名將,共產黨於1927年南昌起義的領導人之一。還有委員長當今的紅人――顧祝同,上官雲相。他們三個,一個是廣東惠陽人,一個是江蘇漣水人,一個是山東商河人。記得嗎,當時學校裏分成三派:保守派,革命派和趨向革命派;這之中,好些都是孫中山的同盟會會員,三派之間鬥爭甚為激烈。”

“是是是。”劉文輝記起了往日的崢嶸歲月,身上表現出少有的**,神往地說:“我記得葉挺、顧祝同、上官雲相這三個人同我們一樣,也都是革命派。”

“是呀。”鄧錫侯接著說,“可他們三人稟性卻大不相同。上官在軍校就因為犯了紀律,嫖女人差點被開除,有人評價這位花花公子式的將領一生有三好:好財、好色,好阿芙蓉(鴉片煙)。”

聽到這裏,劉文輝的臉陰了一下,因為他也好阿芙蓉,以為鄧錫侯在影射他,急忙辯駁,“男人嘛,有這些喜好,也沒有啥子不好。隻不過上官雲相的這些嗜好,早了些,也還大了些,畢竟還是學生嘛!”

鄧錫侯點點頭,“顧祝同,葉挺就沒有這些毛病,但他們三人關係很好,在學校時有‘三劍客’之稱,我們三兄弟當時沒有他們三人有名氣。不過,以後他們三人成了名將,我們三兄弟又何嚐不是?”

這話劉文輝很聽得進去,聚精會神聽鄧錫侯回憶往事。

“有一年夏天漕河發大水,有個星期天我們三兄弟去遊泳。”劉文輝啊了一聲,睜大眼睛,望著虛空,神情都定了,他想起來了。

鄧錫侯繼續講下去,“那天,漲大水的漕河寬闊得簡直成了一條大江,水也急。浪花就在眼前飛濺。那天天高雲淡,漕河兩岸翠綠豐茂的青紗帳鋪向天際,顯出北地的遼闊大氣。我們三個脫了衣褲下了水,向對岸遊去。遊到中途,文輝你的腿肚子突然轉筋,遊不動了,像個鐵砣似地往水裏沉。你嚇住了,大聲叫晉康、光祥救命。可是我們與你距離相隔很遠,北地風又大,耳邊是風聲、水聲,我和田光祥哪裏聽得見?”

“是呀!”劉文輝神往地說,“這個時候,生與死,完全靠的是一種意念支持。我的兩隻腳都開始抽筋了,直往下沉。透過濺起在眼前的轟轟浪花看過去,岸還很遠,剛遊了一半,遊到對岸和遊回去都是同樣的距離,同樣的困難。我在沉下去、沉下去。我想到了死。可是,我抬頭看看天,天那麽高那麽藍,陽光那麽明亮,我想到了自己還很年輕,想到了鄉下老家,想到自己是家中六個兒子中惟一讀了書的,可能是最有前途的。我不想死,我想如果我死了,一切就完結了,會讓全家人傷心。於是,我開始掙紮,拚命。然而,我的雙腿已經完全變得不是我的腿了,像綁了秤砣,還有陣陣難以言說的痛苦,由下襲上來,拚命將我往水下拉。就在這個時候,遊在我前麵的田頌堯回頭看時,發現了異樣,遊回來救我。田頌堯的水性也不好,遊的是鄉下孩子無師自通的狗扒式,‘卟咚、卟咚!’兩隻手劃水時,兩隻腳在後打起的浪花天高。這種最基本最原始的遊泳技術遊起來既費力又費時。田頌堯敢於在發了大水,變得像條寬闊的大江的漕河裏遊泳,而且還要遊過去已屬不易,他一是靠年輕氣盛,二靠他胖,胖本身就增加了相當的浮力。”畫麵在他們兩人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來――

遊回來救劉文輝的田頌堯表現得相當勇敢,相當仗義,還很冷靜。他要劉文輝伸一隻手過來,搭在他的肩上,囑咐:千萬不要心慌一把將我死死摟定……劉文輝照住做了。田頌堯仗著人胖浮力好,竟轉過身來用了一個睡姿,一隻手劃水,一隻手拉著他,一搖一搖地,相當吃力地靠了岸,田頌堯頗命救了他一條命。

已遊到岸上,坐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鄧錫侯看到田頌堯扶住劉文輝趔趔趄趄走來時,大吃一驚,忙問這是怎麽了?劉文輝坐下,滿懷感激地細說了經過。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二十多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聽了鄧錫侯提起的這段往事,劉文輝不由感歎,他對鄧晉康講這個故事的用意當然也是完全明白的,“那次真虧了田光祥,不然我這條命就可能丟在漕河了,田光祥是我的救命恩人。”看鄧錫侯講完後,一邊抽煙,一邊目光爍爍地望著他。

“晉康,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我知恩不報,過河折橋是不是?”

“我可沒有這樣說。”

“事情不這樣可已經是這樣了。”劉文輝麵有赧然之情,焦眉愁眼抽了口煙,複抬頭看著鄧錫侯,露出滿臉的期翼,“晉康,今天我來就是請你出山的,我希望同田光祥言歸於好,彌補我們‘保定係’的縫隙。”

“好,我答應你。”鄧錫侯這才應允了。

“另外,請晉康兄還得在私下給我們溝通溝通感情――將我剛才所說的對田光祥感激的話,也給他說說。我有做得對不起他的地方,今後一定補過來。”

“怎麽補?”

“決不再打他!”

鄧錫侯啞然一笑,這就是補過麽?剛才劉自乾臉上的赧然之情,看來也不過如此如此――假的。當然不排除這個往事喚起了劉自乾內心柔軟部位湧起的一分真情實感以至感激。但這些人性的東西,隻要在現實的利害利益麵前一碰,就立刻被碰得粉碎,灰飛煙滅;想到這裏,鄧錫侯半真半假地調侃了一句,“你老兄現在勢大,田光祥走了,下一步你就該打我了!”

“怎麽會呢?晉康兄,你說到哪裏去了!”劉自乾趕緊神色斂然,正襟危坐:“日前的‘省門之戰’事出有因。晉康兄,咦,我咋會打你呢!”

“說話算數?”

“算數。另外,我求你的事,你就算答應下來了吧?”

“算事。”鄧錫侯堅定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劉文輝表現得很細致,說是屆時他親自來接等等。事情談完,劉文輝告了得罪,欲起身告辭,鄧錫侯趕緊製止,“自乾,你難得來,你是稀客,平時請都請不來。宵夜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兩兄弟得好好喝上一杯……”說時放聲:“沙副官!”

副官應聲。

鄧錫侯說:“宵夜準備好了嗎?”

“好了。”

“我們已經餓了,讓他們立刻擺好。”等了一會,副官來請,鄧錫侯這就站起身來,和劉文輝去了隔壁一間很精致的西式小餐廳用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