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勇士”的悲歎

在這個虛偽的世界上,總是有很多冰冷殘酷的真相,被掩藏在花團錦簇的讚譽和頌詞之後。

譬如說,王瑤小姐此次冒險深入福島核輻射區,原本是想要采訪那些被譽為“真正的武士靈魂”,“最後的企業戰士”的福島五十勇士,親眼目睹一番日本武士精神的最後繼承者。

但是,在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的引領之下,她卻在這片輻射廢土之上,看到了一群……怎麽說呢,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日本人——其中有一部分幹脆就根本不是日本人!

“……這位菲律賓小夥子的名字叫做梅厄,是一位非法移民。他是藏在一艘集裝箱船裏,渡過南海偷渡到東京來的,然後剛一下船,就落到了某個跟東京電力公司有關係的黑幫手中……”

頂著天花板上時亮時暗、滋滋作響的電燈,行走在沒有窗戶的幽暗回廊內,戰場原清兵衛一邊跟迎麵而來的某位黝黑矮小,一看就不像日本人的小夥子,隨意地打了個招呼,一邊跟王瑤小姐介紹說,“……因為梅厄曾經在馬尼拉郊區的小水電站幹過幾年,於是就被黑幫當做‘專業人才’,塞到了極度缺人的福島核電站……拜托l混、債台高築的可憐蟲、來自南洋島國的偷渡者、監獄裏非法保釋出來的犯人,還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留守在這地方的大多數人,都是這麽來的,算上我在內,目前合計三百五十九人。”

“……也就是說,福島核電站目前的工作人員,有很多都是被脅迫過來的?”

王瑤皺眉問道,“……可是,他們既然知道福島這邊是生命禁區,為什麽還會聽話過來?而且……難道日本的核電是掌握在黑幫手中的?還有您就這麽直接對我說了出來,該不會給您帶來麻煩吧!”

“……有什麽辦法呢?對於那些欠了黑幫很多高利貸,或者被抓住了要命把柄的人來說,即使可能死於過量輻射。但那也是十年以後的事情——等到十年之後再喪命,總比現在就死於非命要好得多。”

戰場原清兵衛撇了撇嘴,“……至於日本的核電業界跟黑幫糾纏很深,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被掌握在黑幫手中……這根本就不是什麽秘密,早在我來到福島核電站工作之前,這些事情就是舉國皆知的常識,就連山口組和住吉會(日本兩大黑幫)在秘密研製私家核武器的傳聞。也已經流傳很久了,恐怕隻有你們這些外國人會感到驚訝。隻不過現在的福島核電站已經不是什麽新聞熱點,所以沒什麽媒體還在繼續關注罷了。

而且。東京電力公司也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曝光——福島核電站這顆定時炸彈,終究是要有人去處理的。對於大多數日本人來說,隻要有人願意繼續守在危機四伏的福島核電站。他們是從哪兒來的並不重要。

另一方麵,如果不讓我們這些走投無路的家夥用命換錢,半個日本的安危又該指望誰來守護?難道要指望自衛隊、警視廳那些在2011年已經臨陣脫逃過一次的公務員?還是去祈求橫田基地裏的美國駐軍?

唉,王小姐,您知道嗎?當我在半年前休假回去探親的時候,我的母親甚至不允許我沒洗澡就擁抱女兒,因為擔心我身上的衣服沾著輻射塵埃……嗨,像這樣的痛苦和煎熬,總得要有人去承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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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中國來的記者小姐交談的時候,戰場原清兵衛。這位堅強的男人臉上,始終掛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這不是他在矯情,更不是什麽模仿小資風範的無病呻吟,而是殘酷冰冷的現實,迫使戰場原清兵衛不得不感到徹骨的憂傷——無論是對於他自己的命運。還是這份工作的前途,或者是這個國家的未來……

學生時代的戰場原清兵衛,曾經聽教授們生動地回憶和描述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日本,還是一個充滿活力、野心與勃勃生機的國家,甚至一度自豪到了傲慢的地步。渴望在強勢日元的基礎上,用“軟刀子”逐步掙脫美國的束縛,創建一個屬於日本的亞洲經濟新秩序……

而到了國勢衰敗的如今,數十年前那些一手創造了經濟奇跡的“企業戰士”們,企圖用經濟手段重塑亞洲的雄心壯誌,已經被當代的日本禦宅族們全部拋諸腦後。取而代之的,則是對命運的無奈和疲憊,以及對未來的彷徨和恐懼——逐漸禦宅化、廢萌化的日本,似乎已經縮進了自己為自己打造的殼子裏,一邊用逃避和麻木的態度來躲開殘酷的現實,一邊平靜地接受了自己逐漸淡出世界舞台的命運。

當然,如今在日本流行的禦宅文化和萌文化,並不是沒有可取之處。精彩的日本動漫,在全世界範圍內也有著的追捧者和影響力……但問題是,套用一句唐詩來說,那就是“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無論萌宅文化的表現形式,是何等的鮮亮、活潑與生動,但在其繁盛背後顯示出來的全社會頹廢與消極,以及沉重的暮氣和避世的空虛,卻是怎麽也掩藏不住的。

——自從泡沫經濟徹底崩塌,再次複興遙遙無期之後,這個時代的日本,在經濟和軍事上都已經陷入了低潮。更糟糕的是,新一代的日本人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進取心,全都龜縮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願走出一步。對於從出生開始綿延至今的“不景氣”和“蕭條”,他們早已習以為常,視若無睹,再也沒有了“我要重建日本輝煌”的雄心和氣概。曾經蓬勃向上的整個日本社會,也隨之在物質和精神方麵雙雙萎靡,隻能靠禦宅文化自我麻醉,就像盛開的絢麗櫻花盡數隨風飄散之後一樣,陷入了一片死氣沉沉的暮色之中。

當年那個頭纏白布帶,手舉武士刀,山呼著板載,在幾張榻榻米紙板房中做著“八紘一宇”帝國夢的史上超強戰鬥民族;當年那支憑借著區區東洋四島的彈丸之地,跟日後主導聯合國的美蘇中英法五大流氓同時交戰廝殺,將熊熊戰火灑滿整個東亞和大半個太平洋,拉光了環太平洋地區一圈所有國家的仇恨,艱苦鏖戰十四年,縱然局勢不利也叫囂著一億玉碎,直至挨了兩顆原子彈方才失敗投降的大日本皇軍,在被集人類希望之大成的美利堅合眾國,耳提麵命地**了半個世紀之後,竟然在自己的國土腹地,距離首都東京和天皇禦所不到二百公裏的福島,麵對區區核輻射都顯示不出半點武士道精神,半分男兒氣概,反倒全員**喪膽,掉頭轉進……這真是何等的失態,何等的不知廉恥,到底是吃了多少斤塑化劑呀!!!

——如果說拯救切爾諾貝利的壯舉,充分展示了什麽叫做戰鬥民族,什麽叫做超級大國;那麽福島核危機的鬧劇,也充分展示了什麽叫做“草食族”,什麽叫做廢萌國度……在國力競技的大舞台上,這個被冠以“菊與刀”之名的民族,經曆了二十世紀的兩次崛起和兩次跌落之後,似乎已經耗幹了整個民族所有的士氣和意誌,在新世紀的夕陽中沒落了,未來可能隻剩**為伴,實屬悲哀。

如果說九十年代的泡沫經濟崩潰,打斷了日本人邁向輝煌的腳步;接下來“失去的二十年”,逐漸消磨了日本人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那麽2011年的一係列天災**,則在全世界麵前血淋淋地撕下了日本的最後一層奢華畫皮,透出了骨子裏的空虛與腐朽……

一百年前的東亞,隔海對峙著朝氣蓬勃的日本和暮氣深沉的中國。而到了一百年之後,這兩個國家的對峙依舊,氣勢與境況卻完全地倒了過來……實在是不能不讓人感歎世事之無常、命運之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