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日本還是那個日本(下)

“……我說,上條君,雖然經曆了這麽驚心動魄的一場大變故,可這個國家好像還是什麽都沒變嘛!”

東京一家私立醫院的豪華病房裏,各自裹著紗布繃帶躺在病**的上條景勝和泉田準三郎,正一邊用牙簽吃著被護士小姐細心切成小兔子形狀的蘋果塊,一邊看著電視裏播放的新聞節目,同時隨口閑聊著。

——在赤阪“時雨軒”料亭的那場兵災之中,他們正巧被一發rpg火箭彈給轟進了小包廂。

雖然上條景勝和泉田準三郎躲閃及時,而且這種小作坊加工的劣質火箭彈論威力也不怎麽樣,但還是都受了傷——上條景勝的一條腿骨折,外加輕度的腦震**;泉田準三郎雖然沒斷骨頭,但是全身皮膚大麵積燒傷,肺部也因為吸入大量炙熱煙塵而受到嚴重損害,嚴格來說倒是比骨折的上條景勝還要傷得更重。

如今,隨著小鳥遊內閣的總辭職,泉田準三郎已經不再是內閣官房長官,但至少在下一次選舉到來之前,他依舊還是國會議員,所以依然保持著一個精簡了許多的秘書幕僚班子,每天都要處理不少政治事務至於上條景勝都知事閣下,也沒有一絲一毫想要“因工傷辭職”的意思,而是決心要把這個位置占到最後。

所以,自從入院治療以來,兩人就把病房變成了辦公室,每天從早到晚都有各式人等川流不息。

最後,在醫生的強烈抗議之下。他們總算是稍稍改變了工作方式——改為人手一台筆記本電腦,放在病床的折疊式矮桌上,用視頻聊天的方式跟秘書和部下進行聯係……保密問題基本上不必擔心,反正以他們眼下的這種狀況,也搞不了什麽陰謀詭計,隻能了解一些公開或半公開的情報罷了。

此時,這兩人正躺在同一間陽光明亮的病房裏。一邊享受著難得的閑暇,一邊討論著當前的國勢。

“……東京的股市徹底崩盤了,關東地區的房地產又一次跳水了。國債危機也眼看著拖不了幾天,東京市區的核輻射強度迄今還在正常標準的一百倍左右,但電視新聞裏卻依然隻關注新出道的歌星偶像。還有大人氣漫畫家的最新力作,以及影視明星和體育明星的花邊緋聞……就算是粉飾太平也搞得太過頭了!”

渾身都裹著繃帶,貌似埃及木乃伊的泉田準三郎,一會兒抬頭看看掛在天花板角落裏的液晶電視,一邊低頭盯著手裏的筆記本電腦,嘴裏還不忘了對上條景勝都知事吐槽,“……親美派下台滾蛋了,反美派掌握了大權,但內政外交的總體方針,似乎都沒有什麽特別明顯的變化——日本還是那個日本……”

“……嗬嗬。這不就是我們日本國最正常的模樣嗎?也就是所謂固態化的社會啊!”

腿上打著石膏,被不鏽鋼支架高高吊起的上條景勝都知事,從嘴裏拔出牙簽,插到床頭櫃那隻盤子裏的最後一塊兔子狀蘋果上,同時歎息著感慨道。“……整個社會看上去光怪陸離,精彩紛呈,每一天都有吸引眼球的新鮮變化;其實卻保守得好像一座古老的城堡,每一塊石頭的位置都是固定的,頑固地抗拒著任何最微小的實質改變,隻是樂衷於做一些毫無意義的表麵文章——銀行家的兒子依然是銀行家。醫生的兒子依然是醫生,小職員的兒子依然是小職員。越是真正的上流社會,就越是如此的一層不變啊。”

對於老朋友的刻薄說法,泉田準三郎眯眼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隻能點了點頭,無聲地表示了默認。

——作為日本政界的基本常識,幾乎每一個日本政客都很清楚,從明治時代、江戶時代甚至是平安時代傳承至今的家族門閥體係,猶如一張無孔不入的隱形網絡,早已滲透到整個國家的每一處角落。即使是殘酷的太平洋戰爭和駐日美軍的占領管製,也沒能完全撕毀這張堅固的權力之網。

像他們這些在前台上十分光鮮的政客,說到底也隻是這些大資本家們雇傭的代理人而已。而隱身幕後卻又無處不在的門閥世家,才是權力源泉的真正掌握者。就像最近的這一次,本以為早就完全控製了日本的美國人,就是狂妄地想要徹底搗毀這張網絡,掠奪走日本門閥的全部家業,才會遭到如此不可思議的激烈反擊——當然,如果美軍真的惱羞成怒,重新占領日本的話,這些門閥也是毫無辦法可想的。

幸好,在日本方麵魚死網破的威脅之下,同樣內憂外患的美國人終究還是沒有走到最後一步。

不過,即使是如此,也可以看出日本的門閥家族在國內究竟具備著多麽巨大的能量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泉田準三郎當然也希望能夠成為門閥世家之中的一員,擠進真正的核心權力圈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政界當一個表麵光鮮瀟灑其實有苦難言的牽線木偶……但問題是,日本的各家大門閥一般都是相互通婚、代代世襲的,整個小圈子十分的封閉,比印度的種姓製度也開放不了多少——若是沒有天大的機緣,外人基本上完全不可能擠進去。

事實上,在美國、印度、英國都有著類似的頂層小圈子,但沒有哪一個小圈子像日本的一樣曆史悠久。

所以,被排斥在這個核心圈子之外,但又有著一定勢力的“第二梯隊”家族,通常隻好進入政界充當代理人,為這些財閥們打工。然後利用在政界獲取的權位,不斷尋找機緣,見縫插針,慢慢地向著這個幕後的核心圈子裏滲透進去,最終讓自己的家族也躋身加入這些頂級財閥之中。

在日本的戰後初期。這確實是一條通往權力頂峰的光輝之路。但到了經濟長期不景氣,國家資源不斷萎縮,社會階級日益固化的現在,二流家族能夠成功上位的概率,就變得越來越小,乃至於接近於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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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白了,泡沫經濟崩潰之後的日本。並非沒有人才和精英,也並非沒有具備足夠遠見的優秀領導者。但問題是日本這個國家的體製本身就存在著問題。盡管這個體製曾經在戰後創造過“日本速度”、“日本奇跡”,但都無法掩蓋它的先天不足。偏偏在日益固態化的日本社會。又找不到能夠突破這一體製的力量。

因此,麵對著上進無望的慘淡現實,上條景勝和泉田準三郎在不甘心地哀歎自己“生錯了時代”之餘。也隻能繼續像那些“窮忙一族”一樣奔命勞碌,把注意力放在一些更現實的事情上。

“……上條君,赤阪的料亭在這次可是差不多都被燒光啦!東京都廳有沒有對那裏列出重建時間表?”

泉田準三郎貌似不經意地隨口提起道,“……不知道等到我們可以出院的時候,能不能再到赤阪去找一家料亭開慶祝會啊?”

“……出院的時候到赤阪喝酒慶祝?你還是省省吧!別做夢了!”上條景勝毫不客氣地一口否定,“……說起這個赤阪町重建的問題,我就是一肚子的氣——東京都廳那邊居然給我製訂了一份三年計劃出來!”

“……什麽?赤阪町的重建竟然需要三年?你該不是在開玩笑吧?”

泉田準三郎一時間聽得大為驚訝,“……這可不是什麽偏僻鄉下,而是在國家的首都東京!跟中央政府官廳也隻隔了幾條街的地方!難道你想讓議員們一走出國會議事堂就看到一堆廢墟麽?”

“……有什麽辦法呢?按照有關專家的說法,用三年時間重建赤阪町。就已經是最理想狀態之下的最快速度了!”上條景勝都知事苦著臉聳了聳肩膀。“……在啟動赤阪町的重建工作之前,肯定先要清理廢墟,為了防止損傷到死者的遺體,所以不能動用大型工程設備,隻能依靠人力和手工。這樣就至少要花上個小半年吧!更要命的是,這些廢墟中間還插著很多未爆彈——中國貨就是這麽不靠譜,明明不該爆炸的西瓜、手機和電視機都會爆炸,但應該爆炸的導彈卻就是不炸——在拆彈過程中會有多少死傷,眼下都還不好說!

等到赤阪的廢墟清理完了,還要對這片土地進行祈禱和淨化。讓逝者安心上路,不至於變成地縛靈和怨靈騷擾日後的住戶。但這次一下子死了好幾千人,而通過了職業資格考試,依法可以主持超度的和尚、巫女和神主,卻就總共隻有那麽多,還不能加班,也不能荒廢其它業務,嗯,大概兩三個月就差不多了。

然後就是土地的征用手續了,若是原主人活著或是有明確繼承人的還好辦,最多就是在土地價格上扯扯皮。要是地主已經死了又沒人繼承,那麽還要通過一係列極其繁雜的法律手續,證明這塊地皮無人繼承,才能收為國有。最可怕的是某些地皮牽扯上遺產繼承糾紛官司——按照慣例,這種官司就算一連打上四五年也是常事……總之,征地工作如果能夠在一年內完全解決的話,就可以堪稱是日本現代史上的奇跡了。

接下來,還有房屋、街道和園林設施的規劃、設計、定型,有關建築商的招標,施工過程中的監管……最要命的是,這筆巨大的重建資金究竟應該從哪裏籌措,也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赤阪町的重建工程會拉不到投資?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泉田準三郎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這可是緊鄰著首相官邸和國會議事堂的超級黃金地段,怎麽可能會發愁沒人投資?”

“……那是建立在東京平安無事的基礎之上,但眼下東京的未來前途可是一點都不樂觀——鑒於之前遭遇的一係列可怕災難,並且如今的東京仍然在核輻射的巨大威脅之下。所以把首都搬遷回京都的主張,在近期的國會和民間一直很有市場,天曉得會不會成真……所以在這一恐慌情緒消散之前,短時間內實在是很難拉到投資,而都廳本身也沒有獨立承擔這項工程的公共資金——除非中央政府願意進行財政援助。”

上條景勝都知事很坦然地如此答道,“……而且,到了明年。東京都知事也要換屆改選了。我必須把主要精力放在競選上,最後究竟能不能連任成功,如今也還不好說……所以。以東京都廳的力量,想要在三年內把赤阪町重建成功,就已經非常非常的不容易了!”

“……你說的好像是有些道理。但是……唉……”泉田準三郎搖頭歎了口氣,“……中國在汶川地震之後,隻用兩年就在這種偏僻地方重建了一座城市。而我們呢,就連首都東京的重建工作都這麽沒效率……”

“……說起中國人……對於那些去而複返的中國城管,不少本地議員都很有看法呢!”

談到這個話題,上條景勝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原本明明都已經說是要回國了,怎麽現在又再一次來到了東京,而且似乎還打算住下來不走了……看著他們前些天滿街打人的狠勁,不少人都挺憂慮的。”

——在得知日本右翼勢力在東京發動兵變的消息之後。為了保護尚未撤出的留駐消防隊人員,原本已經在橫濱登船準備回國的城管們,當即又一次去而複返……等他們從橫濱驅車趕回東京的時候,兵變已經被完全鎮壓,隻剩下一些追剿和收尾的零星工作了。而且。在這場兵變發生期間,各種交火基本上都集中在千代田區的日本中央政府聚集地,中國大使館、唐人街和橫田基地的消防導彈部隊並沒怎麽受到衝擊。

然而,盡管此次事態已經基本平息,但為了以防萬一,中國方麵還是沒有把這些城管全部遣返回國。而是從中精選了300人組成一支駐日城管大隊,常駐於消防導彈發射陣地。主要職責是在“中國援助導彈消防隊”撤走之前,負責營地和發射陣地的安全保衛工作。

說實話,這支駐日城管大隊雖然聽起來威風,但實際上不過是一個臨時的保安編製,並不可能像在國內一樣,到東京的大街小巷去掀攤子抓小販扣貨物……可問題是,東京這座城市雖然看上去很國際化、很開放,但本質上依然是個既排外又保守的地方。東京人看待外國人也一向都跟看待動物園裏的猩猩似的,仿佛那些猩猩隨時隨地都要狂性大發,把他們給推倒**一般……

不管外國人在東京是多麽的和氣與友善,日本人跟他們之間依然充滿了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隔閡感……更別提那些凶名卓著的中國城管了……

因此,這陣子很多東京本地的議員,都對政府容許這些中國城管長期駐留之事頗有非議,甚至還有幾個行動派議員居然完全不顧大局,開著宣傳車上街亂嚷什麽“反對中華帝國主義”,搞得上條景勝頭疼不已。

“……唉,當初駐日美軍在東京待了幾十年,也沒見這幾個家夥亂說什麽,如今中國人不過是準備在東京最多待上幾個月,他們就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冒充民族英雄了……根本就是在表演愛國秀嘛!”

通過自己的信息渠道,同樣聽說過此事的泉田準三郎,有些無奈地歎息道,“……在政壇上待得久了,真正看清楚了身邊都是些什麽人之後,我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是越來越感到悲觀啊!憑著當前政壇上人人都隻會說空話的糟糕風氣,就算是擺脫了美國的控製,恢複了獨立的地位,恐怕依然是前途暗淡吧!”

“……有什麽辦法呢?我們在戰後花了幾十年時間的調整與磨合,最終結果就是打造出了現在這個奇妙的政治體製,一個讓所有人都不用承擔責任的民主政治體製!”

上條景勝都知事聳了聳肩膀,“……沒錯,我們實現了三權分立、民主政治和全民選舉,但卻完全忘了該怎麽維持政治的穩定性。地方上還有一些長期執政的鐵腕強人,可以製訂出比較有效的長期發展戰略。但中央政府就是完完全全的一片混亂。曆任首相幾乎沒有誰能幹滿一屆的,而各省廳大臣的任期更是隻能用‘月’和‘周’來計算——這些連自己的任期都沒譜的政治家,怎麽可能做得出國家的長遠規劃?

因此,每一位首相都是在許諾了一堆無法實現的空話之後風光上任,在接踵而至的醜聞纏身中渡過短暫的任期,然後在民眾的失望與麻木之中鞠躬下台,數十年來幾乎沒有一個例外……

在這個過程中,人民被灌輸了‘民主萬能’的神話,天真地相信幾張選票就能帶來幸福和繁榮,輕率地放棄了獨立思考,把權力交給那些外形俊朗、能說會道、或者家世高貴的競選人。而政客們也樂得用各種好聽的話來迎合民眾,表演出各種人民期望的形象,滿口空話大話,卻全然不考慮這些許諾能否實現。官僚們被政客奪取了主導權,也喪失了積極性,一心隻想著維持現狀……

總之,自從這個體製建立起來之後,那些專業集團就可以像包裝明星一樣包裝政客、製造代理人,對於政治家的素質要求自然就大大下降了,因為幾乎什麽樣無能蠢笨的人都能充任偶像明星,而且還更容易控製——結果就是弄出一堆把國事視為兒戲的奇葩。過去有人說什麽拚著被中國暴打一頓的代價,也要實現國家的正常化。結果當真被暴打一頓之後,整個國家反而更加的不正常了。現在則是聲稱哪怕跟美國決裂,也要擺脫駐日美軍的控製,但決裂之後的局勢究竟會發展到哪一步,卻是任誰都沒譜……”

他撇著嘴搖了搖頭,似乎是對當前的日本政局很不以為然,“……好了,這些煩心的國事就到此為止,讓我們換個話題吧!對了,泉田君,你的侄女小鳥遊前首相最近在做什麽?怎麽一直沒見她來看望你?”

“……嗬嗬,真白醬現在可是忙得很呢!比當首相的時候還要忙!”泉田準三郎笑著答道,“……她在池袋區興辦的日本原子能災害防範處理公司,昨天終於正式開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