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罕?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大腦出現了片刻的短路,耳邊回響起昨夜窯洞中的熱議,朱祁銘這才發覺,彼時的唐戟竟一語成讖。
賽罕未帶隨從,不執兵器,騎著棗紅色的駿馬,玉麵星目,衣袂飄飄,目中浮著一絲愁緒,亦透著分木然,似把神思留在了遙遠的南國,隻攜帶了一副空空的軀殼。隨著駿馬的奔騰起伏,幽然的眼波與那抹盛裝的豔麗落在迷蒙的雪景上,跳躍流動,淒美如許。
刹那間,棗紅駿馬即將阻斷朱祁銘的去路。
朱祁銘從賽罕臉上收回目光,讓自己的神智抱元守一,奮力躍離馬背,隻想趕在思緒淩亂之前,一劍了結也先的性命,給大明無數蒼生的苦難畫上一道休止符。
可是,那道婀娜的身影也飄離了棗紅駿馬,撞向劍鋒,一雙明眸凝望著他,就在下墜之際,目光幽幽。
“我此刻隻想死在你的手上,讓你為我收殮!”
心頭似在不住地顫抖,朱祁銘目光一滯,寶劍瞬間變向,就在離賽罕尺許的地方。
潛意識裏有股神秘的意念支配著他,眼看劍柄即將撞上賽罕的腰腹,他下意識地挫身,順手扶住賽罕的小蠻腰。
落地時,他踉蹌了數步,對即將到來的浪漫滿懷似有分恐懼,便鬆開手,於是,賽罕側身跌坐在雪地上。
也先與護衛他的五名韃賊已然遠去,再過片刻,他們就將回到馬車旁。
喜寧放下車簾,殷勤地迎向匆匆逃歸的六騎人馬。
朱祁銘轉視數千部屬,卻見他們全都定在那裏,無人截擊狼狽逃竄的也先。
是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上皇有言,那麽,數千明軍即便繳械投降,也是情有可原的,眼下他們還能定在那裏嚴陣以待,已屬不易!
天意!朱祁銘明白,眼下再想拿下也先,便隻能靠自己一人之力了。
那邊也先回首一瞥,目中透著分得意,顯然消去了方才形同死灰一般的心境,轉眼間就已滿血複活。
“嘿嘿嘿,越王,咱們
不妨好好談談。”
怒火又在朱祁銘胸中燃燒,但見青光一閃,身形隻是微微一動,賽罕便麻利地起身,將胸膛對準了劍鋒。
“朱祁銘,你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小人?心中總有萬般不情願,朱祁銘還是頓住了,目光緩緩掠過賽罕頭上的朝雲近香髻,投向天邊西斜的日影。
“本王說過,此生都不會殺害伯顏帖木兒,此言依然有效。但也先不是伯顏帖木兒!他讓我大明無數百姓家破人亡,本王也差點死在他手上。瓦剌若無也先其人,人世間便會少去許多苦難!”
“你不是還活得好好的麽?”賽罕臉上有分戚然,“我縱然不想與你為敵,卻也不會聽任你殺我長兄!本想如你所言,擇個安靜的地方,不問世事,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可是,你攪亂了我一生的清夢!今日你若逞強,便隻能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微微側過頭去,“你欠我太多,殺了我,你將用盡此生,還要搭上未來三世償債!”
償債?本王欠你什麽!朱祁銘心中不服,但那絲倔意隻在腦中一閃即逝。他當然明白,賽罕“欠債”一說自有特別的含義,隻是他不願做過多的解讀而已。
他突發奇想:今日身著嫁衣的賽罕若一不小心死於亂軍之中,自己真會如她所言,親手收殮她麽?多半會!要是那樣,她又是自己的什麽人?
此問讓朱祁銘震驚不已。這一刻,腦海中同時浮現出呂夕瑤與賽罕兩人,兩道身影竟在緩緩重疊······
“賽罕,咱們的大軍應該距此不遠了吧?”那邊也先躍下馬背,疾行數步,一腳踏在一塊隆起的雪堆上,沉聲道。
賽罕緩緩轉過頭去,“大軍?他們不會來了!”戚然閉上雙目,“長兄,咱們與大明是近鄰,雙方商旅朝使頻繁往來,不絕於途,彼此何必兵戈相向!”驀然張目,眼中淚光瀅瀅,“我不會讓他殺我長兄,也不會讓長兄你害了他,你別想算計他,除非我死!”
“你······”女人如水的柔情溶解不了男人瘋狂的野心,但見也先一臉的怒意,片刻後,他
神色一緩,目光迅疾掃向朱祁銘。
“越王,你應識趣,還不放下兵器,徒步前來見駕!”
朱祁銘定在那裏,紋絲不動。
徐恭徒下了馬,小跑至朱祁銘身邊,低聲道:“殿下,再打下去,咱們豈不成了逆臣賊子?還是引兵而退,再作打算吧。”
“天意!”朱祁銘不敢質疑上皇,卻能質疑徐恭,“本王的部屬既能拿下也先,也能救回該救之人。可是,你為何要多話?都到這個份上了,你還有什麽豁不出去的?嗯!”
吼聲回**在天地之間,徐恭駭然愣在那裏。而在韃賊那邊,馬車的車簾微微抖動了一下。
“撤!”朱祁銘發出了最後的號令。
撇下賽罕,跨上白馬,朱祁銘迅速融入了蜿蜒南行的騎隊之中。
“朱祁銘,你負我太多,人雖走了,心卻無處可逃!”
耳邊響起賽罕奇怪的道別聲,不知為何,朱祁銘不爭氣的鼻子又開始隱隱泛酸。
······
上皇隨一路損兵折將的也先到達韃賊的老營,知院阿剌與伯顏帖木兒的妻子烹羊出迎,捧杯跪進,待上皇禮遇甚隆。
起初瓦剌人輕視中國,根本就看不起明人,直到他們兵敗京城被打疼之後,才知道京師城池堅固,軍民一心,且大明不乏驍勇之士。於是,瓦剌人灰心喪氣,收起了南窺中土的野心,見上皇時皆行君臣之禮,不敢再有怠慢之意。
一切都表明,血腥的戰爭之後,即可迎來持久的和平。
等到十一月月末,北境的烽煙徹底散盡。十二月初一這一天,文武百官齊聚奉天殿,對著景泰帝山呼萬歲,心悅誠服地行人臣之禮。
景泰帝終於成了名副其實的天子,可以名正言順地君臨天下了。一番君臣奏對之後,景泰帝尊皇太後孫氏為“上聖皇太後”,尊生母賢妃吳氏為皇太後,冊封郕王妃汪氏為皇後,遷上皇皇後錢氏移居仁壽宮,冊封皇太子生母周氏為上皇“貴妃”。
雖未改元,但紫禁城早早迎來了景泰時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