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鼻端縈繞著濃鬱花香,意識逐漸清明,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身處跡部宅的溫室,溫室透明的玻璃在雪的輝映中呈現出冷藍的色調,棚頂慘白的金屬橫梁延伸、彎折下扣,狀若被分食殆盡的鯨魚骨架。
而白村正抱著自己,注視著玫瑰叢掩映的門的方向,門外有腳步聲遠去。
“哪裏不舒服?”
沒有責問和疑問,隻是一聲問候,安卡眼眶發熱,喉嚨被燙了一樣,盯著虛空。
“我活不多久了。”
許久不說,安卡慢慢矯正過來發音。
“荷魯斯還是腦改?”
“荷魯斯。”
安卡抬頭望向他。自然他比獲得智慧不滿一年的生命更清楚世界的規則,荷魯斯的奇效,勢必是建立在透支的基礎上。
“為人類研製的藥,不適配其他物種再正常不過。你沒事,不會變成我這樣。”
安卡目光垂落,看到他發梢的幾根白發。應該不會有事的。
“我記起來了……”
他順從了那種脆弱時無可避免的傾訴欲,還有仿佛剛剛遠遊歸來的分享欲。
“記憶慢慢從生命伊始開始回歸,我的母親和兩個兄弟,哥哥病死了,我沒感到延續不斷的悲傷,我的情感是易於變化的,我的時間是循環刷新的——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隻有現在,沒有時間的概念,也就沒有時間禁錮,沒有在當下回首過去和展望未來徒勞,每一刻都是永恒。”
“但是我的智慧把我那每一個永恒的「當下」串聯成鏈、集結成網,構成了「過去」,我開始無休無止地沉浸在回憶裏,往事在我腦中不斷盤桓,屬於人類的時間的鎖鏈也開始我體內循環,讓我的骨頭變得沉重、血變得粘稠澀滯……我理解你那天說的局限性了。如果人們體味過我曾擁有過的「永恒的當下」,再回到人類的時間思維中去,準會窒息而死。”
“我們的族群傳承並不遜於你們的,它不止我現下知道的這些,隻是被我丟失了,我的大腦太人類了,所幸我在漸漸找回。”
白村在流浪狗聚集地找到的他,他腹部有同類撕咬的傷。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每當我用狗的喉嚨說人類的語言,我都……我覺得我受騙了,這不是我該來的世界,現下的我不是我應有的存在形態。就連現在,我都是用人類的語言試圖向創造我的人類描述我靈魂深處最幽微的感受……”
“可是騙我的是誰呢?你嗎?每當想到這都讓我感到愧疚,畢竟無論如何你都給了我新的生命和智慧,我不能因此責怪你。可是,這生命和智慧究竟是何種東西?你創造我的目的是什麽?這和我存在的終極意義有關,我想破腦袋,問題的答案都不過是「沒有目的」「練個手」。”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虛無和孤獨……可也隻有這時,我才被動的發覺我那飄忽不確定的自我的存在,為何得到智慧是這麽悲傷的事?我每天從睡眠的無意識中清醒過來都忍不住想:我現在思考著,我活著,這一切是怎麽開始的?我為什麽不結束這一切?”
白村能做的和需要做的隻有一聲不吭地聽著。
“智慧生命善於思考的悲哀也許就在此,為過去所阻礙,無濟於事而因此不能的後悔。後悔獲得智慧是精神軟弱的表現。”
“人類的思維在我腦中占了很大部分,我越來越不能理解我的族群了,當我全心去了解我的族群,我又與這個人類主導的世界格格不入,陷進一個幾乎無法調和的死局裏。”
“我的自我存在和整個世界都是無解的死局,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這個死局中央,滿懷期待又茫然無知,勉力四下環顧,卻隻有死一般的黑暗……”
安卡哭了,剛複生時他也這樣在白村懷裏哭過,不過彼時遠沒有此時哭的壓抑絕望。
有份學生會的材料要給涉穀,跡部來到她班級的那層走廊,感覺有什麽不對勁。
白村來上學了。趴在自己搬來的桌椅上睡覺,偶爾睡麻了換個姿勢。他周圍很安靜,反而走廊盡是對他的議論。
跡部放棄原來的路線,穿過密集的視線,徑直來到他跟前,他悶頭睡在手臂裏,不短的頭發耷拉下桌邊。跡部喊了他的全名,沒有反應,跡部退後一步,一腳把他桌子踹了個栽歪。
原本還有些談話聲的教室鴉雀無聲。
白村放下手臂,過了片刻,慢慢抬起頭,受到了阻礙。
他頭發粘在桌子上,膠水已經幹了。
白村趴回桌子上:“什麽事。”
跡部辨認出是白膠,叫一個同學去拿熱水,然後轉頭:“本大爺還想問你,你來幹嘛?”
“學習知識。”
“呃……”想到安卡還在溫室,經曆著某種變故,跡部似乎明白了。
“你有時間不如一直陪著他。”
白村搖了搖頭。
“我的存在隻會提醒他……你能給他的安慰遠勝於我。”
“為什麽這麽覺得?”
白村依舊搖頭。
“你是睡得多死啊……”
白村的鞋帶和前麵的桌腿綁在一起。
這群人實在幼稚,既想欺負人,又不敢過分。
白村伸了伸手,挪了挪腳,夠不到放棄了。跡部歎了口氣,蹲在桌腳前給他解開,做完這一切他微微扭頭,他們看似都在做自己的事,眼睛不在這邊。教室內仍沒有一點聲音。
熱水拿來了,跡部拎著他後脖領揪起他,用水澆膠,把人從桌子上撕下來。
“你就打算默默忍受?”
白村身體仰在椅背上不動,眼睛瞟向教室中的某人:“打算回頭殺他全家來著。”顯然是開玩笑的。
他怎麽知道是那人幹的?察覺了卻不阻止?跡部忽然又覺得問這些沒意義——這可能就是白村的心情吧。跡部恍然,他沒在忍受,而是完全無視。
不知是不是錯覺,白村雖然正常說話,甚至開些玩笑,可他當啞巴時給人的感覺也沒這麽安靜,仿佛身體裏的能量減少了,像安卡一樣。
或許不一樣,他是在自覺的儉省能量。安卡的變故波及到了他,又或許一開始就息息相關,事到如今跡部才想起那件事:白村和安卡都死過一次。
這個事實意味著什麽跡部並不真正清楚,目前超出尋常的一切有某種層麵的關聯,又缺少什麽把它們串起來。拋去那些,跡部感到對於安卡,自己得做點什麽。
跡部低頭看了一眼要拿給涉穀的舞台劇劇本。
越沒事做就越不想做事,最終陷入憤憤的百無聊賴,安卡的困境不全在能量的消減,還在於精神的萎靡不振,得做點什麽才有可能振作起來。
“人物表現出得到了不該知道的信息,前麵沒有鋪墊,還以為邏輯崩壞了,看到中段才發現是暗線。”
“聽起來似乎是個有趣的劇本。”
敦賀目光從拜帖移到自顧自說著什麽的涉穀身上。他近期基本不會客,如果不是收到這麽用心正式的拜帖,以及對那個曾經抱過的小孩長成什麽樣產生了好奇。
“我父母從沒有碰過這方麵的投資,聽說我要投資影視,覺得我是一時頭腦發熱,讓我谘詢一下認識的從業者好死心。但我聽了你說的更感興趣了,反正隻是玩玩。”
“要獲得樂趣,事情反而困難。”
“如果我說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一個人呢?”
“也好啊。”敦賀自然無所謂,但她想要自己問下去,“那是誰呢?”
“他和我是同級生。”她的語氣讓敦賀不禁以為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她在誘導他猜,“一度轉到帝光。”
“白村業。”
敦賀第一反應是她來打探取消婚禮的事,然而細想,她應該是為了白村。
對那種人產生好感……他沒對此多嘴,這個年紀的孩子,勸不住的。他用指腹碾磨著拜帖淡綠色的邊緣,紙張厚實,具有令人舒適的粗糙感,鋼筆水的痕跡在上麵順滑的舒展。
忽然他指尖顫抖了一下。他帝光那朋友畫在本上,但其實他是寫在本子裏夾著的紙上,紙張厚實、粗糙,也有著淡綠色的邊緣。
那到底是不是他的筆跡?話說回來,他筆跡什麽樣自己並不清楚。回憶從沒有這麽不可靠過,敦賀竟記不清朋友手裏有沒有拿筆,何況紙上的字跡。
“很在意?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麽?”
“啊,”意識到自己愣了很久,敦賀搖頭,“一些早已有的疑慮被放大了,一切都隻因我自己。”
紙是一樣的不能說明什麽,朋友和涉穀氏此前沒有來往,但就算那是她的紙也不能說明什麽,能夠說明問題的隻有上麵是她的筆跡。
他隱約知道朋友的投資和赤司氏有關,而赤司氏和苦艾會在朋友死後那段時間由於某種齟齬瀕臨反目,也許,矛盾的源頭正同朋友的死有關。
“對了,我要出演學校舞台劇的女主角,改編自瓦格納的歌劇《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去年秋學園祭推遲到現在,忍足劇本改的拖拖拉拉,成品讀著還行,就是感覺不好演,不知道怎麽在台詞裏注入感情。”
“那我推薦……”
無論如何,不關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