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瀝瀝,浸潤著群青。無人看管的陵園依舊維持著往昔的秩序。墓碑整齊肅立,雨水匯入融化的雪水,在暗渠中脈脈流動。

白鴿落在一道碑前,啄食濕軟殘雪中鮮潤滴露的白玫瑰。

哢嚓。

鴿子歪頭,黑豆眼映出顫動的墓室石板。下麵仿佛生長著什麽。

一隻手推開了石板。

它不覺危險,反而毫不畏懼地跳過去,蹭了蹭那隻無暇而溫熱的手,並受到了同樣的歡迎。

墓室中爬出一個裹著屍布的人。

他仰頭向天,雨便停了。

他取下鴿子腳爪上綁著的紙條。

細小的黑色字跡已辨認不清,他拇指捋過,紙條逐漸變幹,回到了最初被寫下時,墨跡初幹的樣子——

願你能夠在悲傷的時候悲傷,在開心的時候開心。

紙條隨風飄去。他步履不停的穿過涉穀照和麗莎的墓碑,從山路走到城市街道。

有關人類的一切都被按下了停止鍵。

田間莊稼和莠草競相生長,田野中的人們為植物根係所繚繞,任齧齒動物嗅聞、啃食,以生前所不可能有的慷慨,為它們提供營養。

蛙鳴響亮,蟲聲尖利。

水聲悠然延伸,匯聚成湖。

清澈的湖麵飄滿人體,連同岸旁的人們,安然的微笑著,或怨憤於烈日,都凝固在臉龐上,歸於水中沙裏。

公路到城市沿途,汽車失控相撞,置身於爆炸和火海中的人們安寧的沉沉睡著、化為灰燼,隨風而去。

他繞過墜落的飛機殘骸,不急不緩地向前走;散發腐敗氣味的花店和餐館、流竄著老鼠蟲蟻的垃圾堆、被交通事故破壞殆盡的大橋、異常安靜遍布鳥糞的輪渡碼頭。

他行過海麵;裹在他身上的布有生命般地形成無縫的長袍,任風吹雨淋而不變。將至之處,魚兒歡躍不已,鷗鳥翻飛盤旋,海浪為之兩分。

他踩在未化的雪上,涉過狂風呼嘯的凍原,來到白樺林邊的小鎮,繞過沿途冰雕雪塑的人們。

鎮中心的巨大古柳密密棲息著麻雀,竄飛於天際和打穀場之間。

他來到一間院中,水井邊和柴火堆的雪裏伏著人;偏屋內冰冷的火爐旁,嬰兒床落滿灰塵。

牆角雜物堆中灰撲撲的紙箱,是件未開封的跨國包裹。

包裹裏精美的盒子上,別著張生日快樂的卡片。

打開盒子,裏麵有兩枚墜子;翻過卡片,上麵寫著:補足認識兩年的。

一枚白銀質地的,形狀是仰望著的狗的側影;一枚是幽藍的寶石,形如滴露。

得不到維持的電力漸漸從世上消失,先知係統無論中樞還是分部子係統都有獨立供電設施和儲備電力,防止驟然斷電給機器帶來損傷,不過仍杯水車薪。先知已陷入了休眠,電量控製在最低消耗。

位處業海附近的子係統感知到了特別的訪客,攜帶著充沛能源,令它緩緩蘇醒。

他將它收進白銀墜子裏。走向業海,每一步都跨越了時間。

月升日落,黑白更替,雲卷雲舒,陰而晴,晴而陰,風、雨、雪輪番紛拂而過。

地麵高低起伏,山川溪流充盈隨即幹枯,解凍緊接著冰封。

鳥獸蟲豸誕生、泯滅。建築坍塌沙化,凝聚為石,腐殖為質,菌落、苔蘚和植物生於斯長於斯、綻放、枯敗周而複始。

茵陳地隻有絕對的靜和無垠的深藍的海。

自形成以來,此處沒有時間,沒有白黑,天地無界,隻有無聲亦無盡的藍。

身處其中將無法感知時間的流失,隨時會迷失自我的邊界,在此中分解,在此中重組。

業海之水介於固態液態之間,形似膠質卻也不屬於膠質,湧動之時好似活的,海麵上方飄**著零星塵埃般的光點,是消融的茵陳的殘留。

一粒淡藍的光點產生了劇烈的波動,它因靈魂的特殊性和巨大的執念得以自我保存。

它以為自己來到這、見到他,此間不過刹那。竟渾然不覺它徘徊的業海以外,人類的痕跡早已消失。

“你究竟是什麽?”

直到感念到回答,它始終反複問這個問題,卻以為隻問了一次。

“你隻能以「神」的概念理解我,所以我隻能稱我是「神」。”

他呈現出的形態,是極矛盾又極和諧的一張人麵,有著今生的骨相,前世的皮相。它忽然清晰了不少,有什麽通了。

“你是白村業,是白袍人……也是茵陳?六周目,你送我回這個世界前,看到的是你為人時的經曆?”

“是。”

毀滅周身所有,拋下人世的一切,前往隕石墜落的海域,他在海中迎接那顆隕落的石頭,便是茵陳。

“茵陳為什麽來到這裏,為什麽選擇了你?”

“茵陳既不征服,也無法被征服,既非某種生命,又非無機物,是理解以外的存在,自然沒有必有的動機,或者有著無法理解的動機。”

“我願意無條件接受它,它便選擇了我。那時世界隻有一個,唯一的一個。而接納了它的我,將世界回溯百年,消去了人的我,成為了神,也可以說成為了石頭,因此我受困於我自身。”

“為了撇開自身,創造自由,我以這個世界為藍本,按照為人時的六欲、七情、八苦……創造了你所在的世界;我不是茵陳,而茵陳是全體共同財產的世界,以及抽離情感,背棄人性的我。”

“個人在這世界上的存在是非常不確定的,需要人際關係牽絆,需要個人物品錨定自己在現世的存在,這個世界中的我存在著史無前例的不完全,於是我把抽離的感性放進了另一個生命。一旦事情推進受阻,那個生命會影響他,成為他現世生命堅實的錨。”

怪不得白村的行為動機難以勘破,有時候甚至覺得那是台行使天命的機器。至於融合了他感性神念的生命,無疑就是跡部了。

“所以我的世界不過是你的虛構?你圓滿自己曾經的幻夢?”

“我需要神的力量,鍛造神格。”

“力量的來源便是……我們?兩個世界所有的我們?!一次還不夠,利用我回溯七次才使得整個世界無一幸存……白村知道他自己是怎麽來的嗎?”

“他的耳鳴正是兩個世界所有時間全部的聲音。並非荷魯斯後遺症,也是你帶給他的。”

“你無法直接幹涉這個世界,就趁我開啟回溯之際接我過去,把我當你的信鴿,真是把我利用得充分。那白村,他既然都知道,怎麽還死了?”

“我想他毀了前世的約,徹底剝離過往對他的塑造,他卻背道而馳。”

“他擺脫自己,他擺脫我,不接受命運,是想去哪?”

“終不過是重新成為我。”

既知所有,它執念散盡,落在他指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不再固守自己的邊界,欣然開啟截然不同的生命、去往不生不滅的彼岸,與恒河沙數之萬物同在。

那彼岸是一粒微塵、一道裂縫,是一瞬和永恒,是無憂的中的無憂,是包含宇宙的宇宙,是絕對自由中的絕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