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十八章 橫插一杠子
李林甫固然對河西隴右節度使一職垂涎三尺,杜士儀同樣不想放過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事實上,他除卻躲開了這場風波之外,其他的什麽都沒做,可事到臨頭不去搶奪那些果實,那他也就太過於聖人了。可是,如今安北牙帳城剛剛建成不久,漠北情勢看似安定,實則仍舊危機四伏,他不可能放下自己一直致力於經營的這片天地,又抽身而去兼領河隴。所以,他便把主意打到了王忠嗣身上。
盡管他和王忠嗣相交甚篤,杜廣元在王忠嗣麾下,王忠嗣長子王周則在他麾下,可最起碼的避嫌他卻還是知道的,回京之後除卻公眾場合之外,兩人絕不會私下碰頭,以防給人鑽空子。尤其是在韋堅和皇甫惟明私下會麵出事後,他就更謹慎了。在如今這節骨眼上,他甚至沒有派人去給王忠嗣送信交流,而是直接選擇了通過宮中內侍打探聖意。果然,正懊惱韋堅倒台太快的高力士須臾就送了信出來,說是李林甫舉薦安西四鎮節度使夫蒙靈察出鎮河隴。
韋堅和皇甫惟明的處分塵埃落定前兩天,杜士儀就已經帶著家人搬回了宣陽坊的私宅。此時此刻,他坐在書齋中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隨即便喃喃自語道:“夫蒙靈察……李林甫倒還真是挑的好人選。”
不回京不知道李林甫權勢之盛,如今見證了韋堅和皇甫惟明一夕之間猛然垮台的這一幕,杜甫連最後一絲留京任官輔佐君王的僥幸之心也打消了。聽到杜士儀的念叨,他不禁出言試探道:“大帥要就此事上書和李林甫打擂台?”
“當然不。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主動上書,顯得我猴急,還不如等著陛下垂詢。這樣大的事,我和王忠嗣正好留在長安,陛下十有八九會召見我二人,到了那時候再隨機應變,比現如今貿貿然先出手強。”
李隆基這位素來自負的大唐天子,很喜歡用各種情況來考證臣子的忠誠,他大可以將計就計。
正如杜士儀所料,對於二鎮節度使這樣需要聖裁的要職,縱使是李林甫親自上書舉薦,李隆基仍然有自己的考量。這一次拿下韋堅和皇甫惟明,他是出於防範東宮的意識,可他並不願意讓李林甫把手伸得太長,能夠把持邊鎮軍中事務。因此,他思來想去,便索性一同召見了王忠嗣和杜士儀。
這還是杜士儀和王忠嗣兩人入京後,除卻朝會以及大宴這樣的大場合之外,第一次單獨見麵。可在興慶宮興慶殿之外碰到的時候,兩人隻是客氣地寒暄,一句旁的話都沒說。等到他們入殿參拜,天子賜座,李隆基果然就提到了韋堅和皇甫惟明之事。
“此前羅希秉上書奏明,韋堅從者曾經招認,韋堅除卻打算在放燈之夜見皇甫惟明之外,還打算私自會見你二人。”李隆基一麵說,一麵觀察二人臉色,就隻見王忠嗣麵色大凜,而杜士儀則眉頭微皺,但並沒有不自然的表情,便用溫和的口氣說道,“然則朕深知你二人素來謹慎自持,料想決不至於與其有所勾連。故而,朕快刀斬亂麻貶了韋堅和皇甫惟明,亦是不意株連太廣。”
朝野對於韋堅的處分本就有所議論,如今天子挑明,杜士儀便神態自若地說道:“陛下寬仁為懷,臣亦不敢有所隱瞞。實則那天上元節之夜,臣本來還帶著家人暢遊燈市,卻巧合恰逢臣親家,嗣楚國公薑度,得其言說曾遠遠看見酷似太子殿下之人在坊市遊玩,臣想到東宮尊貴,若萬一在外偶遇,則行禮說話多為不便,就帶著家人去玉真觀叨擾,也是想著躲個清閑。沒想到就在這大好的節慶晚上,東宮固然無事,韋堅卻私會皇甫惟明”
王忠嗣雖為武將,可卻並不粗疏,杜士儀竟主動坦白此節,他當然不會說自己得了杜士儀口信,就也跟著說道:“臣本也是陪著妻兒散心,可想想上元節之夜常有權貴子弟出遊,動輒驚擾百姓,後來也就淺嚐輒止,早早回家了。如今想起來卻也有些後怕,如若真的韋堅路遇之後非要攀談,卻也不好拒絕。”
杜士儀回京之後,隻見過親朋故舊,於謁的士人雖將墨卷投滿了杜家院子,可杜士儀卻並未見過其中一人,王忠嗣亦然。李隆基雖未讓人盯著,可杜士儀對宮中內侍素來大方,自然會有人順嘴將這樣的情形如實告知天子,順便吹捧他一兩句好話。於是,對於二人的實言相告,李隆基自然滿意得很。對於如今這空缺的河西隴右節度使之職,他便索性問了出來。
“河西隴右正當防禦吐蕃之要,你二人都曾於鄯州任職,前時右相舉薦安西四鎮節度使夫蒙靈察,你二人覺得如何?”
麵對這個意想之中的問題,杜士儀便當先拱手答道:“陛下,夫蒙靈察鎮守安西四鎮這幾年,確實功勞不小,可臣鬥膽問陛下一句,夫蒙靈察再威名赫赫,是否能及得上當初聲震西陲的蓋嘉運?”
李隆基頓時若有所思地說道:“不能及也。”
“那麽陛下,以蓋嘉運當年之軍功赫赫,聲名遠揚,兼領河西隴右節度之後,非但沒有寸功,反而丟了石堡城,何也?驕矜自滿,固然是其一,可他在西域太久,不通河隴地理人情,此其二也譬如臣當年節度隴右,則大唐和吐蕃已然議和,自可從容整備軍務人事;而臣調任朔方,已經有信安王多年來打下的深厚底子,也可緩緩上手。但如今河隴與吐蕃年年交戰,並不是安定的地方,可以容得將帥漸漸熟悉當地情形。”
杜士儀說到自己這些年出鎮的經曆,卻並沒有吹噓功勞,而是實實在在講述初上任的光景,李隆基隻覺得入情入理,就連王忠嗣也不禁暗自讚歎其深通潤物細無聲的精要。果然,下一刻李隆基便出言問道:“若是照你這麽說,最好是用熟悉河隴之將?既如此,你曾節度隴右兩年,便是最精當的人選了”
“若非安北牙帳城剛剛建成,塞外各部仍需安撫,臣早就主動請纓了。臣在朔方已經八九年了,遠勝在隴右的年數,而且絕非臣誇口,漠北如今看似安定,情勢卻錯綜複雜,若非臣親力親為,無人可以勝任”
盡管杜士儀此言狂放,可李隆基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惱火,反而微微點了點頭,繼而躊躇了起來。
這時候,王忠嗣斜睨了杜士儀一眼,見其也正好看了過來,他立刻明白了對方的言下之意。他如今不再是年少輕狂,銳意求取邊功的時候了,可河東如今無事,範陽兼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又崛起得極快,對奚人以及契丹的用兵也輪不到他王忠嗣,久而久之沒有戰功,難保李林甫會盯上自己。他當即主動出言道:“陛下,安北牙帳城剛剛落成不久,塞外各部仍虎視眈眈,杜大帥確實離不開。臣願請纓,出鎮河隴”
此話一出,李隆基頓時眼睛一亮。他定睛盯著王忠嗣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撫掌笑道:“好忠嗣肯擔責,更勝皇甫惟明十倍既如此,便以你節度河西隴右,兼領支度營田等留後事。想來河隴諸將看到你回歸,定然會額手稱慶
王忠嗣連忙謙遜謝過。這時候,杜士儀方才笑著說道:“恭喜陛下,河隴無憂也”
李隆基一推扶手站起身來,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隻不過,如此一來河東節度使便暫時空缺了。”
高力士一直侍立在側,眼看王忠嗣調任河隴已成定局,李林甫的盤算顯然落得一場空,他自然不吝錦上添花,小小推上最後一把:“陛下,以安祿山之資曆,尚能節度範陽、平盧。如今王大帥又節度河西、隴右,陛下既然幾次嘉賞杜大帥之功,何妨令其兼領河東?如此一來,但凡漠北有事,杜大帥便可征調朔方、河東兵馬前往平亂,則安北牙帳城可以穩若泰山”
平時高力士縱使建言,也不會當著外臣的麵,可此時此刻他順勢說出的這一番話,李隆基卻覺得極其入耳。想到杜士儀早已坦陳和李林甫不和,又分明自始至終遠著東宮,用這樣的人衛護京畿北麵屏障,實在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他當即重重點頭道:“好忠嗣留下的河東節度,君禮以朔方節度使兼領,則京畿自北到西,再無可憂”
王忠嗣聽到這樣的措置,自也長舒一口氣。杜士儀在幾年之中定然會鎮守安北牙帳城,而其兼領河東,定然不會去動他重用的那些故將,這樣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地上任河隴。他趁著天子正高興,正要表明會將杜廣元帶去河隴上任,杜士儀卻突然開口說出了一句話。
“承蒙陛下欽點,臣之長子在王大帥麾下,已經有兩三年了,很是磨礪了一番。臣聽聞陛下有意重奪小勃律,臣請將其調往安西大都護府”
“嗯?”
此話一出,不但李隆基愣住了,就連王忠嗣都大為意外。後者已經決定把杜廣元帶去河隴,也好趁著對吐蕃的戰事好好磨練其一番,卻不意想杜士儀竟主動表示把人調去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