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酒酣之際話家國
夜色漸深,即便圍障厚實,炭盆暖意融融,亭子底下甚至還通著地龍,但外頭寒氣漸濃,最終甚至下起了雪來,杜士儀自然不會一直和王容在外頭賞風景。酒不醉人自醉之後,他就與王容一塊回了屋子裏。坐下喝了兩口更濃烈的劍南燒春暖了暖身子,他抬起頭正要說話時,卻隻見一個皮囊送到了眼前。麵對這突如其來之舉,他用征詢的目光看了王容一眼,就隻見她抿嘴笑道:“看看這份新年禮物如何?”
隻看形狀,杜士儀心中便有了大略的猜測,等到打開皮囊,拿出了裏頭那一具琵琶,他登時大吃一驚。當年張旭送給他的那一具琵琶,背板用的是舉世無雙的邏沙檀,而獻給天子之後,據說李隆基愛不釋手。盡管這位天子更擅長的是羯鼓而非琵琶,卻因此特意勤加練習,如今梨園中最擅長音律的李家三兄弟輪番點撥,李隆基的進展何止一日千裏。而現如今王容送給自己的,赫然又是一具邏沙檀琵琶
“此等珍物可遇而不可求,你這又是何苦……”
“都說了是可遇而不可求,能夠到手,自然更多的是運氣,而非辛苦。”王容嘴角一翹,露出了嫵媚的笑容,“這是從西域龜茲得來的,據說在幾位王家禦用樂師之間流傳了多年,後來因為最後一任主人在王室鬥爭中失勢,故而就輾轉到了我手中。珍物酬知己,你這些年雖說很少在人前彈奏琵琶了,可技藝想必不會荒疏,再說聖人已經有了那樣的寶物,此物你自己珍藏就是了,難道你還會四處招搖不成?”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
杜士儀隻得舉手投降。然而,小心翼翼調整了琴弦,又撥弦試了試音色,他突然一時興起,一連串歡快的音符從手底流出。而王容在最初的意外之後,麵上便流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唐人皆好音律,她便頗為擅長箜篌,所看過的曲譜也可以說是浩若煙海,可卻從未聽過這般新奇別致的曲調。盡管杜士儀一開始彈奏時還有些生澀,但漸漸就圓潤了起來,可那一遍一遍的重複之中,她終於記住了那簡簡單單的調子,當即笑著接過了白薑知情識趣遞來的箜篌。
第一次用琵琶來彈這首後世耳熟能詳的新年歌曲,杜士儀也不過是突發奇想,等到王容試圖用箜篌與他合奏,他頓時驚喜交加,少不得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到三四遍零零落落的曲調之後,發現她竟然漸漸嫻熟能夠跟得上來,他立時恢複了原速。待到最終一個音同時落下,他不禁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還能有重新聽到這曲子的一天幼娘,你這記譜的記性幾乎堪比王十三郎了”
“這也是因為此曲簡單,我可不像王十三郎那般能夠記住那樣繁複的曲子”王容放下手中箜篌,卻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隻是這曲調甚至和那些西域的曲調也截然不同,跳躍歡快,雖不登大雅之堂,可卻讓人心情喜悅,尤其是這大過年時聽著,更是大有喜慶。”
“這是比西域更加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杜士儀微微眯起了眼睛,用悠長的語調說道,“越過蔥嶺,穿過大食,在更加遙遠的西邊,還有很多國家。那裏信奉的不是道家佛家的神,而是他們信奉的救世主。而在那裏,樂器也和我們這裏截然不同……”
在王容麵前,杜士儀固然不會吐露這輩子永遠埋藏心底的真實,卻毫不避諱地從那些異域樂器,漸漸由此引申,說到了那一個個從強盛到衰落的國家。從凱撒說到龐培,從比他們走得更遠站得更高的奧古斯都屋大維,說到那位荒誕的皇帝尼祿,說到信奉天主的信徒們逐漸紮下了現實的根基,說到分裂成兩半的羅馬帝國……這些和曆朝曆代截然不同的曆史聽得王容連聲驚歎,到最後不由得心悅誠服。
“杜郎果然博學。”
“我也都是道聽途說,免不了有謬誤之處。隻是,世人看到的隻有東到大海,西到西域,北到突厥,南到嶺南這一塊天地,即便有那些來自遙遠國度的使者和商人,但都往往隻將那些地方視作為蠻夷之地。盡管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那些地方確實是蠻夷之地,隻能將東方的這片天下視作為天朝上國,可他們未必會一直瞠乎其後。因為,若是別人重視仰慕你,你卻始終隻以為別人是蠻夷,興許有一天被遠遠拋在後頭的,就是我們了”
杜士儀隻是今天借著酒意,方才提到這些久遠得足以數百年不用考慮的事,見王容麵露異彩,他便笑道:“不過我這也是操空心。我不過一介成都令,能夠讓所轄百姓安居樂業,這就已經需要殫精竭慮了,哪裏輪得著我去想這偌大天下之外的天地?”
“誌存高遠,目視四方,男子漢大丈夫該當如此。”王容想都不想便如此答了這麽一句,見杜士儀果然麵露怔忡,隨即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忍不住想到了過往種種。打從她初識杜士儀起,他就每每有出人意料之舉。而即便是麵對多少艱難險阻,他總是不閃不避勇往直前,而所思所想卻又和人大相徑庭。怦然心動的她咀嚼著杜士儀剛剛說的那些異域風情,他國風光,陡然想到他最後一句話時,竟忍不住生出了一個讓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念頭。
即便在天子麵前諫諍無雙,可杜郎的心裏,仿佛對君王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敬畏?
原隻是一個念頭,可既然一起,她便忍不住把那一件件的事連在一起想。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是曆經變故閱曆豐富的金枝玉葉,杜士儀能夠得她們青眼,自然絕不隻是因為精通音律才華無雙,每每見他在她們麵前閑坐暢談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他固然敬重那兩位出家入道的貴主,可並沒有卑躬屈膝的諂媚奉承,有的隻是從容和平等,有的時候固然有所求,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平等相待的友人。而在那些一等一的宰相高官麵前,有和他真心相交的,有對他器重袒護的,也有對他恨之入骨,乃至於麵和心遠的縱使如此,他也始終安之若素。
“幼娘?”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喚,王容頓時驚醒過來。見杜士儀有些奇怪地看著出神的自己,她原想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可話到嘴邊,她卻鬼使神差地問道:“杜郎……你將來的夢想是什麽?”
夢想?
杜士儀沒想到王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麽一句。見她那在燈火下熠熠生輝的眸子正盯著自己,他便自嘲地笑道:“說實話,從前我想得簡單得很,不過是護著十三娘這個唯一的親人,能夠讓我們兄妹倆過得舒心愜意,平安喜樂。如今這個願望看似已經達成了,可在長安洛陽這兩京之中曆經那一次次的波瀾起伏,陰謀詭計,到成都不過數月,卻又見識了不少民生民怨,我忍不住就有些其他想頭。”
他說著便拿起麵前食案上盛了隻喝過幾口的劍南燒春的那白瓷小酒碗,仰起頭來一飲而盡,這才若有所思地說:“國有律法,然則從上至下,卻都不是以律法治國,而是以人情治天下天子以杖刑威懾於下,地方官以峻法威淩百姓,而豪強則以勢壓平民。我固然為彭海那些客戶討回了一個公道,但天下還有千千萬萬的不公道說得更遠些,聖人用宇文融,表麵看仿佛是為了斂財,而從更深一層看,卻是看上了開邊的武功,卻是想要充盈的國庫來廣宮室,華衣冠……嗬嗬,我雖不喜歡孟子,卻極其讚同他當年那句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一旁侍立的白薑聽得心驚肉跳,而王容更是輕輕吸了一口氣。倘若這話被人聽去,單單怨望兩個字,就足以⊥杜士儀萬劫不複她一個嚴厲的眼神,白薑立時回過神來,慌忙放下酒壺提著裙子疾步到門邊,直到從門縫中瞧見漫天鵝毛大雪飛舞,外頭庭院中亦是沒有一個人影,她才如釋重負。
“此等言語非同小可,杜郎慎言。”
“你會說給別人聽麽?”盡管有幾分酒意,但腦際卻還清醒的杜士儀瞥了一眼白薑,見後者立時心虛地別過頭去,嘟囔了一聲我什麽都沒聽見,莞爾一笑的他便再次直勾勾看著王容。果然,在他的目光逼視下,王容不禁低頭歎了一口氣。
“這些話,我哪怕對十三娘也好,崔十一也好,全都不曾說過半個字。”見她震驚之下抬頭看著自己,杜士儀方才伸手支撐著座席,最終站起身來,“貞觀之治時天下百姓休養生息,日漸富足,然則征高句麗之敗,卻虛耗國庫,死傷征卒何止上萬,而從開元初至今,一次次的給複以及諸多善政,方才鑄就了如今這太平盛世,卻並不意味著永久。倘若不能居安思危,那麽,便隻是庸人而已”
居安思危四個字傳入耳中,王容隻覺得那振聾發聵。天下如此,她父親又何嚐不是如此?從親友尚且疏遠的一介貧戶到如今的關中乃至天下首富,父親王元寶看似已經攀到了頂峰,一切都欣欣向榮,可真的就已經根基穩固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明白了。今後,杜郎何去,妾身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