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此心此情,可昭日月

如果王維眼下越發像個出世絕塵的人,那麽,王縉就是一個現實入世的人,沒有那麽多不切實際的理想,有的隻是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的決意。不過,他骨子裏信佛參禪,所以,往日葷腥和酒都是很少沾的。

當王縉沒頭沒腦說了這一堆之後,陪著杜士儀和張興去拜見了趙國太夫人,又見了崔五娘和嗣趙國公崔承訓丨杜士儀隻來得及把張興托付給崔五娘,請她帶其去藏書樓一閱,就不由自主被王縉拖去陪喝酒了,心裏卻異常納罕。十杯八杯下肚,杜士儀眼看著王縉麵色酡紅神情萎靡,知道禦史台這種法吏雲集的地方,其實是全天底下最最肮髒的地方,他不禁伸手在其肩膀上拍了拍。

“說話不要說半截。冷酒傷肝,熱酒傷胃,把事情說出來給我聽聽。就算幫不了你,總好過你一個人悶在肚子裏。”

王縉醉眼朦朧地看了一眼杜士儀,卻仍是沉默了好一會兒,等到自斟自飲又痛喝了兩杯,他方才淡淡地說道:“張審素的案子,你應該聽說過吧?”

他本以為杜士儀必定會點頭,然而,卻發現對方竟是一臉茫然的樣子。猛然想到杜士儀去年臘月就開始忙著在河東道各地征發兵馬,然後將兵馬帶到幽州和各路軍馬會合,隨即又和裴耀卿負責調配糧秣軍械等等後勤工作,一回到代州還沒來得及歇口氣,赫然又是調回朝任中書舍人,他不禁苦笑道:“忘了你這個大忙人這大半年忙得連軸轉,大約沒時間理會和自己無關的事。”

他定了定神,用一旁那條帕子擦了擦因喝酒過度而滿頭大汗的額頭,這才娓娓道來:“菖州都督張審素被人狀告貪贓,結果監察禦史楊汪奉命前去查驗。半路上,張審素麾下的總管董元禮得到消息,因為氣惱過度,竟是帶了七百兵馬將楊汪截下,威脅其倘若奏報朝廷查無此事,則放了他,否則就殺了他。楊汪拖延時間等到了援兵,董元禮自是因此被殺,罪有應得,可楊汪大概因為氣不過這次的事情,竟是奏張審素謀反。結果張審素被斬,籍沒其家,兩個尚未成年的兒子流配嶺南。這次是他們臨行前來求我為他們的父親伸冤,我卻隻能給了些錢。”

杜士儀沒料到這樁案子竟是如此慘烈,臉色不知不覺鄭重了起來。

“我真沒想到他們兄弟兩個竟然會求到我頭上來。禦史台上上下下這麽多人,有的是比我有名的,也有的是比我更得聖眷的,可是,他們竟然堵上了我家的門嗬嗬,早年我也曾經下過決心,一旦為官,要為民做主,伸張正義,可真正當了法吏卻隻覺得束手束腳。而且,我不想也不敢因為別人的事情,讓自己掉進萬丈深淵,如阿兄這樣黯然請辭當個閑雲野鶴,因為我不甘心”

借著醉意,王縉一口氣把心裏頭的話倒了個於於淨淨,隨即又拿起酒壺,竟是揭開蓋子將其一口氣全都倒入了嘴裏。潛意識中,他告訴自己此事和他一分一毫關係也沒有,就算是冤案,始作俑者是楊汪,而縱容的是禦史台那些高層,甚至還有當朝宰相。可他畢竟不是那些在官場廝混了幾十年的老油子,心裏的溝坎過不去,一糾結就是整整十幾日。盡管張家兄弟早已經踏上了流配嶺南的路途,崔九娘還不解地追問過,可他一個字都沒吐露過。

可這一次,他對杜士儀一股腦兒全都倒了出來。不但因為當年兄長的事,杜士儀曾經多方奔走,而後又處心積慮為他報了原以為一輩子都報不了的仇,而且也因為,自己相交的這許多友人當中,真正在官場步伐穩健的,也隻有杜士儀一個人。他本能地想聽一聽,如果杜士儀碰到這種事,他會怎麽做。

“楊汪是誰的人?”

聽到杜士儀這一問,王縉的酒意醒了一半。他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蠕動嘴唇,吐出了三個字:“李林甫。”

三個字後,他又不禁解釋了一句:“此人看似耿介清高,但吏部侍郎李林甫在國子司業任上,與其相交頗多。”

“我知道了。”杜士儀在心裏暗歎了一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隨即看著王縉說道,“此事既是能通過大理寺審核,禦前覆奏,宰執批可,足可見暫時是翻不過來了。但既是明知其冤,今日翻不過來,並不意味著就會一直無法昭雪夏卿,與其為此耿耿於懷,還不如想著,至少獲得能夠翻案的能力再說

王縉陡然驚醒,見杜士儀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繼而起身離去,他頓時明白,自己心中深處的真正不甘心,卻是被杜士儀看出來了。他耿耿於懷的並不僅僅是自己隻能坐視而無法伸出援手,而是……和兄長當年被人陷害遭貶一樣,他根本沒有插手此事的能力,無論權勢地位資曆等等,他盡皆不夠格

把喝多了的王縉獨自一個人丟在屋子裏醒酒,杜士儀信步走到外間,心中知道,憑借王縉的一點就透,恐怕是立時三刻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可平心而論,他自己此刻所思所想,和王縉又有什麽分別?別看王縉如今不過剛剛踏入中層的門檻,而他已經摸到了朝廷中樞高層的邊,可是,在這個詭譎多變的圈子裏,他那點資曆權勢地位根本什麽都算不上,換言之,他也不可能因為那一對和自己全然無關的兄弟,而貿貿然掀起一場風波。

可如果換成是自己真正的親人朋友,他還會忍否?

“杜十九郎。”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杜士儀本能地回過了頭,這才看見身後不遠處一棵冠蓋如雲的大樹下,赫然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麗人。肌膚微豐的崔五娘早已經不再年輕了,在這個年紀,有些貴婦人興許已經有了孫兒孫女,而她卻依舊孑然一身。隻是,十幾年過去了,她不再是當年裝扮成趙國夫人時的假作成熟穩重,而是真正顯得成熟而內斂,那股曾經不容置疑為人做主的傲氣和決然,已經在歲月的沉澱下,變成了一種沉靜而怡人的氣息。

“五娘子。”

杜士儀終究還是走了過去,含笑向她拱了拱手:“黃昏來訪,沒能和趙國夫人以及五娘子多敘舊幾句,就被夏卿拖去喝到這麽晚,實在是抱歉。”

“夏卿這些天精神不好,真真也對我抱怨過多次,如果和你這縱酒談心後,他能夠解開心結,阿娘也好,我也好,真真也好,都會更加感謝你才是,何來抱歉之說?”崔五娘用一句得體的話回擊了杜士儀的致歉,隨即就用燦若晨星的眸子打量了他許久,隨即微微笑道,“一別五年,你不但成婚,很快就要兒女雙全了,時光實在是過得太快。阿娘這兩年已經記性很不好了,可她提起你的次數,仍然比提起十一郎更多。”

“是嗎?”杜士儀對那位體弱卻柔韌的趙國夫人,一直都印象很好,此刻聞言便苦笑道,“我自幼喪母,和十一郎情同兄弟,而夫人又對我多有照拂,在我心裏,她便和我阿娘差不多。倘若有什麽我能做的,還請五娘子一定要明

“多謝你了。”崔五娘仿佛知道杜士儀會有這樣的回答,欣然頷首之後,隨即方才低聲說道,“還請杜十九郎得空早些去探望金仙觀主,自從此次隨駕洛陽之後,她身體一直有些不好,深居簡出,很久沒見人了。”

不管是因為王容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這個消息都震得杜士儀一時為之色變。

金仙公主如今不過四十出頭,而且他當初在雲州見到人的時候,對方不但康健,人也精神奕奕,怎麽會現如今突然身體不適,甚至都到了崔五娘要特意提醒他去看一看的地步?想到王容還在雲州待產,他頓時整顆心都亂了,勉強對崔五娘拱手道了一聲謝就匆匆離去。

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崔五娘忍不住背過身來麵對樹於,一手支撐著樹於,深深吸了一口氣。

多少年了?是十四年,還是十五年?她以為能夠順理成章地把他當成生命中的過客,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等到長弟的弟婦能夠完全執掌這偌大的崔家,她不如也仿效那兩位金枝玉葉,遁入道門罷了。那時候不能見到他,也許就能夠擺脫這種思念和惦記。

盡管很想盡快去拜見對王容亦師亦母的金仙公主,可夜半不得出坊門,杜士儀竟是半分睡意也無,硬生生等到了天明。他這個中書舍人雖然已經到吏部以及中書省點了卯,但要真正上任卻還沒這麽快。因此,次日一大清早,他便匆匆離開了永豐坊崔宅,趕往道德坊景龍女道士觀。果然,這裏大門緊閉冷冷清清,他親自上前叩門報名,門上那個童子卻不認得他,有些猶豫,直到他反反複複地陳情後方才答應去通報,這一等又是整整一刻鍾。

最終,大門打開,裏頭迎出來的霍清一見杜士儀,便立時如釋重負地上前躬身行禮道:“杜中書來得正好,我本就打算今日去請你快跟我來”

杜士儀見霍清甚至不解釋自己身為玉真公主的侍婢,卻在這金仙公主的景龍觀,心中不禁咯噔一下。等到他快走幾步緊緊跟上了霍清之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金仙觀主的情形,真的不好?”

此話一出,霍清頓時腳下一滯,隨即又繼續前行。足足好一會兒,她方才輕聲說道:“杜中書一會兒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