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火箭之利,腹心之言

鮮於仲通以隴右節度推官的名義回京主持鄯州進奏院,憑著長袖善舞的手段,以及其進士及第的文名,他周旋於達官顯貴中間自是如魚得水。而他不在鄯州,杜士儀身邊的事務亦是內外分明,但凡往來雲州及朝貴機要,歸於掌書記張興;外間代為接見文武軍民,則歸巡官顏真卿;至於杜甫,則常常以杜士儀私僚的身份,出訪各家,應答文士。而主持秦州賑災重建大半年,如今業已歸來的節度判官段行琛則是負責統籌內外,參讚機務。

四人各司其職,衙推奏記薛懷傑陸炳鬆亦是精幹,再加上杜士儀禮賢下士之名,又常有文士慕名來見,一時鄯州都督府常常是門庭若市。

去歲長安博學鴻詞科的結果,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隴右節度副使兼鄯州都督杜士儀舉薦的李白孟浩然王之渙,所作《公孫弘開東閣賦》,技驚四座,就連如今執文壇牛耳的中書令張九齡,以少年神童聞名的侍中裴耀卿,都為此讚不絕口,一時天子召見同遊,無論口占何題指物賦詩,三人均是應答如流。天子大喜之下,立擢三人校書郎,知翰林供奉。

如此斐然文采,使得三人每出一詩,坊間便立時傳唱,時人固然盛讚盛世出賢才,可誰人不道是杜士儀慧眼識珠舉薦人才之能?

於是,在人稱神州解送的京兆府等第難如登天的現如今,求州道長官舉薦本來就已經蔚然成風,隴右鄯州既然有杜士儀在,怎不叫士人趨之若鶩?

這一天午後,杜甫代表杜士儀邀一眾文士登都督府後院的觀星台,以此為題,令人記錄下了好些詩篇。下樓之際,他正巧看到張興往這邊來,連忙迎上前笑道:“奇駿兄怎有閑到這裏來?”

張興亦笑道:“哪裏有閑,是大帥得知今日文士雲集遊觀星台,而他公務繁忙不得與會,遣我來見子美,訪佳文觀之。”

聽兩人對答,文士中間又有人認得張興,再加上聽得杜士儀竟是索佳文一觀,誰都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一時眾多人心中振奮狂喜。然而,當看見杜甫笑著接過旁邊從者抱著的那一卷今日觀星台集,遞給了張興的時候,間中卻有人不滿足,仿佛覺得就此讓自己的詩賦和別人的混在一起送到杜士儀麵前,不能凸顯自己之能,竟是高聲問道:“聞聽張郎為隴右節度掌書記,文武全才,大帥許為隴右第一,不知可有佳文讓我等鑒賞?”

此話一出,四麵皆靜。節度使府的屬官之中,顏真卿出自琅琊著姓,官宦書香世家,進士及第;鮮於仲通進士及第,漁陽鮮於氏固然如今不顯,可也算是源遠流長的古姓了;而節度判官段行琛更不必說,在洮州深得民心,此前秦州賑災重建殫精竭慮,萬民讚頌,而且也並非門蔭,而是明經及第。就連杜甫,亦是文名卓著的杜審言之孫。如今天下升平,士人若不從科場出身,大多會遭人不齒鄙視,此時此刻的這種安靜,恰是也顯出了其他人的小心思。

憑什麽一出身鄉野寒門的粗鄙之輩,竟能得杜士儀如此青眼相加!

在這隴右將近兩年,杜甫隻覺得視野心胸較之當年都大有進益,此刻這些士人的態度,竟是讓他想到了自己當年,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可還不等他說些什麽,就隻見非但張興不以為忤,反而似笑非笑地說道:“鄙人在節度使府,旁事從不沾手,隻是幫大帥整理整理案牘。但凡拜送朝廷的奏疏,朝中諸公卿宰輔的信函,親朋好友處的私信,倘若大帥忙不過來時,我偶爾會代筆一二。要說佳文,實在是要讓諸位失望了。”

剛剛那挑釁的士子聞言輕蔑地冷笑一聲,正想繼續說話,卻發現左右人等麵色有異,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張興的言下之意,登時麵色大變。張興就算沒有別的佳文,可能夠代替三頭及第素來文采為人稱道的杜士儀給朝廷草擬奏疏,寫信給各家高官,甚至答和親朋好友,才具怎能沒有獨到之處?否則,杜士儀難道不怕被人認為是江郎才盡?頓時他為之訥訥,竟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是好。

要是杜士儀在此,興許會借此敲打這些士子一下,可張興卻沒這等興致,再說了,別人對他本不服氣,他何必多此一舉讓人生恨?於是,他微微頷首一點頭,取了東西就這麽欣然轉身離去了,甚至等這一卷詩集送到杜士儀手中,他都沒有提到這一場風波半個字。見杜士儀一目十行覽卷閉目,他就問道:“大帥覺得這些詩賦如何?”

“珠玉在前,未免眼光太高,畢竟,世上隻有一個李太白。”

盡管隻提了李白一個,但張興何嚐不知道,就是孟浩然王之渙這樣的文采卓絕之輩,也是如今慕名來見者難及十分之一的。於是,他也就不再多言,正要回座的時候,突然隻聽得杜士儀開口說道:“奇駿,陪我出城。”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吩咐,張興未免有些納悶。情知今天的日程安排上並沒有這一項,可想想如今河隴一片太平,並無他事,他也就一口答應了。可是,等到按照杜士儀的吩咐換上微服,與其在側門處會合,發現隨行的不過七八個杜士儀的私人從者,頭前領隊的卻是赤畢,他就知道,此次出城之行恐怕別有玄機。果然,等到出湟水城,沿著官道疾馳了約摸十裏之地,又拐了小道,穿過樹林,最後竟是繞過了一座小山,路途顯然很遠,他這才真正奇怪了起來。

這到底是要去哪?

鄯州久戰之地,民戶遠遠少於軍卒,而且大多數都聚居在湟水、龍支、鄯城三座城池之中,其他零零散散的村莊小鎮也都是位於三座城池附近,為的就是戰時有利於躲避。至於不利耕種,又不利於取得食物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的山上,則是人跡罕至。所以,眼看眾人穿過兩山之中一處狹縫,前行數百步後,麵前赫然是一處山中平地,內中又可見草屋數間的時候,張興終於忍不住問道:“大帥,這是何處?”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當杜士儀再次見到陳立傑和毛江的時候,就隻見這兩位當初滿臉菜色的遊方道士,如今竟已經微微發福,但麵對他的態度卻越發畢恭畢敬。情知這種生活在山中的日子,即便衣食無憂,而且賞金豐厚,可仍舊難免讓他們心生驚懼,他問過進展之後,便對兩人吩咐道:“你們新實驗出來的火箭,讓我好好見識一下。”

火箭?那種綁上油布及引火之物的火箭有什麽好看的?

張興正嘀咕,等到其他迎上前的三五從者小心翼翼搬出一個木箱子,又開始給弓上弦,他這才發現,這山中幽穀中的,草屋那兒頗有草木,隻是此時冬去春未來,看上去還一片枯敗景象,但另一邊則是完完全全一片平地,不但寸草不生,而且瞧著仿佛還有些焦黑。而在這一片焦土之上,則是一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木屋。當那些從者預備好弓之後,方才從木箱中拿出了一支箭杆上有所不同的箭矢來,緊跟著,一人張弓,一人上前點燃了什麽,可卻隻有少許一丁點火星。

隨著那一支長箭劃過一個優美的弧度,繼而穩穩落在了那木屋上。見瞬間毫無變化,瞪大眼睛的張興登時大為奇怪,可下一刻,就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緊跟著,就隻見那木屋中猛地爆開一團火光,不消一會兒,整座木屋便熊熊燃燒了起來。

麵對這種光景,張興不禁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方才恢複了語言功能:“這是……這是什麽火箭,竟有這等威力?”

“因為它不但用了引火的藥線,而且箭杆上特製的火筒中,還有其他的東西。”杜士儀微微一笑道,“因為其中多有入藥之物,又能引火,故而名曰火藥。”

“火藥……火藥……”張興喃喃自語了兩句,繼而就失聲驚呼道,“大帥,倘若此等東西用在行軍打仗上……”

張興失聲嚷嚷出的這一聲大帥,讓陳立傑和毛江頓時麵麵相覷,隨即就醒悟到這位重金讓他們研製這個勞什子火藥的是什麽人。放眼整個隴右鄯州,能被人稱為大帥的,除卻鄯州都督兼知隴右節度的杜士儀,哪裏還有第二個人?而這會兒,赤畢見兩人無不噤若寒蟬,當即帶著從者把兩人趕回了那邊草屋中去,隻留下地方讓杜士儀和張興說話。

“這火藥若是用在行軍打仗上,你可是覺得會殺傷力非凡?”杜士儀見張興點了點頭,他就繼續說道,“你可知道,雖則火箭已經勉強可供實戰,但我並未上奏朝廷。”

“這又是為何?”張興險些生出了一個最最大逆不道的念頭,可緊跟著就強壓了下去,“大帥是在擔心什麽?”

“此物無論攻城,還是野戰,全都是非同小可的利器,尤其是在敵人驟不及防時,恐怕用於邊鎮征戰時,開疆一二千裏都不在話下。陛下如今業已漸漸倦政,然則對開疆定邊的軍功卻是嘉賞非常,張守珪險些因平契丹功而拜相,你應該知道了。”

張興登時想起之前鮮於仲通從洛陽發來的文狀,一下子就沉默了。利器歸利器,一旦大動幹戈,就意味著軍費便會節節攀升,而邊疆軍民亦要死傷無數!而且,天子倦政對於不少州縣長官來說,還是很遙遠根本無法得知的事,但他隨著杜士儀這些年,已經深有體會了。

“大帥確實想得透徹。可是,大帥年方三十許便節度一方,再過十年,恐怕會官爵到頂,再無可上升的地步。到了那時候,若有人翻出大帥私製火藥的舊事,恐怕就不是功勞,而是罪過了。”張興終於再次開了口,繼而聲音低沉地說道,“此物還請大帥務必小心隱秘,決不可為人知!興亦三緘其口,不對外人言一字!”

“那你覺得,是該繼續研製,還是就此擱置不前?”

“自當繼續!”張興想都不想便沉聲答道,“是否凶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何時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