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河隴的大陣仗

河西涼州。

從最酷熱的六月開始,在節度使牛仙客的授意之下,河西節度麾下各軍接二連三地開始了大張旗鼓的校閱和操練。當年張說在位時,曾經一口氣裁撤了諸大邊鎮高達六十萬的屯田軍,因此如今河西保有的正規軍不過七萬餘,卻幾乎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曆經當年王君鼉之死後,吐蕃的悍然進擊,以及此後連番反擊時的折損,這些兵馬一直在不斷地加入新血,而這一次亦是如此。

即便不是前幾任節度使那樣的勇將名將,但牛仙客畢竟在河隴紮根了整整三十年,民間軍中風評極好。當初蕭嵩之所以用他為節度判官,也是看中了他在河西軍民中的影響力。此時此刻,當他在涼州城外大閱赤水軍時,登高一呼,就隻見下頭千軍萬馬喊殺震天,卻是聲勢十足。

一旁的姚閎看得目弛神搖,大為羨慕這種一呼百諾的威風。要知道,相比鄯州城內的臨洮軍,涼州城內的赤水軍多達整整三萬三千人,馬匹則是一萬三千,可謂是河隴第一軍

在之前答應了杜士儀之後,牛仙客就派另外一員節度判官沿途往西邊巡視校閱,從甘州建康軍、肅州玉門軍、瓜州墨離軍,最遠一直到了沙州的豆盧軍。至於他自己,則是充分汲取王君鼉輕敵而被人偵知下落行刺的教訓丨並不輕易外出,而是坐鎮涼州城內發號施令,憑借多年威望,令行禁止自不必說。此時此刻,他在高台上見下頭赤水軍陣容齊整,兵器鮮亮,麵上便浮現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枉這幾年休養生息,軍中將卒精氣神不複從前那般疲態”

“都是大帥經營有方,倉廩豐實,甲仗完備,四鄰各大部族也無不服膺,如今士氣振奮,即便吐蕃犯邊,也必定會大敗虧輸。”

盡管牛仙客素來是個平和的上司,但幕府官們免不了湊趣地說幾句恭維話。他們大多並不知道杜士儀那封信的內情,而姚閎這個知道的卻並不覺得意,反而始終有些心懷不甘。牛仙客論資曆論年紀論功績無不在杜士儀之上,為何遇事偏偏就這麽好說話,輕而易舉就同意了杜士儀的建議?若是換成牛仙客來主導此事上奏天子,豈不是還能多一個先見之明的評價?這種最好的機會卻輕輕放過,這位節帥也太沒有進取之心了

牛仙客麵對眾人的恭維,卻顯得很平淡:“都是分內之事。至於兵者,凶器也,不可擅加使用。若能予敵震懾,不戰而屈人之兵,則是最好這一點,隴右杜大帥上任以來,便是最好的例子。我從前還生怕杜大帥年輕氣盛,不能忍一時之氣,然則上次吐蕃越境,他卻隻是命人擊退那些越境兵馬,卻不曾趁勝追擊,果然不愧是大將風範,足可為吾輩楷模。諸君都是為天子守邊之臣,當謹記兵者凶器的道理。”

這一番告誡,因為此刻周圍多是文官,於是大多數人都讚同地連連點頭,少數心裏不以為然的也不會當麵頂撞。而牛仙客扶著身前的欄杆,想到這七八年來猶如夢幻一般青雲直上的經曆,少不得也在心裏告誡自己。

能夠有今天已經足可光宗耀祖,若要一直把這樣的意外之喜延續下去,那就得謹慎再謹慎。他決不能忘了,他不是那些以詞采或才能聞名於世之人,他不過一介小吏出身,不足以與那些出身名門望族,或是名聲絕大的高官抗衡

當河西涼州大閱軍馬的消息傳到鄯州的時候,正值鄯州湟水城內臨洮軍中選出的五千兵馬分撥到河源軍、安人軍和綏戎城等地,而新兵則首次校閱之際。雖則驟然抽調出去,軍中將卒難免會有少許怨言,但王忠嗣在軍中威望甚高,兼且如今要調去的軍鎮距離湟水城最遠的也不過百多裏,杜士儀又承諾善待軍屬,在小小的怨言和**之後,見杜士儀在牙兵之中挑選三百人出守諸軍,最終調防之事進行得還算平穩。如今,新補充的第一批兩千兵員已經正式注入了臨洮軍。

這會兒,應募入軍後,或多或少狠狠經曆了一回操練的一應兵卒三三兩兩說著話,其中不少都是剛剛成年麵相稚嫩,當然,也有年紀在四十開外極其老相的,這些人就不如年輕人那般冒失了,隻是偶爾竊竊私語兩句。瞧見主官未來,其中兩個大約三十許,顯然彼此認識的新兵就在一麵打量四周,一麵輕聲說著話。

“沒想到這次募兵,短短兩個月竟然能夠有這許多人應征,我還以為官府又要去抓壯丁了。”

“你也不看看,如今臨洮軍正將副將是誰。王將軍自不必說,在整個河隴都是威名遠揚的,就連副將南將軍,聞聽上任伊始便和好幾位有名的勇將切磋過,弓馬騎射固然出眾,那一杆長槍幾乎從無敵手。而且這兩位一位治軍嚴明,一位則是寬和待下,沒聽說之前那些臨洮軍的舊卒,最初都不肯走的?”

“換成我,我也不肯走。哎,其實要不是這兩年河隴沒戰事,誰敢來當兵啊腦袋別在褲腰上,一個不好就連命都沒了。”

“所以說杜大帥真心令人敬服。自己都差點在赤嶺遇襲,反而擊退了敵軍之後,沒有因此而一怒複仇。隻是整頓防備,誅殺宵小。那一次,鄯州河州洮州廓州整個折損的兵馬微乎其微,雖說也有人在嘀咕賺不到功勞,可底下多少士卒保住了命?”

兩人正說著,就隻聽連聲疾喝不斷傳來:“大帥親至,王將軍南將軍已經去迎接了,你們全都打起精神來,不要丟了臨洮軍的臉”

一時四下悚然,雖都是新軍,還不至於一會兒功夫就鴉雀無聲,但也漸漸安靜。不多時,等到王忠嗣和南霽雲迎了杜士儀來,整個兩千人的大校場已經沒了多少聲息。軍法嚴明,誰都不想因為一時疏忽挨了軍法懲戒。隻是,無數雙眼睛難以避免地往那高台上打量,後頭的人隻恨眼力不夠,瞧不見那幾位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而站在最前頭的人就暗懷慶幸了,可是,當真正目睹了前頭那三人的容貌和年紀,這些得以看清楚的人無不咂舌。

隴右節度杜士儀的年紀暫且不說,就是王忠嗣和南霽雲,哪一個不是風華正茂的年齡?放在其餘邊鎮,他們興許頂多隻能當到偏裨,哪能像現在這樣掌控一軍,令行禁止?

任隴右節度兩年有餘,杜士儀早已不是第一次閱軍了,但如現在這般校閱新軍卻還是第一次。他素來信賴王忠嗣,南霽雲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大略掃了一眼軍容軍貌後,他就欣然頷首道:“不過兩個月,能夠將第一批軍卒補齊,而且能讓他們有這般精氣神,忠嗣,霽雲,你二人功不可沒。”

肯定和讚賞了兩人的功績,不等他們出言謙遜,他便前行了一步,同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各位可知道,鄯州臨洮軍這五個字,有什麽樣的意義?”身在隴右鄯州,常常校閱麾下兵馬,接見屬下眾將,別的倒還好說,杜士儀首先就把這嗓子和中氣給練了出來。如今在這偌大的大校場中,他雖不能說一語之下,兩千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可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卻著實具有穿透力,而他在問出第一句後,甚至驟然再次提高了聲音,“鄯州臨洮軍,乃是隴右第一軍,不是因為臨洮軍人多,也不是因為馬壯,而是靠的上陣拚殺時個個向前,立下戰功者最多”

用這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作為開頭語,他很滿意地看到前排在小小的**之下,盡管很快安靜了下來,但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激奮的表情。不得不說,盡管開元以來,大唐不是沒打過敗仗,而且因為打了敗仗,也有不少將校士卒埋骨沙場,可敗仗終究抵不過那些名聞天下的大捷,抵不過那些因為大捷而加官進爵飛黃騰達的名將,以及這些名將光環下得到了好處的軍官。故而,在接下來杜士儀充分讚揚了臨洮軍多年以來的光輝戰績之後,他成功撩撥了這些新兵的心。

至於臨洮軍中列席旁觀的那些偏裨將校,那些抽調出來,即將分別接收新軍的隊正旅帥們,也一個個無不昂首挺胸意氣風發。因為他們想到,在今日校閱新軍之前,杜士儀在抽調臨洮軍的將卒出去時,也曾經對他們說過類似的話

“要不是臨洮軍乃是隴右第一軍,從軍容軍貌到武藝弓馬無不最精,我也不會從臨洮軍抽調人手放在安人軍河源軍這樣的第一線好鐵要用在刀刃上,這才能夠起到攻堅的作用從今往後,我希望看到從臨洮軍中出去的將卒,能夠在隴右其他諸軍之中,成為真正的頂梁柱,鎮海石”

既然成功激起了新軍的榮譽感和情緒,杜士儀少不得將話頭轉到了頌聖上。這是大多數文官無師自通的才能,他從前少用,但如今天子不在,反而不能省略,不過,他終究沒有在這大熱天裏長篇大論說上一刻鍾的意思,不一會兒就最終止住了口。一旁的王忠嗣心領神會,當即一步上前。

“即日起,新軍操練每日從早上卯時到巳時,午後申時到戌時。十日一比,三十日一大比”

如杜士儀計劃那樣,摻進了這五千新軍,他方才算是真正掌控了臨洮軍,而不用擔心再有任何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