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6章 杜卿膽色世無雙

大唐天子中,中宗皇帝曾經是最愛駕幸宰相以及諸王公主府的天子,但現在,李隆基在這一點上早已蓋過了中宗皇帝。早年間,他常常前往寧王山池,玉真公主別館以及其他諸王公主的宅館,可那大多都是興師動眾隨員眾多,等到這些年,他就改變了方式,常常微服突然駕幸,常常讓不少大臣措手不及。但這種事往往都能事先從內侍那兒探得口風,如杜士儀這般突然相請說兩句私話,而天子卻又改變念頭微服前去杜宅的,這還是第一次。

所以,入夜時分的杜宅因為天子的突然駕幸,一時雞飛狗跳。高力士親自前往萬年縣廨,萬年令竟是親自督促了所有屬官,把杜宅內外守了個嚴嚴實實,坊中武侯更是如同打了雞血似的來回巡查,犯夜的貴介子弟還運氣好些,平民百姓則是直接拿了下監,直把一個宣陽坊防守得水泄不通。

至於最最猝不及防的,可以說是王容和兒女們。盡管李隆基的態度仿佛很和氣,可天子翻臉如翻書,王容比誰都更有體會。可正因為杜家人的態度著實慌亂,李隆基反而覺得這確實是突發事件,態度反而越發和煦。閑話數句之後,他指著杜廣元和薑六娘道:“人人都說你當初為兒子的這樁婚事定得倉促,可朕卻覺得,這一對佳兒佳婦甚好,你倒是好眼光!”

“陛下所言甚是,多虧有六娘這賢內助,否則即便河東王大帥重用,廣元此番也難以建下戰功。”杜士儀對薑六娘微微頷首,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至於婚事定得太快,實在因為臣當時確是倉促至極,若非薑度曾經戲言過一句,臣恐怕還找不到這門絕好的姻親。”

“哦?此話怎麽說?”

李隆基本是隨口一言,聽杜士儀這麽說,不禁有些好奇。但見杜士儀看了兒女們一眼,突然竟不回答他這問題,而是提請奉他夜遊花園,他略一躊躇便爽快地答應了。當他在杜士儀的陪同下來到杜宅後花園的時候,就隻見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燈已經全數亮起,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閃耀。而隨行的左右神武軍禁衛已經把整座花園都把守了起來,確保沒有一個閑雜人等可能混入。

直到中央一座六角亭時,李隆基方才停步後顧道:“剛剛你欲言又止,現在可以明說了?”

杜士儀以目示意那些禁衛,見眾人在得了天子暗示後,默不做聲後退十數步,隻餘他和天子相對,他這才苦笑道:“臣當初倉促定下長子婚事,隻因為驟然聽說,有一位貴人打算與臣長子結親。”

“男大當婚,這就能把你嚇成這樣?”李隆基口中這麽說,麵上笑容卻漸漸沒了。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其中仿佛別有玄機。

“臣所說的貴人,自是這大唐天下隻在陛下之下的那位貴人。”杜士儀並沒有指名道姓,但他很清楚,李隆基絕不會領會錯了意思,認為那是右相李林甫。李林甫再權重,那也隻是臣子,和皇太子這樣的儲君截然不同。瞅見李隆基遽然色變,他便從容不迫地說道,“但這樣的事,若是從別的渠道聽說,臣一定會以為隻不過是空穴來風,可是,那是已故牛相國臨終前囑托的話,臣不敢不信,不得不信。”

竟是牛仙客!素來謹慎緘默的牛仙客,對杜士儀卻向來親近,恐怕此事是真的!

李隆基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更加犀利,但話語也一下子尖刻了起來:“這並非今時之事,你緣何今時才說?”

“陛下,有道是疏不間親,縱是牛相國所言,然而口說無憑,臣能做的,也不過是先給長子定下一門親事,難不成還因為這樣看似不著邊際的事直奏禦前?”杜士儀先是如此反問了一句,隨即才苦笑道,“至於臣今時方才說此事,實在是因為今日臣一到高宅,韋堅接踵而來,陛下和右相又跟著前來,再加上如今臣拜相的傳聞流傳一時,臣實在是如坐針氈。而且,臣曾經得人遞過一個消息,說是東宮希望臣能夠入閣拜相,製衡右相李林甫。”

說到這裏,他已經能夠看到李林甫那張臉色異常猙獰可怕,這才誠懇地說道:“陛下,牛相國臨終所言也好,臣這次得到的訊息也好,全都無法考證真假。而且如若是假,也就說明有人處心積慮想將太子殿下和臣攪和在一塊。陛下可還記得當年廢太子在東宮時,曾經有人告密過他與臣有所往來?不論是過去還是如今,臣常年在外任,在京的時日屈指可數,這樣都會被人惦記在心,臣實在是心力交瘁!”

李隆基此刻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可是,杜士儀已經算是圓溜溜讓人找不到縫,被人惦記上的緣由不過是年富力強,青雲直上,可他如今既已生疑,哪裏那麽容易打消。可還不等他開口,杜士儀便單膝跪下,接著拋出了幾句讓他震動十分的話。

“臣當初能在而立之年便出鎮一方,都是陛下的器重,而臣如今能使北疆再無突厥之名號,同樣也是陛下的信賴,正因為如此,外人以為臣之功該當拜相諸如此類雲雲,臣實在是愧不敢當。當年太宗貞觀盛世,漠北再無突厥名號,諸部盡皆臣服,為我大唐羈縻都督府,而當年的安北大都護府,不在如今的中受降城,而在昔日的突厥牙帳!臣如今使突厥不複存在,願意複當年貞觀盛況,重設安北大都護府於突厥牙帳,令北疆永臣大唐!”

什麽叫做讓人血脈賁張的**,這就是!李隆基一直希望的,便是當一個功業直追太宗皇帝的英主,所以,宮廷音樂中,他除卻最喜歡霓裳羽衣曲這樣的道曲,也同樣愛秦王破陣樂這樣所向披靡的戰曲!

所以,他在盯著杜士儀看了許久之後,終於伸出手去將其攙扶了起來。杜士儀這個慷慨激昂的提議,不但打消了他的疑慮,而且他不必憂心提拔杜士儀回朝拜相後,朝中的格局問題,也不用擔心太子李亨與其勾連。杜士儀能夠剖心置腹地對自己承諾永鎮北疆,分明表示無意摻和奪嫡之爭!更重要的是,能夠把廣袤的漠北重新納入大唐版圖,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將成為太宗一樣名垂青史的令主!

而且,把安北大都護府設在突厥曾經的政治中心,這就意味著杜士儀願意孤身北上,這需要多大的膽略和智勇!

“杜卿膽色世無雙。”李隆基扶起人之後沉默許久,這是他說出口的第一句話。而字斟句酌了好一會兒,他又沉聲道,“今日的話,止於朕和你君臣二人,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朕和你共勉。”

“是,臣拜謝陛下信賴!”

這個時候,之前特意跑去萬年縣廨布置防戍問題的高力士終於回來了。他很知趣地避開了杜士儀可能會對天子單獨陳情的場合。當他上前時,就隻見李隆基一副感慨萬千的樣子,看杜士儀的眼神怎麽看都盡是器重期許讚賞,他一時鬆了一口大氣。當杜家人來送夜宵的時候,他還不動聲色地向杜士儀豎起了大拇指,讚歎他竟然能不動聲色過了這一關。

同一時間,韋堅在匆匆回到家中之後,就把幾個弟弟韋蘭、韋冰、韋芝全都召集了起來。書齋中,當他說出今日在高宅中的一幕一幕之後,周遭頓時鴉雀無聲。李林甫的凶名固然在外,可對他們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李林甫,而是能夠生殺予奪的天子!想當初因為薛王那樁案子,韋家已經失去過一位傑出子弟,經曆過一次這樣的變動了,這次若是再來一回,誰能經受得起?

“沒想到大兄和我們如此曲意奉承李林甫,他卻依舊如此心狠手辣!”環顧眾人之後,韋蘭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如此,那便索性拚一拚。還是拿杜君禮做由頭,就說李林甫嫉賢妒能,不容功臣,把他架在火上烤!杜君禮如今挾滅國之功回朝奏捷,隻要能夠裹挾得他站在我們這一邊,那我們就有了一個最好的橋頭堡!”

“可杜君禮萬一因此銜恨我等,那又怎麽辦?”

韋芝這麽一問,眾人頓時麵麵相覷。盡管京兆韋氏素來人才濟濟,可每一房之間不說老死不相往來,可也絕談不上什麽休戚與共。就比如杜士儀和京兆韋氏鄖公房的韋禮乃是同年,和韋抗韋拯乃至於韋陟等等都還交好,可他們這一房卻是東眷韋,也就是彭城公房,和鄖公房的關係已經遠了。盡管整個彭城公房人丁興旺,人才濟濟,可如今官真當得很大的卻並不多,尤其是三品以上現在則幹脆空缺了。

對上一個李林甫,還能說是為了太子,可再對上一個同樣根基深厚的杜士儀,結果誰能預料?

在一片沉默之中,還是韋堅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之前見過高大將軍,已經暗示了我的意思,那就是推杜君禮入相,高大將軍顯然有所意動。杜君禮和李林甫又不是穿一條褲子的,現如今我們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不借著他打一回擂台又該怎麽辦?他是聰明人就該清楚,陛下已經老了,太子卻正當盛年,他今時今日和我等相善,異日回報自然豐厚十分!顧不上這麽多了,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