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撲朔迷離(下)

回府沐浴更衣,收拾得一身清爽,武青玦才拿著小烏龜在皇女府中走來走去。之前她覺得這隻小烏龜太好藏了,隨便往哪個角落一塞都不會有人注意,可是她在花園的假山洞、花叢中、花盆底下、桌子腳、梳妝台抽屜裏、魚缸裏……一一都試過了,放進去的時候都覺的萬無一失,可是離開一會兒心裏就七上八下的,老覺得那個地方不保險,別人一眼就看到了,然後又無數次地把它重新取出來換地方。可憐的小金錢龜被她折騰得有氣無力的,如果它會開口說話,一定會眼淚汪汪地控訴武青玦虐龜。

幹脆丟到荷花池裏得了……唉,還是不行,丟下去自己也沒法撈出來了。武青玦步上水榭,一邊左顧右盼,一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走到了水榭涼亭。這裏是整個宅子裏夏日最涼爽的地方,荷風陣陣、花香飄**、燕子低徊、景色如畫,可惜隆冬時節,池麵上隻見枯萎的荷莖,一幅蕭條景象。武青玦坐到美人靠上,將小烏龜舉到頭頂,仰頭道:“幹脆把你煮了吃了,藏進肚子裏誰也找不到。”

小烏龜似是聽懂了武青玦的調侃,嚇得手足齊動。武青玦嗬嗬一笑,將腦袋枕在美人靠上,懶洋洋地道:“騙你的,你還當真了……”垂下雙手,她懶懶地看著涼亭的屋簷、暮色暗沉的天空,一抹即將消失的火燒雲,黯淡地浮在空中。天要黑了啊,一天又過去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重生時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現在才知道這場夢根本醒不過來……武青玦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亭簷下那個小小的精巧的燕子窩上,頭腦陷入停止思考的狀態,半晌,她的眼睛突然睜大,立即坐直身子,仰望著亭簷上那個燕子窩。那窩裏的燕子早在冬天到來之前,就舉家遷徒到南方,來年春年,才會從南邊飛回來。武青玦看了看手裏的烏龜,唇角咧開,把這家夥藏到那裏去,應該不會有人想得到吧?

說做便動,武青玦目測了一下燕子窩的高度,以她的身高如果站在美人靠的靠背上,堪堪能將小烏龜塞進那個燕子窩黑黑的入口小洞。她提起裙子,踩上美人靠,再小心翼翼地踩到美人靠的靠背上,扶著亭柱,踮起腳尖,顫悠悠地將手裏的小烏龜往燕子窩裏塞。

初雪領著劉然老遠就看到自己主子危險地爬在涼亭上不知道在搞什麽,嚇得驚叫:“小姐你快下來……”

武青玦被她一嚇,反而一個趔趄,腳下一滑,手中的小烏龜“撲嗵”一聲落到荷花池裏,眼見著人也要跟著烏龜一起倒黴,劉然已如閃電般迅速掠至,大手一摟,便將她牢牢抱在懷裏。武青玦“咯咯”一笑,摟緊他的脖子:“然叔叔,你好厲害哦……”

劉然擰了她的鼻子一下,笑道:“你這調皮鬼,差點把初雪嚇死了。”

初雪這時才跑至武青玦麵前,一臉驚魂未定,見武青玦安然無恙,才定下心來,埋怨地看著她:“小姐!”

“我都沒事了啦。”武青玦怕她嘮叨,趕緊看向劉然轉移話題,“然叔叔是來看我還是看母親?”

“劉爺自是來看小姐的。”初雪在快進園子前看到劉然信步走過來,就善解人意地婷婷立在那裏,欠身道了萬福,帶劉然進園子。武青玦見初雪看著劉然的表情含羞帶怯,臉上有淡淡的粉色,心中一動,未及細想,卻聽劉然道:“都有。我聽說明玥身子不舒服,過來看看,還要看看我乖女兒那天有沒有被紀書呆欺負?”

身子不舒服?看來母親有喜的事還沒有公開出去吧?如果劉然知道了,心裏肯定怪難受的。武青玦心裏浮起淡淡的悲哀,不知道是為劉然還是為自己:“我沒事啦,然叔叔已經看過母親了嗎?”

“還沒。”劉然遲疑了一下,猶豫道,“乖女兒陪我去吧?”

近情情怯麽?敢情他還在為那天武明玥趕他走的事心有芥蒂?武青玦了然一笑,摟緊他的脖子,嬌聲應道:“好啊。”

武明玥聽到劉然來訪,從臥室移到花廳,紀詢見劉然抱著武青玦進來,起身道:“你們聊,我先出去。”

“詢之,你也一起吧……”武明玥喚住紀詢,她知道劉然對她的感情,所以對他一向恪守著朋友之間的尺度,不願與他獨處一室造成紀詢的困繞,雖然紀詢從來不會困繞,但武明玥在這些細節上卻很自覺地注意著分寸。劉然眼神一黯,輕輕將武青玦放到地上,紀詢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回頭對武明玥微微笑道:“我帶青玦出去,子安難得回京一趟,你們聊聊。”

他走到武青玦身邊,遞出手:“青玦?”

武青玦抬頭望著他,他的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是真的信任武明玥的吧?武青玦心中有些自嘲,緩緩將手放到他的掌心裏。這似乎是第一次,牽他的手呢?他的掌心跟記憶中一樣溫暖,隻是指尖,不會再有她熟悉的煙草味道。一步一步跟著紀詢,她不知道他要去哪裏,隻是想,就這樣牽著他的手,哪怕多走一分鍾,也是好的。

紀詢牽著武青玦進了他的書房,天色已經暗了,他鬆開她的手,將書房裏的燈點上。武青玦的手迅速曲握成拳,緊緊捏住掌心裏他留下的還來不及退走的體溫,企圖讓那令她眷戀的溫度停留的時間更長一些。紅燭上,火苗顫顫地立起來,一燈如豆,紀詢將燈罩籠上,昏黃的燭光便灑落滿屋。幾天過去了,那幅牡丹圖夾在繩上,仍未完成,蒼白的宣紙上隻有一朵孤伶伶的牡丹,花瓣氤氳著嬌柔的粉紅,畫被開門而入的風帶得微微一動,那朵牡丹頓時活生生的仿佛要從畫裏跳出來。紀詢站在畫前,看了良久,才輕聲道:“我想將它畫完,可是左右無從落筆,總覺得哪怕再隨便添上一兩筆枝葉,就破壞了整幅畫的意境,什麽筆觸都硬生生的,就是融不進去。”

他這樣一說,武青玦也產生了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著色的時候,執念太深,以至於硬是逼得別人無法再沾染這畫半分。紀詢將畫取下來,放到畫案上,看了一會兒,微微笑道:“青玦,你碰過的東西,就被烙上了你的印記,別人想拿都拿不走。”

武青玦聞言一怔,靜靜地抬眼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疑惑一閃又消失,卻聽紀詢幽幽歎了一聲:“真是讓人羨慕……”武青玦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紀詢揉了揉她的頭發,將她抱到畫案前的椅子上站著,如那天作畫時一樣,隨即取了一支狼毫,在畫卷上題了幾行字。武青玦見那字如蛟龍一般似要呼嘯而出,一時卻看不出寫的什麽,等他擱了筆,她定神一看,細細分辯,才認出他寫著:

雲開凝滯傳三殿,花映沿洄樂五侯。

隻是無心棲太室,西江萬物不如流。

原來是為這幅牡丹圖題的詩。武青玦還來不及思索那詩的含義,就被紀詢的字生生凝住了目光。紀詢的字她早就爛熟於心,甚至自己還刻意地模仿著他的筆跡,他的隸書、楷書都寫得極為中正端莊,就像他的為人一樣嚴謹持重,可是她幾乎沒見過他寫的草書。那畫卷上的題字,一氣嗬成、貫徹始終,乍一看去,滿眼是“意”,左馳右鶩、千變萬化,極盡詭異變幻之能事,而在變幻莫測的字意中卻生生透出一股寒意,如逼喉之利劍鋒芒,武青玦頓時有種泰山壓頂之感,隻覺得氣都喘不過來。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滿目驚心。紀詢的字中,仿佛有一種淩厲的怨氣噴礴而出,令人不寒而悚。她猛地抬頭,見紀詢的麵容依然平靜,表情淡得不真實,她卻首次感到他平靜的麵容下,內心壓抑著從來沒有被人探詢到的戾氣。武青玦的心一顫,身子也微微輕顫起來。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鬱氣?他遇到什麽令他覺得屈辱的不平之事,卻不得不壓在心裏?他已是皇長女的夫婿,還會受到誰的ling辱?是聖上嗎?

內心湧生出巨大的恐慌,她心慌意亂抓緊他的手臂,卻無法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也不會告訴她。紀詢轉頭迎上她驚惶的眼睛,那雙總是清冷無波的眼睛裏,冰湖一層層裂開。紀詢心中一怔,若有所悟,原來這孩子看出了他字跡裏如刀鋒般的怨憤之氣。真是沒想到,她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眼力,這個孩子,果真如老師所言,未必不是慧質。不得不承認,她的驚惶……打動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柔地撫mo女兒細嫩的臉頰,紀詢恍惚地想,如此敏感纖細玲瓏剔透的心思,真是前所未見,於她也不知道是福是禍,這樣看來,她平日庸碌的表現應是斂鋒藏芒,倒是明智之舉,可惜這般聰明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人……眼神驀地一淩,剛剛難得一現的些許迷茫和掙紮如被狂風吹散。隱忍了這麽久,差一點兒就在這孩子麵前暴露了深藏的心思,不過青玦從來不做是非事,便是被她窺探到什麽,也不用太擔心,但今天這樣的錯誤,不應也不能再犯。若無其事地鬆開手,紀詢的表情和眼神迅速轉為淡漠。

武青玦將紀詢臉色的變幻看得一清二楚,平日裏那個古板嚴肅的紀詢,已經讓她覺得晦澀難懂,沒想到今天她居然差點窺進他內心,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缺口,卻讓她感到紀詢的內心猶如一個黑洞般不可探知,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使表麵看來性情並不複雜的紀詢讓她覺得捉摸不定?

武青玦惴惴不安的目光又移向案上那幅畫,畫麵上牡丹遺世獨立的孤絕,狂草咄咄逼人的憤懣,兩種極端的情緒複雜地疏離又奇異地融合在一起,看一眼都心驚肉跳。不行,不能讓別人看到,不能讓武明玥看到,不能讓皇室的人看到,更不能讓人知道那字是紀詢寫的。這幅畫留不得,那詩句字裏行間淩厲的怨憤之氣,落到有心人眼裏絕對會拿它大作文章,可這是紀詢與她合作的第一幅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一幅畫作,她舍不得毀掉。若想留下來……她咬緊唇,目光死死地盯著那首詩,將筆劃間的字意融匯於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略微平複腦海中紛亂的思緒,武青玦迅速抓起紀詢放下的筆,凝神靜氣,保持著心底那股堅韌的氣勢,揮墨一貫到底,在詩後題下一句“丙戍年冬,青玦繪牡丹於室,憾恨國色天香亦難逃春去芳菲盡,題詩以記”,那字意形態,竟與紀詢的狂草有八分相似,且格外相融,就像同一個人寫了一首悲怨的詩,心情略微舒緩之後的題記。

閉了閉眼睛,擱了筆,武青迎上紀詢驚詫的眼睛,輕聲道:“這幅畫給我吧。”如果是她的話,就算是不小心被人看到了也沒關係,她被冷待多年,心底有怨憤之氣也是正常的吧?何況她是宗姬,就算是被非議也無性命之憂,其他人則分分鍾有喪命的可能。

紀詢眼中的驚詫之色逐漸退去,眼中漸染上一潭濃墨,深不見底,久久,唇角微微一動:“好。”

——2008、3、10、01:10

不好意思,又很晚,這兩天老爸擺六十壽宴,家裏人來人往,客人很多,很忙...汗...所以沒有時間...

嗯,再說個壞消息,3月11號要去上海出差,大概要走八九天,所以這幾天沒法更新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