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窩在衛寂肩頭睡了過去,但似乎睡得不踏實,時不時用下巴蹭一蹭衛寂的頸窩。
衛寂更睡不著了,薑簷再次蹭來時,他終是忍不住輕輕拍了拍薑簷,像是午後哄年幼的妹妹睡覺那般。
這下薑簷果真不再動了。
衛寂垂眸瞧著他潮紅的麵頰,心道這兩年他是真的很好哄,繼而想起第一次相見的情形。
那年衛寂十三歲,被皇上指去給太子當伴讀,口諭下來的當日便被他父親叫到書房。
“蒙聖上皇恩浩**,你才能給殿下當伴讀,這是光耀門楣的差事,做得好,我侯府麵上有光,做得不好,那便是抄家滅門的禍事。”
“太子是儲君,伴君如伴虎,儲君亦是這個道理。”
“你要記住,你的一言一行皆是侯府的顏麵,莫要惹殿下生氣,事事要以殿下為主。”
他父親這番話下來,嚇得衛寂連做了好幾晚的噩夢。
要不是怕候府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衛寂一定不會去當這個太子伴讀。
他還沒見薑簷時便開始怕他,真正見到了……更怕。
衛寂第一次進宮,一路上膽戰心驚,紅色宮牆在尚且還年幼的他眼中高得瘮人,也壓得他喘不上來。
等他惴惴不安進了東宮,薑簷不知道因為什麽事正在發脾氣,將一個琉璃杯盞狠狠摜到地上。
四濺的碎片落在他腳下,亦落進他心中。
這個太子果然真如傳聞那般,性情驕狂跋扈,真的好嚇人。
那事發生後,衛寂從不主動往薑簷跟前湊,話都沒說過幾句。
後來他們關係好起來,竟還是因為薑簷的爛脾氣。
在衛寂伴讀的第二年,薑簷毫無預兆地發了幾天熱,那之後他便從常人成為罕見的陽乾。
因身體的變化,那幾日薑簷脾氣很差,動不動就發火,唯一慶幸的是他雖愛發脾氣,卻不輕易責罰身邊的人。
那段時間薑簷的脾氣太過陰晴不定,方盡安他們不敢招惹,有什麽事便逼衛寂向他傳達。
一來二往衛寂跟薑簷相處的次數多了起來,他漸漸發現這位太子殿下有時竟像小孩子那樣好哄,隻要找對他發火的結症所在,哄一哄很快便沒事了。
衛寂並非獨子,他
他在家哄他倆哄慣了,有些手段用在薑簷身上也能行得通。
見這些招數管用,衛寂便拿他當孩子哄,經常從宮外帶一些稀奇的小玩意給薑簷。
說是稀奇,其實並沒有多稀罕,隻不過長居宮中的薑簷從來沒玩過的民間小玩意兒。
他甚至連虎頭鞋都沒見過,以為那是什麽布玩,還問衛寂為什麽這個布玩有一個豁口,裏麵也不填棉花。
一晃四載過去了,衛寂不像最初那樣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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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了整整一晚,第二日薑簷就進入了雨露期。
雨露期的陽乾對氣味很敏感,寢殿內門窗圍著厚厚的幔帳,閑雜人等一律不準在太子寢殿出入。
東宮上下忙得腳不沾地,薑簷還在昏睡,塌邊圍著七八個禦醫。
衛寂被擠到角落透過層層人群,朝床榻那個高燒不止的少年看去,除了一截露在外麵的手腕,衛寂什麽都瞧不見。
他隻是一個常人,沒經曆過雨露期,但曾經陪過薑簷幾次,知道這個雨露期對未成婚的陽乾很折磨人。
仔細算算,薑簷也快要到成婚的年紀。
衛寂移開目光,在不起眼的地方靜靜候著。
下了早朝皇上與皇後一同來了東宮,見聖上來了衛寂隻好先回侯府。
據他以往的經驗,這次太子殿下的雨露期要持續五日,衛寂這幾日自然不用再去東宮,不過他也沒有荒廢學業,悶在房間溫書。
一連在家裏窩了幾日,第三日東宮遣人來請衛寂入宮,說是太子要見他。
衛寂也不驚訝,匆匆換了一件衣袍,坐上去東宮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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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寢殿的帷帳還沒撤下,光線極其暗淡,隻有床榻旁點了兩盞燈燭。
衛寂一進來便聞到苦藥味,還有一股他說不清的氣息,如遊魚入海般迅捷地鑽進鼻腔直入髒腑。
衛寂的心毫無預兆快跳了兩下,引得呼吸都變得有幾分急促。
這種異樣的感覺很快便消失,他再也不聞不到方才那縷氣息。
還以為自己聞錯了,衛寂並沒有放在心上,向薑簷行禮,“殿下……”
不等他跪,床榻上的人不耐道:“不用行禮,你那日什麽時候走的,怎麽也沒同我說一聲?”
不知何時開始,他們獨處時薑簷常用“你我”相稱。
衛寂趕忙解釋,“臣見聖上來了,想著不便在此就先行回去了。”
“那這三日你怎麽沒來?”
“這幾日殿下在生病,不用臣陪著讀書,臣也就沒來。”
衛寂說完遲遲沒等來薑簷的反應,不由抬起了頭。
薑簷的熱症還沒過去,看起來病懨懨的,那雙噙著不滿的雙眸卻氣勢不減。
他死死盯著衛寂,在衛寂看來時,負氣地別過頭。
衛寂怔了怔,不明白好端端的薑簷怎麽又惱了?
沉默片刻,衛寂小心翼翼出聲,“殿下?”
榻上那人理也不理,仍舊背對著衛寂。
這時宮人掀開幔帳端進來一碗藥,見寢殿內氣氛不對,腳步都放輕了許多。
看了看床榻上的人,又看了看呆在原地,不明所以的小衛大人,金福瑞在心中一歎。
他走近衛寂,放輕聲音道:“三個時辰到了,殿下該喝清心湯了。”
湯碗都遞過來了,衛寂隻好接過來。
金瑞福是個老滑頭,把燙手山芋扔出去後,躬著身忙退了出去。
衛寂端著藥碗左右為難了一會兒,然後硬著頭皮說,“殿下,清心湯熬好了。”
好在薑簷脾氣雖大,但也不是油鹽不進,聞言轉過了身,隻是拉著臉,垂著眼,像討不到糖而在鬧脾氣。
衛寂走上前,瓷碗裏的湯藥冒著熱氣。
薑簷有條貓舌頭,吃不了太燙的東西,衛寂邊走邊用湯匙攪拌,那股子酸澀的藥味隨之散開。
看著專心吹湯的衛寂,薑簷臉色緩和不少。
清心湯不能放太涼,晾得差不多後,衛寂遞到薑簷手邊。
這湯不同於藥,有一種難言的酸澀苦味,薑簷一口飲下,眉擰得很厲害。
旁邊的桌案放著果脯、糕點,衛寂給薑簷拿了一塊點心,又讓他喝了半盞熱茶才壓下那股藥味。
見衛寂候在床榻旁邊,薑簷不怎麽高興,“不要立在那裏擋我的光。”
衛寂聞言一驚,正要離他遠一點,又聽他道:“坐過來。”
薑簷往床內挪了挪,給衛寂讓出坐的地方。
衛寂想說這不合規矩,但再不合規矩的事也做過,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慢慢坐了過去。
他拘謹地僵著身子,背脊挺直,目不斜視,薑簷不說話,他也不知說什麽。
這種時候衛寂的敏銳度比尋常更高,他感覺身側的人輕微動了動,又輕微動了動。
靜了幾息,衛寂感覺膝上一重,薑簷躺過來枕到了上麵。
衛寂垂眸對上薑簷的目光,心口倏然一緊。
又來了,那種黏糊糊的眼神。
薑簷性情古怪,他倆相熟這幾年,他時不時就會鬧一些衛寂不懂的別扭,但勝在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倘若說哄好後的薑簷像一隻收斂利爪,露出柔軟腹部的饜足大獸,那雨露期的薑簷便是隻求偶的雄獸,渾身散著黏膩、溫情的氣息,以此引誘雌獸。
此時此刻,這隻求偶期的‘雄獸’麵色緋紅,眼尾綺豔,那雙瀅著薄亮的瞳仁倒映著衛寂。
他這幅脈脈溫情的模樣,再一次嚇到了衛寂。
見衛寂神色惶然,薑簷滾了一下喉,呼吸不定道:“不準你看我。”
他雖用的“不準”二字,但並沒有命令之感,含啞的嗓音有幾分急迫。
衛寂被薑簷瞧的渾身不自在,猛然聽見這話當即閉上了眼眸。
他心神不定,眼珠不自覺在薄薄的眼皮下轉動,等薑簷將手搭到了上麵,衛寂嚇得不敢再動。
殿內極靜,落針可聞,隻餘著滿室的苦藥味兒。
那隻手沒移開,衛寂隻能僵著身子,緊閉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泛起一股癢意,衛寂原本以為是錯覺,直到有拂過灼熱的吐息,他不由一滯。
那股癢意由耳根轉到脖頸,又由脖頸移到另一側。
薑簷在嗅他!
聽說雨露期的陽乾五感會變得敏銳,尤其對氣味更為敏感,衛寂不知薑簷在他身上嗅什麽,還嗅的這樣仔細。
是……他身上有什麽怪味麽?
衛寂心下緊張不安,下意識朝一旁側了側,對方卻追過來又嗅了嗅。
說嗅並非準確,薑簷不是在嗅衛寂,他是在衛寂身上塗抹自己的氣味,如同野獸會在自己地界標記那般。
薑簷帖得很近,近到衛寂足以感受到他每一次的呼吸,但對方卻沒碰他一下。
那種遊離的親近持續了很長時間,長到衛寂的不安達到了頂峰。
最終薑簷停在了一處不再動,衛寂這才顫巍巍睜開眼。
四目相對,薑簷的雙眸還是一片濕濡,裏麵盛滿了不自知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