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將兩個粽子都剝了皮,然後放到盤中塞給衛寂,強勢道:“不許說話,吃!”

衛寂抱著銀盤不知所措。

盤中的粽子瀅著一層薄亮,內裏鑲嵌著幾顆油光噴香的肉塊,看起來糯滑可口。

薑簷從未離開過京城,口味一直偏北方,沒見過包肉的粽子,聞到肉香忍不住看了兩眼,催促衛寂趕緊吃。

涼州在淮河以南,端午包的便是鹵過五花肉,或者臘肉,因此衛寂對肉粽並不陌生。

見薑簷一直好奇打量,衛寂猜他應當是沒吃過,不由說,“糯米不好克化,殿下也吃一個罷。”

薑簷揚揚下巴,從鼻腔哼出一句,“你怎麽這樣嬌氣,兩個粽子都吃不了。”

他嘴上這麽說,手卻拿起銀箸將白糯米夾到蘆葦葉中,給衛寂留下了肉,以及被肉汁浸透的糯米。

薑簷撥完白糯米,將銀箸還給衛寂,然後三兩口吃完了葉上的。

一抬頭,見衛寂還端著盤子發愣,薑簷不滿地看他,“怎麽還不吃?”

衛寂慌忙垂下眸,他什麽都沒有說,悶聲吃著盤子裏的肉粽。

金福瑞隻包了兩個,便是這兩個也是趁著夜色,提著心吊著膽偷摸做的。

他原意是太子跟衛寂一人一個,叫他們打打牙祭,嚐個新鮮,誰知道薑簷把這倆都給了衛寂。

薑簷好奇,“好吃麽?”

在他認知中,糯米配著被冰糖漬過的棗包一起才叫粽子,怎麽會有人想到用肉代替蜜棗?

衛寂點點頭,掀眸看了一眼薑簷,他斟酌片刻,然後拿用幹淨的帕子擦了擦銀箸,夾起一塊盤邊,筷子沒碰過的肉塊。

肉塊上還裹著被鹵汁浸成紅棕色的黏糯米。

衛寂半斂著眼睫,低聲問,“殿下要嚐麽?”

若是以往,他必定不會讓薑簷食他食過的,雖然這塊他沒碰過,但還是不合禮數。

薑簷神色忸怩了一下,沒說自己吃不吃,隻是傾身湊過去,然後張開了口。

衛寂眼睫又垂低了一些,伸手將肉送進了薑簷口中。

薑簷極快地背過身,上揚的唇角隨著咀嚼的動作而平緩,他皺起眉,回身望著衛寂說,“味道好怪。”

香倒是很香。

但黏米配著肉,不如白米飯澆肉汁合薑簷的胃口。

薑簷每嚼一下,眉頭便皺一分,那模樣不像是在吃肉,更像在吃一顆炸壞的花生。

衛寂眼底忍不住漾起笑紋。

薑簷仿佛一頭敏銳的巨獸,衛寂嘴角剛提起,他便迅捷地看了過來。

衛寂趕緊將唇壓平,目光平平,神色呆呆,一臉無事發生地看著薑簷。

薑簷如同巡視自己的地盤,在衛寂麵上掃視了一遍又一遍,沒發現古怪之處,他才移開了視線。

衛寂悄悄在心裏舒了一口氣,想起薑簷方才的神情,他又覺好笑。

-

從東宮回來時,已是日落西山。

深冬的街上朔風凜凜,人煙蕭條,家家緊閉其門,便是商鋪也有打烊者。

路過那家豬肉鋪時,衛寂心神微動。

再過幾日便不用為太後服喪,到時候等這鋪子開了,從他家給殿下買些油渣跟豬油。

這豬油拌上白飯,加蔥花、清醬,再配一碟解膩的酸瓜或者鹹菜,很是下飯。

回到侯府,衛寂差人告訴老太太,他在東宮用了飯就不過去吃了。

東宮開飯沒這麽早,但下午薑簷又是補湯,又是各種茶果點心地往他肚子裏塞,他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餓。

衛寂溫了一個時辰的書,然後拿出皮影,在燈下一點點敷彩。

忙活到戌時,衛寂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小心地收起皮影。

洗漱完畢後,衛寂屏退了所有人,屋內隻餘著床頭一盞孤燈。

衛寂打開床頭箱櫃的鎖子,朝窗外看了一眼,除一枝探過來的榆錢,沒有其他影子。

他這才放心,從箱櫃中拿出一床花花綠綠的小褥,偷偷摸摸地鋪到了身下。

-

隔日卯時,衛寂便出了家門。

天色陰沉沉,呼嘯的風聲如割喉的利刀,街上隻有趕著上朝的官轎與馬車。

平時裏都是衛寂第一個到,自從許懷秉來了,他倆的馬車時常在東宮門口撞上,今日也是如此。

衛寂心中尷尬,正要叫小廝退避,一道清潤的聲音順著寒風灌入他耳中——

“阿福,請人先過。”

車夫應了一聲,熟練地牽著馬,給衛寂讓出一條路。

此時不是客氣的時候,衛寂趕緊讓馬夫過去。

馬輪壓過石鋪的寬敞甬道,響起清亮的聲音,衛寂坐在車廂忍不住犯愁。

一會兒還要與許懷秉在書閣獨處,這可如何是好?

哎。

好在這事並未發生,因為薑簷今日來得頗為早,見許懷秉也在,他橫了許懷秉一眼。

三人便在這微妙的氣氛中,等到了太傅來。

下了課,薑簷又留衛寂在東宮用飯。

薑簷讓金福瑞給衛寂包了肉粽,因為衛寂昨日說喜歡。

怕被外人抓到東宮鹵肉,等薑簷回來,衛寂先是道了謝,接著話音一轉,“其實,臣也沒喜歡。”

薑簷褪下外袍,“那明日叫金福瑞給你包些甜粽,再過幾日就不用服喪,到時候讓膳房煲人參烏雞湯給你喝,李赫存說這湯滋補。”

衛寂聽到薑簷語氣自然地說著這些話,越發不自在,麵色皺成苦瓜。

這些時日,薑簷讓人給他熬了不少藥膳補湯,灌下這些湯湯水水倒是不難,真正讓他發愁的是怕薑簷失望。

薑簷為了他分化的事,可以說是忙前忙後,他這樣的興頭讓衛寂心神不寧,晚上總做噩夢。

聽著薑簷從李赫存那兒得到的‘有利分化的膳譜’,衛寂終是忍不住了,說出了這幾日一直憋在心中的話。

他艱澀道:“殿下,臣未必會分化,先前就有人在臣身上聞到過殿下所有說的味道,過了這麽久臣也沒分化。”

他遲遲未分化可能是因被蛇咬,亦或是從馬背上摔下來所致。

不管什麽原因,結果是他五年都沒分化,若真傷到什麽關鍵所在,可能永遠不會分化。

薑簷神色一凜,一雙黑眸如鷹隼般銳利,“除我以外,先前還有誰聞到過,是許懷秉?”

衛寂知道薑簷對許懷秉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所以他故意隱去許懷秉的名字。

不承想薑簷一下子就猜中了,這倒是讓衛寂啞口,不知該說什麽。

薑簷的目光牢牢鎖在衛寂臉上,見他喉嚨滑動,眼神發直,頓時怒不可遏,“果然是他,我就知道!”

衛寂不善撒謊,但求生本能讓他脫口而出,“不是他。”

薑簷滿臉不信。

衛寂隻得硬著頭皮說,“臣若是跟他相熟,怎麽可能五載連書信都不通一封?他什麽時候到的京城,臣都不知道。”

薑簷還是好哄的,聞言麵色不似方才那麽凶煞,繼續盤問,“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衛寂如實回道:“臣陪著幼弟幼妹放風箏時,風箏線斷了,那日……風很大,正好落到了許府。”

他沒敢說,他家與許懷秉的府邸隻隔著一牆。

薑簷眉頭一豎,像個爭寵的稚子,幽幽地看著衛寂,“你都沒陪我放過風箏。”

衛寂喉頭一哽,囁囁地說,“殿下若喜歡,等明年開了春,臣陪殿下放風箏。”

薑簷哼了哼,頗為計較,“這樣討有什麽意思?”

衛寂忙說,“殿下沒有討,是臣以為殿下不喜這種枯燥之事,所以才沒有跟您提過。”

“放風箏怎麽會枯燥?”薑簷頓了一下,一臉認真地問,“你說的是騎馬放風箏罷?”

衛寂靜了兩息,“……是。”

薑簷來了興致,“那到時候拿上弓箭,比誰射下的風箏多。隻準射線,不準射風箏,否則也太簡單,太無趣了。”

衛寂:“……是。”

“所以那人到底是誰?”薑簷臉色一變,語氣也由輕鬆倏地變得肅然。

他總有這樣的本事,將話扯出十萬八千裏之後,又能再扯回來,找你的後賬。

衛寂頓時板正身子,如同一個受戒的小僧彌,他不想說謊,但又不得不說。

“就,就是臣族中的一個堂姐,她也是陰坤,說是在臣身上聞到過氣味。”

薑簷追問,“哪個堂姐?”

衛寂汗如雨下,幾近暈厥,“衛瀅,她是臣叔父的女兒。”

說完不放心,又畫蛇添足地補了一句,“如今已經嫁人了,不在京城。”

薑簷:“她什麽時候聞到的?”

衛寂:“四……四五年前罷,具體臣也記不得了。”

薑簷皺眉,“那時你十三四歲,是分化的年紀,怎麽沒分化呢?”

又是一個衛寂不好回答的問題,衛寂支吾著,“臣也不知道。”

薑簷心覺不妙,伸手抓過衛寂的腕,將食指指腹放到衛寂腕間的脈管。

十幾息後,薑簷抬頭看衛寂,“你怎麽跳得這麽快?”

衛寂一緊張,舌頭都開始不靈便,帶著顫音說,“快快快麽?臣不知道。”

薑簷觀看著衛寂的麵色,“你臉很紅,還出了汗。”

衛寂心口砰砰直跳,他抬袖擦了擦汗,絞盡腦汁地想到‘殿內太熱’這個借口。

他正要說時,薑簷忽地抽回手,低著頭羞澀道:“你也不必因我主動碰你,就高興成這樣。”

衛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