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 寒風嗚咽,房簷落著一層銀白的霜。

寢殿內卻溫暖如春, 地上鋪著厚厚的織花地毯, 四角垂著幔帳,一盞昏光的孤燈勉強照亮。

殿門從外麵打開,夜風卷起幔帳。

聽到有人喊他殿下, 裹在棉被裏,燒得正難受的薑簷不耐地擰起眉,聲音嘶啞幹澀,“拿出去, 不喝!”

來人並沒有被嗬走, 反而上前幾步。

“殿下是奴才。”金福瑞道:“奴才剛從小衛大人那兒回來, 小衛大人叫奴才將這些東西交給您。”

棉被裏的薑簷動了動,露出一張緋紅的臉,長發淩亂地貼在臉側,濡濕的長睫上下顫著, 悶悶地小聲問, “什麽東西?”

金福瑞將東西遞過去, 笑著說, “是小衛大人的衣物。”

薑簷燒紅的耳尖動了一下, 明知故問, “送孤這個做什麽?”

他伸手飛快拿過來, 然後拽進棉被裏, 再次蒙住頭將自己埋進那堆衣物裏。

金福瑞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太監,對方趕緊將藥遞給他。

金福瑞拿湯匙攪動冒著熱氣的湯藥, “小衛大人特意交代奴才, 一定要親自服侍您將藥喝下去。”

薑簷再次從棉被裏鑽出來, 嘴上說著囉嗦、麻煩,但卻痛快地仰頭將那碗藥喝了。

把藥碗丟給金福瑞,薑簷又埋進了被窩中。

金福瑞不再多言,領著小太監退了出去。

那些衣物都是衛寂貼身穿的,有不少是綢麵的料子,剛從外麵拿進來,又涼又軟。

薑簷貼在柔軟的料子上,發燙的臉忍不住蹭在上麵,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那模樣仿若一頭收斂獠牙和利爪,露出肚皮的大獸。

這種時候,薑簷的嗅覺尤為敏感,能清楚地聞到衣料上衛寂殘留的味道。

薑簷用衛寂的衣物給自己築造了一個牢固的、可以抵禦外麵紛雜氣息的巢穴,他窩在裏麵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睛。

這一覺,薑簷睡得很沉,也很舒服,醒來後他終於肯吃東西。

但吃得並不多,清心湯隻肯喝下半碗,另半碗誰勸他也不想喝。

薑簷窩進‘巢穴’裏,倦倦地斂著眼睫,下巴時不時便會蹭一蹭身下的衣料。

那上麵已經沒有多少衛寂的氣味,薑簷心頭浮躁,最後喊人拿紙筆過來。

小太監搬來矮幾,將宣紙鋪在其上,薑簷提筆蘸了一點墨,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然後讓人將信交給衛寂。

東宮的小太監送來信時,衛寂正在屋中寫一篇聱牙的經史。

不知怎麽回事,這兩日他的心總是靜不下來,書也讀不進去,所以才想寫一些東西靜靜心。

聽聞東宮的人又來了,衛寂筆下一頓,墨汁在紙上洇透了一片。

回過神,衛寂忙在紙上吹了吹,將那團墨吹幹了,他才起身出去見那小太監。

小太監捧著一封信遞過來,“殿下給您的。”

衛寂雙手接過,口中客氣,“勞煩了。”

小太監又說,“不知小衛大人是否回信?”

衛寂一愣,“殿下讓我一定要回?”

小太監沒說話,隻是朝衛寂露出一個苦澀之笑,“殿下是沒說,但奴才覺得您還是回一封為好。”

衛寂若是能回信,對於他們這些近身侍候殿下的人來說是好事。

聞言衛寂神色訕訕,“那你進來喝杯熱茶,我可能需要一些時辰。”

小太監喜道:“您慢慢寫,不著急。”

衛寂讓人給小太監上了熱茶跟點心,他則拿著這封燙手的信件回了裏屋。

以薑簷的性子,衛寂還以為他會在信中寫些讓人不自在的話,畢竟昨夜金福瑞從他這裏拿了一堆貼身的衣物給薑簷。

金福瑞對衛寂說,他身上的氣息能讓薑簷情緒安定,因此每次雨露期,薑簷總是喜歡黏著他。

衛寂不知這招是否真管用,但還是讓金福瑞拿走他不少裏衣。

等金福瑞走後,衛寂打開薑簷要金福瑞送來的東西,登時鬧了一個大紅臉。

薑簷送來的是貼身佩戴的物件,香囊、玉佩、巾帕等等。

那一刻衛寂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金福瑞跟他要幾件衣服,他都沒想過外衣什麽的,滿腦子都是‘貼身’二字。

這下鬧了一個大烏龍,殿下看到那包衣服怎麽想他?

衛寂硬著頭皮打開信,薑簷竟沒寫他所想的那些話,反倒隻有兩個字——

難受。

薑簷寫字一向龍飛鳳舞,恨不能力透紙背,這次卻寫得軟趴趴,‘受’最後一筆甚至是虛的,好似沒了力氣。

隻是看這兩字,衛寂也能想出他下筆時的模樣。

定是耷拉著眼皮,薄唇微抿,一雙眼像是能濘出水來,看著又委屈又負氣,像個鬧覺的孩子。

衛寂彎眸笑了,他收好薑簷那封信,研墨、鋪紙,慢慢地寫下一行字。

殿下,要好好用飯喝藥。

薑簷趴在枕上,裹著被子看衛寂的回信,發苦的嘴巴抿成一線,不禁哼了一聲。

怎麽就回這幾個字?而且他哪有不好好用飯喝藥了?

與信一起送到東宮的還有一盒冰糖脆梨,是衛寂做的。

薑簷撚了一塊放入口中,將信又看了一遍,然後麵無表情地扭頭,問身旁的人,“誰多嘴與他說,孤沒好好用飯喝藥?”

金福瑞偷瞄了一眼信中的內容,裝傻道:“想必是小衛大人擔心殿下生著病,沒有胃口用飯,並非覺得殿下不肯吃藥。”

話真假不要緊,要緊的是能不能說到對方心坎中。

薑簷果然沒再說什麽,隻是哼哼了兩聲,歪頭靠在軟枕上,拿著衛寂的信,眼皮直打架。

不多時,薑簷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燈下的他攏了一層淡淡的光,被汗打濕的發根瀅著薄亮,光潔的額上亦是落著細膩的汗珠,麵色潮紅,唇卻有些白。

這是又燒了起來。

金福瑞俯身,拿著帕子小心地擦淨薑簷額上的汗,後又抽走他手中的信,疊起來放到薑簷枕邊。

他回身吩咐一旁的小太監,“記得多備熱水,殿下醒了,約莫會沐浴。”

小太監:“是。”

-

金福瑞照顧薑簷多年,早就摸透他的性子,薑簷醒來第一件事果然是要洗澡。

沐完浴,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薑簷含著半塊冰糖脆梨,伏在燈下神色懨懨地給衛寂寫信。

還是隻有兩個字,難受。

在信紙的末尾,薑簷還畫一個撇嘴的簡筆畫小人兒。

這是西弗朗教他的,最開始是薑簷先教他畫的小王八。

薑簷在紙上畫了幾隻,然後對西弗朗說,高興的小王八尾巴會翹起來,不高興的小王八尾巴下垂。

西弗朗學得倒是很認真,指著一個沒有尾巴的小王八不恥下問,問薑簷這隻無尾的是何意?

薑簷斜睨著西弗朗,忽地一笑,拉長調子道:“無尾是番邦來的,番邦來的都沒有尾巴。”

那時西弗朗剛來大庸,漢語說得磕磕絆絆,沒聽懂薑簷在罵人。

一旁的衛寂聽薑簷損西弗朗,幾欲開口,最後還是跟金福瑞打配合,將西弗朗支走了。

衛寂如酸儒那般,喏喏地進言,“君子自該正其衣冠,善其言行。”

薑簷長眉一橫,“所以呢?”

衛寂小聲說,“殿下不該罵西弗朗大人是小王八。”

薑簷不敢置信地看著衛寂,“你這是要為了他與我吵架?”

衛寂冷汗都要冒出來了,“臣沒有。”他哪裏敢跟太子吵架?

薑簷瞪圓眼睛,“都罵我不是君子了,還說沒有?你還想怎麽欺負我?”

一句‘欺負我’讓衛寂傻了眼,訥訥半晌也隻會說,“臣不敢。”

薑簷無理取鬧:“總之就是不準你向著他說話。”

最終在薑簷的‘逼迫’下,衛寂答應永遠不向著西弗朗,雖然他並沒有覺得自己向著西弗朗。

薑簷對西弗朗的敵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在西弗朗成婚後,反而與他關係好了起來。

這簡筆畫也是他倆關係後,西弗朗教的薑簷,說是回敬殿下教他畫小王八。

聽西弗朗那口吻,怕是回過味薑簷在罵他,因此才會故意這樣說,為了揶揄薑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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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薑簷畫的是一個撇嘴的簡筆小人兒,但衛寂莫名覺得他這是在撒嬌。

以往雨露期的薑簷不想離開衛寂,就會抿著唇,眼角垂垂地無聲看衛寂。

他很想衛寂,卻偏偏覺得對方想他想壞了,還讓金福瑞給衛寂送了幾件自己的衣服。

衛寂先前送過去的衣服,因為上麵沒了衛寂的氣味,洗幹淨又送了回來。

“殿下的衣物咱家放這裏了。”金福瑞放到衛寂的案桌上,“小衛大人若方便,咱家還想再從您這裏拿幾件回去。上次拿回去後,殿下立刻喝了藥,脾氣也好了不少,真是管了大用處。”

衛寂雙耳通紅,被金福瑞說得羞臊不已。

憋半天他憋出一句,“可能因我快要分化,旁的陰坤……殿下也會如此的。”

從金福瑞要他拿自己的衣物安撫薑簷,衛寂便猜出金福瑞知道他要分化一事。

仔細想想,金福瑞怎麽可能不知道?

若論心細,金福瑞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知道衛寂是不好意思了,金福瑞也沒有再拿話羞他,隻是道:“您跟殿下這些年的情分,不比一個什麽勞什子陽乾陰坤強?”

衛寂沒說話,握著筆杆在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很忙的樣子。

金福瑞但笑不語,靜靜立在一旁,等衛寂不那麽害羞了,然後回屋去拿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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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發熱症這幾日,東宮的人不知道往侯府跑了多少趟。

怕人生疑,金福瑞幹脆將一個小太監指派到衛寂身邊,讓小太監守在侯府偏門,這樣方便送東西。

恢複了一點精神後,薑簷寫的信會長一點,時不時問問衛寂有沒有分化的反應。

自那日喝熱茶被嗆了一口後,衛寂的嗅覺靈敏了很多,凡是經薑簷之手送來的東西,哪怕隻是一封信,衛寂都能聞到淡淡的味道。

他這兩日的心浮氣躁,大概也是分化的前兆之一。

薑簷雨露期第五日,也是最後一日,他一早便來信,說衛寂若是太想他了,今日可以來看他。

東宮的馬車早早便等在侯府門口,衛寂捏著信愁了半天,被小太監催了兩回,他才換上衣服出來了。

這日薑簷的精神好了很多,盤腿坐在睡榻上,看著進來的衛寂,目光微閃。

衛寂見到他也不好意思,自進來後便低垂著眼睛,拘謹地站在一旁,開口問,“殿下的身子好些了麽?”

薑簷小媳婦似的‘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他飛快看了一眼衛寂,說,“我問過那天給你看病的大夫,他說雨露期最後一日相見沒事,你也不必站那麽遠,你想離我近一些,我也不會說什麽。”

衛寂僵在原地片刻,還是朝薑簷稍稍挪了挪。

薑簷:“我將你近日的情況與那大夫說了說,他說你分化進度不錯,大抵是因為我。”

啊?

衛寂不解這與薑簷有什麽關係,又聽他道:“我因你提前進入雨露期,而你也因拿了我雨露期的貼身之物,才會有這樣的進度。

“他還說,要你今日跟我待在一起,最好多聞我身上的味道。”

最後一句薑簷說得輕不可聞。

見衛寂怔怔地看著他,他板著臉又強調了一遍,“這些都他說的。”

衛寂收回目光,呆呆地‘哦’了一聲。

薑簷:“你能聞到我身上的氣味麽?”

衛寂垂著眼,點點頭。

薑簷眼神飄忽了一下,別扭地問,“那好聞麽?”

不等衛寂說話,薑簷忙補了一句,“先前那個大夫說什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就隨便問問。”

在雨露期,分化過的人身上會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尋常人聞不到,隻有分化成陰坤或者陽乾才能嗅出來。

在衛寂看來,薑簷問他自己好不好聞,與問‘我長得好不好看’,‘我騎馬射箭厲害不厲害’並無區別。

既是薑簷問了,那自然沒有說他不好聞的道理。

於是衛寂點了點頭。

薑簷揚了揚唇,紅著臉說,“那你站那麽遠作什麽?大夫要你多跟我待著,還要你……”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衛寂小聲說,“臣在這裏能聞到。”

薑簷撇了一下嘴,“你倒是好嗅覺。”

衛寂實誠道:“這幾日嗅覺是比以往好了許多,臣一進殿便聞到了。”

薑簷難得啞口,悶悶不樂地抓著軟枕。

見他一直不說話,衛寂抬眸看向薑簷,“臣來的時候,見那家肉鋪開了張,等殿下再好一點的時候,臣給殿下帶肉渣。”

薑簷一掃方才的煩躁,從鼻腔“嗯”了一聲。

“站那麽久不累?”薑簷給衛寂讓了一點地方,“過來坐罷。”

衛寂遲疑了片刻,然後走了過去。

-

薑簷雨露期過去之後,還經常送衛寂一些貼身的小玩意兒,有時幹脆是自己的衣服。

因為衛寂的體質太特殊了,薑簷當初有了超乎尋常的嗅覺,不到三日他便開始發熱,然後進入了潮熱期。

其他分化過的人大多如此,衛寂卻反其道而行,薑簷雨露期一過,他跟著恢複正常,一連十幾日都沒任何反應。

薑簷先後請了七八個大夫,他們都說衛寂脈象平穩,身體沒什麽大礙。

原以為他很快便會分化,不承想又是這樣,若是他能分化,五年前就分化了壓根不會等到現在。

怕是以後便會如此了,衛寂徹底認下自己隻是一個尋常人。

薑簷似乎不想放棄,還在想法子,甚至打算貼皇榜網羅天下名醫為他看,最終被衛寂勸住了。

衛寂抓著衣袖,有些難堪地說,“臣覺得此事還是隨緣,不好強求。”

薑簷看了他半晌,最終妥協道:“聽你的。”

看過那麽多大夫,每個人都說衛寂身體無恙。

既然此事不會損傷身體,那不分化便不分化罷,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之後薑簷不再提這件事,便是嗅到衛寂身上的氣味,他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定要追著探究一番,權當那是衛寂佩戴的香囊散出來的味道。

他不在乎了,倒是叫衛寂輕鬆許多,人也不似前幾日那樣鬱鬱寡言。

-

太後生前奉佛,曾留下遺言,要在斷七那日將靈牌供到大恩寺。

據說人死後要過七關才能往生,因此有頭七、三七、五七、斷七一說。

頭七是人死後的第七日,斷七是第四十九日,也是祭奠亡人的最後一日。

薑簷身為皇嫡子,代皇上去大恩寺供靈牌,送太後最後一程。

大恩寺在城北的隱霧山上,是前朝建的古寺,至今已有兩百餘年,香火鼎盛。

薑簷身著喪衣,神色肅然,眉目淩厲,他騎著高頭大馬,渾身透出不容侵犯的氣勢。

薑簷身後是一輛兩馬並行的馬車,其上鑲嵌著綠棕石,四角還掛著造型古樸的銅鈴。

太後的靈牌便在其中。

馬車之後是奏著梵音,口念佛偈的僧人,再後麵才是文武百官。

金甲侍衛立在道路兩旁,百姓們跪倒一片,垂著頭靜默不敢言,隻有馬蹄噠噠作響。

衛寂也在隊伍之列,不過他是坐在車轅上,手裏捧著一卷厚厚的經文,對麵是駕車的馬夫。

原本衛寂應當在隊伍之尾,隨著大家一起步行上山。

薑簷給了衛寂厚厚一遝佛經,要他坐靈車旁邊,說是給太後奉經。

這些經文是皇後親筆所寫,一會兒到了大恩寺要給太後燒過去。

從皇宮到隱霧山足有十裏地,一行人光走便要一兩個時辰。

出了京城,官道不如皇城內平坦,一路顛簸著前行。好在薑簷有先見之明,給衛寂拿了蒲團讓他坐在上麵。

薑簷回頭望了衛寂一眼。

衛寂端坐在車轅上,清雋的臉被凍得發白,他規規矩矩地捧著經卷,胳膊都舉酸了也不敢放下來。

見他這麽老實,薑簷瞪了瞪眼睛,但人太多他也不好這個時候開口,隻得頻頻回頭。

奈何衛寂沒接收他的眼神,仍傻老實地抱著那卷經文。

好不容易到了山腳下,衛寂屁股都坐麻了,他也不好意思,慢吞吞從馬車上下來。

山門前是一座巨大的佛像,長約五丈,寬為三丈有餘。

佛像做拈花手勢,眉眼低垂,唇角帶笑,耳垂寬大,赤足盤腿而坐,看起來寬厚仁慈。

大恩寺僧侶們早早便等在山門前,為了太後的靈牌,這三日寺中謝絕香客。

見薑簷到了,身披紅色袈裟的住持上前,行了一個佛禮。

薑簷雖不信佛,但對老主持還是很客氣地回禮,道了一聲,“雲濟大師。”

他從衛寂手中拿過佛經,“這是我母後寫的經卷,請雲濟大師做法時焚燒。”

雲濟道了一聲佛偈,然後接了過來。

今日不是太後的斷七,明日才是,今日送來是因僧人還要圍著靈牌誦經,明日一早便會供上佛台。

僧人將寫著往生經文的幡布蓋在太後靈牌上,從馬車裏抱進了禪堂。

今夜他們要宿在寺廟,小僧彌們帶一眾人進了客堂。

寺廟雖大,但來客眾多,因此不得不好幾人合著住一間。

衛寂跟兩個世子分到一間房,所謂的床便是硬木板一個,上麵草草鋪了一張薄褥,屋內連個爐子都沒有。

饒是不嬌氣的衛寂都有些受不了這清苦之地,更別說素來驕奢**逸的世子了。

“這床硬得簡直像石頭,被子還這樣薄,這真能住人?”

“在這裏待一晚,我怕是會成菩薩。”

兩人一同抱怨,唯有衛寂從始至終保持安靜。

倆世子罵著罵著停下來,轉頭齊齊看向坐在床邊,臉同樣凍得發紫的衛寂。

他們很少主動與衛寂搭話,今日難得問了一句,“你怎麽不說話?”

衛寂反應慢半拍地抬起頭,“說什麽?”

“你不覺得這裏簡陋得沒法忍受?”

衛寂不是雪人,自然覺得冷,但他沒有回這話,隻是朝一處看了看說,“有菩薩。”

倆人順著衛寂的方向看去,屋中供桌上是一尊韋馱菩薩,它是懲惡除善的化身。

看著威嚴的菩薩像,倆人都住了嘴,在心裏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兩個最聒噪的不說話了,屋內靜了下來。

他們很少能跟衛寂這樣單獨相處,而今夜還要同睡一張床,心中都有些古怪,想著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與衛寂做個和解什麽的。

倆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個正要開口,金福瑞來了。

他先給倆世子行了禮,然後對衛寂道:“小衛大人,殿下請您過去。”

這還和解個屁?

殿下八成晚上要留宿衛寂,挨凍的隻有他倆。

目送著衛寂離開,倆人恨恨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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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住的善房是最好的一間,屋內雖也沒有地龍,但生著許多爐子,還是一個套間。

裏麵是睡覺的地方,外麵有一個鋪著草席,可以參禪的台子,中間是一個矮幾,四麵放著蒲團。

裏屋外屋都不見薑簷的影子,衛寂不解,“殿下呢?”

“殿下在外麵忙太後的斷七,咱家聽說住得不好,有些屋連爐子都沒有,怕您挨凍才叫您過來烤火。”

金福瑞倒了一杯熱茶遞過來,“來,喝杯茶暖暖身子。”

衛寂心中生出一股暖意,接過杯子向金福瑞道謝。

金福瑞拿了一床被褥鋪到草席上,“小衛大人脫了靴子,進來暖暖,在山上風寒了可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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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從外麵回來時,眉宇間像覆了一層霜,也不知誰惹他生氣了。

推門看見圍在火爐旁,腿上蓋著棉被,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衛寂,心中的煩躁一下子衝淡了。

他走上前,壞心眼地把冰塊一樣的手放到衛寂臉上,還將衛寂的嘴擠成小鴨子,才心滿意足地笑了。

衛寂一雙丹鳳眼瞪大,傻乎乎地看著薑簷。

見衛寂這樣,薑簷心中柔軟得不可思議,他拽起衛寂道:“走,跟我去看傻鳥。”

衛寂還以為傻鳥是薑簷給誰起的外號,沒想到竟然是真的鳥。

薑簷拉著衛寂穿行過寺廟,去山門前那片樹林。

這個時節林中光禿禿一片,便是地上的雜草都沒顏色,高高的樹杈上有許多鳥窩。

薑簷在地上灑了一把稻穀,不多時便飛來一群鳥來啄稻穀。

這鳥也不知什麽品種,羽毛介於灰和藍之間,挺著鼓囊囊的肚皮也不怕人,還有幾隻走到衛寂腳邊撿穀子吃。

薑簷拿了幾顆小石子,“看著。”

說罷,他拿石子丟到一隻鳥的頭上。

那鳥反應不怎麽靈便,用石子丟了它,它竟歪著頭呆了呆,也不知道飛。

方才薑簷聽著僧侶念經,正無聊看見踱步過來的鳥,薑簷逗了幾隻才發現這些鳥很傻。

想來是山上的僧人不曾傷害過它們,那些上山的香客不管平時如何,至少來了寺廟還會裝一裝善人,不會在山門前殺生。

因此這些鳥不怕人,沒想到今日來了硬茬子。

薑簷給衛寂幾顆小石子,“你也試試。”

衛寂對佛門還是有敬畏之心的,支吾著,“這……不好罷。”

薑簷:“有什麽不好的?又不是要殺它,你試試,快試試。”

在薑簷的催促下,衛寂心生愧疚地舉起手,丟了一顆石子過去。

竟還真被他砸中了,那隻鳥呆愣愣的,用一雙豆大的眼睛望著衛寂。

那模樣跟方才衛寂看他的眼神很像,薑簷揚唇大笑了起來。

衛寂忍了忍,最終沒忍住,也跟著笑了。

是好呆,關鍵它的肚子還胖乎乎的,看起來就更呆了。

薑簷抬腕,打水漂似的丟了一顆石子,一連砸了兩隻鳥腦袋。

這些呆鳥終於反應過來,意識到還有人會害它們,然後群起而憤,一旁子胖鳥撲騰著翅膀開始啄他倆。

薑簷拉著衛寂往回跑,好不容易逃出樹林,那些鳥也沒再追過來。

衛寂氣喘籲籲,他抬頭與薑簷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後,彼此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他倆對視笑了好一會兒,直到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殿下。”

衛寂一個激靈,看到走過來的衛宗建,他忙收斂了唇邊的笑意,垂下頭,心如擂鼓。

衛宗建拱手作揖,“殿下,有關作法一事還要請您過去。”

薑簷恢複了正經,聞言點點頭,給了衛寂一個‘快回去烤火’的眼神便走了。

薑簷走後,衛宗建怒不可遏,“先前我與你說的話都當耳旁風了?太後的斷七還敢跟殿下嬉笑,我看你是不想要腦袋了。”

衛寂眼睫顫了顫,不敢說話。

正好寺內的小僧彌拿著幡布與銅鈴出來,他們要在林中掛上這些,以便明日為太後作法。

見外人來了,衛宗建止了聲,但臉色還是不好看。

怕衛寂跟太子待一起會出事,衛宗建叫住為首那人,客氣道:“能否讓我兒也去?”

那人一臉為難,“林中地形複雜,小公子不熟,怕是會迷路,而且山風這樣大,染了風寒可怎麽好?”

他們在山裏做慣這些事了,不覺得有什麽,但這位貴客細皮嫩肉的哪裏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衛宗建:“沒事,他會緊跟著小師父們。”

經不住衛宗建的勸,他們隻好帶上衛寂。

衛寂白著一張臉,老實跟隨小僧彌們一同進了林子。

“施主定要好好跟在我們身後,莫要跟丟了。還有這些幡跟鈴,要在綁在每棵樹上。”

小僧彌教衛寂怎麽綁幡結。

衛寂十分聰明,一學就會,他背著斜跨的布包,裏麵都是幡跟銅鈴,重量並不輕,壓得衛寂肩頭都有些疼。

小僧彌們倒不覺有什麽,利索地在樹上綁幡。

期間無一人說話,大家靜悄悄幹著手中的活。

天漸漸暗了下來,衛寂手腳凍得發青,綁幡時哆哆嗦嗦半天才綁好一個。

等他好不容易綁好幡經,雙腿早已經站僵,走路時膝蓋不住打軟,不小心踢到一塊石頭上,腳扭了一下。

衛寂吃痛地彎下腰,疼得冷汗直流,緩了好一會兒那股疼勁才下去。

他扶著一棵樹慢慢站起來,舉目四望,竟沒有一個人影。

山裏似乎黑得很快,方才還有天光,此時此刻卻黑得可怕,重重樹影好似鬼怪,被山風一吹更嚇人了。

衛寂心中一慌,忍著疼快走了兩步,他大喊,“有人麽?”

不知那些小僧彌去了哪裏,衛寂喊了兩聲,靜下來聽回音,但除了沙沙的風聲什麽都沒有。

衛寂後背被汗浸了,但整個人卻冷得發抖,他又連著喊了兩聲,驚起了一片飛鳥。

衛寂嚇得後退一步,轉身一瘸一拐地朝回走。

他對這裏的地形不熟,隻能看來時踩著枯草的痕跡。

走著走著,衛寂徹底迷了路,天也越來越黑,他一時沒看清路,竟滾下了一個山坡。

滾落過程中,肩頭撞到一塊石上,臉也擦著小石子,一路跌到坡底的草叢裏。

衛寂眼前陣陣發黑,手腳皆沒了知覺,喉口泛上一股股惡心的感覺。

眼皮一翻,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身子像著了一團火,那火炙烤著他的五髒六腑,熱汗一波波地出,鼻腔仿佛打翻了調味的東西,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

衛寂軟綿綿地趴在地上,隱約間好像聽見薑簷在叫他,不知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好難受。

我這是要死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