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寂左右為難, 薑簷一直不喜許懷秉,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在雨露期來這裏小住,一定會很生氣的。
可依他的脾氣, 許懷秉攔著不讓他進來,薑簷勢必不會罷休。
像是猜到衛寂此刻的糾結,許懷秉道:“你不需顧慮太多,遵循本心便好, 餘下的事交給我。”
衛寂怎麽可能不顧慮?他不想拖累許懷秉,又擔心薑簷發脾氣。
想了想,衛寂低聲說,“太子殿下來, 身為臣下怎麽能不見?”
許懷秉聞言靜了幾息, 然後才道了一聲‘好’, 之後離開了竹舍。
衛寂撐著頭暈的腦袋, 慢吞吞從**爬起來, 拾起整齊疊在床旁的外衣披上。
他心裏發慌, 手指無力, 幾顆盤扣弄了半天也沒有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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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府的前廳,薑簷坐在主客位上, 神色肅然。
氣氛並沒有衛寂所想的劍拔弩張, 縱然薑簷心中再怎麽生氣,但這裏畢竟是許太傅府上, 他就是氣昏了頭,也不會在自己老師府邸鬧事。
在書閣太傅是老師,薑簷是學生, 因此薑簷要向許太傅行師禮。
私下太傅是臣, 而薑簷是主, 所以是他坐在主位上,太傅坐在副位。
若非薑簷來,這個時辰許太傅已經吹燈睡了,此刻卻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難得登門的太子殿下。
許太傅有一搭沒一搭陪著薑簷說話,說著說著便提到了學業上。
薑簷登時一個頭兩個大,心裏記掛著衛寂,還要被這個滿是心眼子的老頭考學問,真覺得度秒如年。
過了許久,一襲白衣從夜色中走來,蕭蕭肅肅,如寒風中的鬆柏,金玉做的皮相。
見許懷秉這麽晚還用玉冠束著發,衣上一處褶皺都沒有,好似梳洗打扮過後才來的。
薑簷心中極為不屑,小白臉。
礙於許太傅在場,薑簷不好發作,但也沒給許懷秉什麽好臉色。
此刻薑簷還不知道衛寂正在雨露期,還以為衛寂真是來這裏讀書。
他雖以前不許衛寂跟許懷秉親近,但衛寂真來了許府,薑簷下意識為他開脫。
這小白臉也就書讀的好一點,再加上有一個好叔父,要不然衛寂肯定不會來這裏。
“見過殿下。”許懷秉一一向薑簷跟許太傅行禮,“叔父。”
薑簷端著太子的架子,淡淡掃了一眼許懷秉,“孤聽說衛寂在此讀書,所以來看看。”
許懷秉垂首,不卑不亢道:“他染了風寒,剛服下藥,如今已經睡了。”
薑簷雙目一震,猛地瞪向許懷秉,麵色難看。
許太傅聽許懷秉說了衛寂生病一事,但沒料到病得這麽嚴重,不由得問,“怎麽病得這樣厲害,竹舍生了幾個火爐?”
他很了解這位學生,衛寂並非嬌氣的人,若非真的病到起不來床,他是不會不來見薑簷的。
許懷秉回道:“生了兩個,應當是昨夜吹了寒風。”
薑簷聽不下去了,他擔心衛寂不是生病,而是提前進入雨露期。
許懷秉也是陽乾,衛寂若真是熱症,他在這裏豈不是羊入虎口?
薑簷顧不得那些繁文縟節,但又怕許太傅察覺出異樣,隻得壓抑著內心的焦灼,低聲問,“人在哪裏?”
許懷秉神色平淡,垂著眸說,“臣帶殿下去。”
薑簷陰沉沉看著許懷秉,對方似是沒察覺到他的怒意,麵色變也未曾變,向許太傅作了一揖,便在前為薑簷引路。
月淡星稀,寒風颯颯。
許懷秉手中的燈籠被風吹成一線,那雙眸漆黑深邃,如這夜色一般。
薑簷在他身後,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兩人一路無話,氣氛著實不算好,誰都沒有開口的打算。
等走到那片竹林,不用許懷秉帶路,薑簷便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他三兩步越過許懷秉,朝著竹林深處越走越急,最後還用上了跑。
衛寂一直留意著外麵的動靜,聽到窗外有疾步聲,一顆心提到了喉口。
沒過多時,房門哐當一聲,被人暴力打開。
衛寂身體瞬間僵直,眼看一道高大的身影越過屏風,出現在他麵前。
薑簷長眉緊擰,雙眸如一泓深潭,他低喘著深深凝視著衛寂,薄唇繃成一線,似在壓抑著什麽。
衛寂穿戴整齊,但因反複不斷地高燒,他並沒有多少體力,隻能虛虛地靠在床頭。
烏潤的眸,紅彤彤的唇,麵色潮紅。
薑簷呼吸一滯,快步走上前,似乎要抱他,但手剛伸過去,還沒碰到衛寂衣角便又匆匆垂下來了。
他急道:“什麽時候燒起來的,難不難受,還能走麽?”
又是一連串的問題,薑簷心裏發急的時候便會這樣。
衛寂啞聲說,“臣沒事,多謝殿下關懷。”
聽著衛寂客氣的話語,薑簷像個沒頭的蒼蠅,在衛寂麵前踱步,極力平複心中的焦慮。
最後他停下來,還是說出自己從進門就想說的話,“跟我回去,你這樣不能待在這裏,許懷秉他是陽乾。”
薑簷說這話時,絲毫沒想到自己也是陽乾。
怕薑簷有所誤會,衛寂忙解釋,“他是君子,臣發熱症以來,他沒有逾越之處,便是來探病也從未越過屏風。”
薑簷喉頭梗了梗,像是被衛寂的話噎住了,急促地喘了兩下,然後轉身就走。
衛寂還以為他生氣了要走,訥訥地張了張嘴。
薑簷並沒有走,隻是繞到屏風後麵,繼續來回踱步。
氣不過似的,他探出屏風,隻露一顆腦袋衝著衛寂說,“你這話什麽意思?他躲在屏風後麵就是君子了?我在大恩寺被你抱了一夜,我也沒做什麽,我才是真君子。”
說完又把腦袋收了回去,在屏風後麵摔摔打打。
但此處畢竟不是東宮,薑簷也隻是踢了一腳案桌,又拾起桌上的紙,抓成一團朝衛寂扔了過去。
看著滾到腳邊的紙團,衛寂呆了一呆,小聲說,“臣沒那個意思。”
像是等著衛寂說話似的,薑簷的腦袋立刻探了出來,與衛寂對峙,“那你什麽意思?”
衛寂自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他壓根沒料到薑簷所在意的是君子二字。
他本意是想跟薑簷解釋,他與許懷秉並沒有什麽,也不希望薑簷因為此事為難許懷秉,不然他一定會過意不去。
誰知道薑簷沒聽出話裏的重點,反而對‘君子’一詞計較頗深,還覺得自己說他不君子。
見衛寂支支吾吾,於是薑簷更生氣了,又朝他扔了一個紙團。
瞥見案桌上的那張古琴,薑簷的臉一下拉得老長,像是終於找到發難的借口,他重重地嗬了一聲,譏意十足。
“他都不知雨露期的人需要多休息?拿把破琴做什麽,聽多了耳朵都煩。”
隔著一道屏風,衛寂聽他嘟嘟囔囔抱怨這兒抱怨那兒,絲毫不覺真正打擾衛寂休息的人正是他自己。
“你還與我說,你跟他不相熟,不熟怎麽會來他這裏讀書?”
“還住在這片破竹子裏,這屋漏不漏風?走了水怎麽辦?”
薑簷越說越生氣,他擔心了衛寂一整日。
京郊的莊子不見衛寂人影,金福瑞去了侯府,衛宗建一直打著太極,隻說人去了其他府上做客,並未說去了哪一家。
好不容易打聽出衛寂的消息,一聽是在許太傅這裏,薑簷馬不停蹄便來了。
擔心衛寂分化的事會被許懷秉知道,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更可惡的是,許懷秉那個淡然的模樣好似早就知道衛寂分化了,衛寂還向著他說話,說他是君子。
“真君子便不會在這個時候進來看你。”
薑簷坐在書案上,說到憤恨處忍不住又將腦袋探過來。
屋內的衛寂一言不發,薑簷細看之下發現,他靠著床頭竟然睡了過去。
長睫軟軟地搭在眼瞼,兩瓣薄薄的唇很豔。
窗外掠起夜風,竹影搖搖,薑簷的心跟著搖曳。
但想起衛寂不願跟他回去,薑簷麵上不自覺帶了落寞。
他想問問衛寂,為什麽在他眼中他倆僅僅隻是情誼敬重,而非情義愛慕。
那許懷秉呢?與他也是單純的情誼麽?
想到這裏,薑簷不由朝門外看了過去。
許懷秉立在石階之下,身後是蔥蘢的竹林,寒風吹來時,身上的白衣隨之**出柔軟的起伏,仿若皎月織出來的白紗,有種說不出的縹緲仙氣。
但看在薑簷眼中,隻覺得這人既裝又裝,還裝,心中頗為不屑。
隨後覺得衛寂眼光不該如此差,會看上此等小白臉。
雖是個無用的白臉書生,但到底是一個陽乾,薑簷打心底不願衛寂待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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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寂喝清心湯的時辰到了,素衣老媼端著湯過來,見許懷秉站在門前吹涼風,愣了一愣。
但她沒多問,推開房門又見屋內坐著一個眉眼淩厲,一身驕縱貴氣的玄衣男子,心中更是納罕。
衛寂睡得並不踏實,聽到開門聲,腦袋從床頭滑了下來,他立刻驚醒。
薑簷大馬金刀地坐著,跟堵門神似的,過往的人與藥都要查閱問詢一番。
他麵無表情地問,“清心湯?”
看薑簷氣度不凡,素衣老媼不好開罪,點頭應是。
薑簷起身,接過來要嚐一口,他對許太傅是放心,但不放心許懷秉,誰知道他會不會往清心湯裏下藥加料。
素衣老媼忙說,“這是小公子要喝的。”
薑簷心道正是因為衛寂要入口,他才嚐一嚐是不是有問題。
正要仰頭喝,屋內傳來衛寂的聲音,“是虞姑姑麽?”
虞姑姑溫聲說,“是,小公子該喝藥了。”
狀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薑簷,她又對衛寂說,“這是您頭一天發熱症,清心湯一定要按時喝,還要多多地休息。”
薑簷端著清心湯,聽著這個虞姑姑向衛寂告他的狀。
雖然她沒明說,但薑簷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是嫌他攔了衛寂的湯藥,誤了衛寂喝藥的時辰,還打擾了衛寂休息。
可恨的是,衛寂不僅向著許懷秉,連許家的家仆都向著,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虞姑姑從薑簷手裏將清心湯端回來,看也不看他,臉上掛著慈笑走進來,“小公子客氣了,快喝藥罷,喝完便好好睡一覺。”
衛寂道謝,“勞煩姑姑給我熬藥了。”
隔著一道屏風,薑簷看著這一老一少,一個喂藥一個喝的溫馨畫麵,既驚又惱。
他還從未遭到此等冷遇,隻覺得天塌下來不過如此。
衛寂對虞姑姑的確心生好感,因為對方很溫柔,說話的神態有時像極了他母親,他很難生不出親近之情。
等衛寂喝完藥,虞姑姑又給了他一塊酥糖,這次還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才端著碗離開了。
但對薑簷卻沒那麽和善,她隻是客氣疏離地福了一禮。
薑簷心裏的火忽地竄起來,他也站了起來,踱著步問衛寂,“你是想待在這裏,不跟我回去了是麽?”
這口氣分明是發火的前兆,衛寂抿著唇,垂了垂眼睛。
若是今晚他跟薑簷回東宮,明日他父親便可能會去找聖上。到時事情鬧大,萬一抖落出他分化一事,還在分化那日跟太子待了一整晚怎麽辦?
想到這些,衛寂心口便喘不上氣。
但接下來薑簷的話,出乎了衛寂的意料。
他沒有發火,隻是說,“那讓金福瑞過來照看你,你若不想他來,也可以換一個女子。”
衛寂給薑簷說得一怔。
“我東宮多的是上了年歲的女子,她跟我神氣什麽?”薑簷從屏風的一側探出腦袋,幽怨地看著衛寂。
“我分化了這些年,從來沒聽過清心湯一定要準時喝。我也從來沒有準時喝過,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饒是衛寂此時此刻燒得難受,也因薑簷這既像告狀,又像發牢騷的口氣,心中生出笑意。
嘴角剛提起來,又慢慢放平了,眸中也染了幾分低落。
衛寂避開薑簷的視線,輕聲說,“臣沒想到殿下今日會來,還以為您……”
薑簷倉促地打斷了衛寂的話,看著他大聲宣泄自己的不滿,“我才不像你這般孩子脾氣。”
衛寂怔怔地看著他,明明他才是最孩子脾氣的那個,還偏要說別人孩子氣。
薑簷回望著衛寂,“吵便吵了,你還一走了之,還一聲也不吭地走,還在我生病的時候走,還在自己生病的時候不見我。”
他一開始理也直氣也壯,但越說聲音越低,望著衛寂的眸子也染了委屈。
衛寂眼睫顫了顫,心口像是被火灼似的難受。
薑簷這樣的人,這樣純粹的性子,怎麽能叫人不喜歡?
記得有一年春獵,那時衛寂跟薑簷算不上相熟,他連馬也不會騎。
往年這個時候他都一個人待在營帳,等薑簷他們打獵回來,幫忙記一記獵物的數量。
但那一回薑簷帶上了他,還親自教衛寂騎馬,連獵都沒怎麽打,隻是圍在林子裏轉。
方盡安跟在他倆身後,心裏想去打獵,好拿一個彩頭,在聖上麵前長臉,可又想跟太子殿下多親近親近。
原本殿下很器重他,自從前幾日打了一場馬球後,不知怎麽回事殿下便不怎麽搭理他了。
衛寂實在愚笨,薑簷教了半天也不敢單獨上馬,薑簷忍著脾氣給他牽著馬繩。
方盡安實在覺得無聊,心裏不禁埋怨衛寂,看到樹下一株齒狀的草葉,便指著草問衛寂知不知道這是不是藥草。
衛寂難得生氣,捉著韁繩的手攥得青白。
方盡安見狀笑著對薑簷說,“殿下不知道罷?衛寂的母親是醫女……”
聽不得他這長舌的口吻,薑簷一鞭子抽在方盡安的馬上,鞭梢在方盡安背上勾了一道。
他臉色瞬間白了,而身下的馬受驚地朝前狂奔。
等他走了,薑簷才問衛寂,“醫女怎麽了?”
薑簷的臉上帶著實打實的不解,衛寂默默地搖了搖頭,訥訥道:“沒什麽。”
薑簷不好糊弄,“那他提這事做什麽?”
衛寂垂下眸,半晌才說,“他們覺得我母親身份……不好。”
在他們眼中,夏子涼的身份不是不好,而是低微卑賤。
薑簷沒再說什麽,但自打那以後誰要是再以打趣的口吻提衛寂的母親,薑簷便不會給對方好臉色。
有一次直接將人從凳子上踹了下去,看他發了如此大的脾氣,漸漸的沒人再敢提。
薑簷的喜歡是明目張膽的偏愛,好似喜歡上你,便滿心滿眼都是你。
這樣的人,衛寂如何能不喜歡?
正是因為喜歡,他才不敢拿這樣的感情去賭。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衛寂不相信世上會有不變的感情,他父母,還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才是世間夫妻的常態。
初見傾心,再見許之一生,然後恩愛一段時日,過了頭幾年便隻剩下爭執與怨懟。
但情之一字,從來由不得人。
即便衛寂想得清楚明白,還是在與薑簷相處的點點滴滴中,陷於囹圄
若是他能早明白自己或者薑簷的心意便好了,那樣就可以及時避開,不會叫他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