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知道此事是否為真, 薑簷特意花了一些時間了解陰坤與陽乾成婚一事。

正經的醫書說得很隱晦,薑簷看見那些生僻聱牙的字便眼睛發酸,腦袋發脹。

但想到衛寂難受的模樣, 他還是忍著讀了下去。

之後薑簷又買了一些雜書來看, 內容倒是通俗易懂,比起醫書‘陰陽**’四字,這些書生動精彩得有些過分。

以至於薑簷再見衛寂時,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等衛寂過了特殊期, 身上的味道沒那麽濃了, 薑簷才漸漸恢複了正常。

立春過後,天漸漸暖和起來,冰消雪融,枝頭青芽冒尖。

衛寂不似薑簷陽氣那麽旺盛,他十分畏寒, 一件冬衣也沒有褪,悶在房中日日讀書。

轉眼到了三月科考的日子,衛寂早早便在京中一家客棧訂了房間。

莊子離京城好幾裏地的路,怕誤了考試的時辰,衛寂因此才會住在客棧。

侯府老太太聽說此事後,終於坐不住了, 坐上馬車親自見了衛寂一麵。

她原以為衛寂隻是鬧鬧脾氣, 等過一段時日想開了便會回府,到時跟衛宗建認一個錯, 父子倆就會和好。

誰知這次衛寂鐵了心,年沒在家中過不說, 這次科考寧可住在客棧, 也不願回家向衛宗建認個錯。

這次老太太出來是瞞著衛東建, 她以去寺廟上香的名義出府,身邊隻帶了妙角這一個貼身大丫鬟,馬夫也給銀子封了口。

老太太來時,衛寂正在房間收拾衣服,準備明日搬到客棧。

等考完試,無論是否能中第,他想用手裏的銀子在京中購買產業,因此將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了一遍。

房中書籍最多,也最費時間與精力,衛寂將整理好的書冊放到竹編的書箱中。

起身正要去架子上再拿時,餘光瞥見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人。

那人銀發蒼蒼,拄著一個木雕的拐杖,神色莊肅。

衛寂驚住了,聲若蚊蚋,“祖母?”

老太太拄著杖走了進來,邊皺眉打量逼仄的屋室,邊開口說,“還道你忘了這世上有我這麽一個老太婆。”

衛寂沒有說話,隻是望著她。

看著堆積在地上的書冊,老太太裝作什麽也不知,繞過那些書坐到椅上。

她笑道:“再過兩日就要科考了,是該收拾東西回家住,你今日就隨我回去罷。”

衛寂捏緊袖口,低聲說,“我在悅賓客棧訂了房間。”

老太太也不生氣,笑著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那便把房間退了,來京趕考的學子這麽多,你有家不歸,不是平白占了人家一個房間?”

衛寂無力反駁這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占其他學子的房間,就算占了,他寧可去旁人家借宿,也不想再回去了。

因為那個家有太多讓衛寂難受的回憶,所以他衝老太太很輕地搖了搖頭。

看到他這副模樣,老太太麵上的和善幾乎繃不住,聲音也有些顫,“都已經過了這麽久,你還沒有消氣麽?”

衛寂不說話,老太太繼續道:“再怎麽說他是你的父親,我們是榮辱與共的一家人。”

衛寂抬起頭,慢慢看向老太太。

“我記得七歲那年,您將我養在您的院中。每次他來,您都不讓我出去,我隻能躲在書架後麵偷偷地看。那半年我從來沒聽你們談過一句我,他也從來沒有問過。”

一句話讓老太太紅了眼眶,所有的話堵在喉嚨,嘴唇顫顫。

最後慘白著臉铩羽而歸。

她走後,衛寂一人坐在書案前,窗外的日頭一道道落在他麵上,沉靜中竟多一份難言的悵惘。

以前他也是怨老太太,怨她總是為難他母親,怨她在他母親去世不足一年,便張羅著為衛宗建娶妻。

在她頻頻的催促下,衛宗建心中雖有不滿,卻也擰不過她三天兩頭地鬧騰,因此遂了她的心意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閨秀。

一開始衛宗建可能是不樂意的,所以並不怎麽去繼室的房中。

但架不住對方知冷知熱的關懷,漸漸地不再冷臉,也不再借忙於公務留宿在外麵。

衛宗建的改變,其中是有老太太的手筆,她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子,手把手教繼室‘對付’自己的兒子。

最終溫柔小意瓦解了衛宗建的意誌。

衛寂的眼睛跟他母親太像了,當時怕衛宗建見到他會想起夏子涼,老太太便將衛寂養在膝下,攔著他不讓他與衛宗建見麵。

剛失去母親,衛寂心下惶然不知所措。

而老太太忙著衛宗建的親事,根本顧不上他。

每次衛宗建來,衛寂都會跑過去偷偷看他,他卻從來沒提過自己,更不曾說過他母親,大多時候他們母子會為了娶親的事生氣拌嘴。

後來衛宗建還是娶了妻,大婚那日老太太都沒讓衛寂出去,他一個人躲在書房,整整一日誰都沒有發現他。

老太太可能已經不記得這件事,或許也不覺得自己有錯,但衛寂記得很清楚。

也是從那時起,他在這個家很沒有安全感,好似自己是一個可以隨時被拋棄的外人。

天色漸漸沉下,暮色四合,衛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心中最後那點感情,全都歎了出去。

平複下情緒後,他起身繼續收拾東西。

-

第二日東宮的馬車便到了,車夫幫著衛寂將東西抬上車,然後送他去了那家客棧。

原本薑簷是想衛寂繼續住在那處別院,但見衛寂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沒有強求。

客棧都是來京趕考的儒生,年紀最大的竟已經年近六旬,最小的便是一位十四歲學子,聽聞也是一個小神童。

各州各府都有聰穎小兒,但像許懷秉這種名聲天下聞的是極少數。

自薑簷開始學著處理政務後,許懷秉跟兩位世子也不用再去東宮,他們三人也都參加了這次的科舉。

科考共考四門,經論、墨義、詩賦,以及時政策論。

因為題目眾多,所以要連考三天,還會在貢院睡上兩個晚上,因此要自備衣物被褥,還有吃食。

這個時節京中最為熱鬧,隨處可見儒生,街頭巷尾的茶寮日日有學子圍聚在一起辯論,或者是鬥詩。

當然也有不少人會像衛寂這樣鮮少出門,悶在房中看書備考。

眼睛看累了,衛寂也會出去走一走,聽聽堂中那些意氣風發的儒生鬥酒鬥詩。

鬥贏的人滿堂喝彩,鬥輸的隻能灰溜溜回房。

住在同一客棧的考生們早已經互通姓名,但衛寂來得晚誰都不認識。

他穿過堂中,感受著難得的文人之氣。

要是薑簷來了,看到此情此景怕是會來一句,酸氣衝天。

想到這裏,衛寂抿唇忍不住笑了一下。

耳邊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是你。”

衛寂順著聲音轉過頭,看到一個麵容白淨的藍杉男子,他正一臉驚喜地望著衛寂。

衛寂見他有些麵熟,卻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對方笑著提醒,“洪惠寺的山路上。”

衛寂恍惚過來,“原來是你。”

“上次真是對不住,在山道上險些將你撞倒。”青年走來,拱手作揖,“我叫陸子鳴。”

衛寂跟著自報家門,“衛寂。”

陸子鳴問,“你也是來科考的?”

衛寂點頭,“嗯。”

陸子鳴笑著說,“也該到吃晚飯的時辰了,聽說前麵有一家粉蒸肉不錯,我請你吃,也算作賠不是了,衛兄可千萬別跟我客氣。”

他都這樣說了,衛寂隻好應下。

陸子鳴極其健談,還有一個愛吃的愛好,凡是菜品便沒有他不知道的。

這一頓飯下來,衛寂隻聽他說各地吃食,氣氛倒是不錯。

他倆同住一處客棧,吃完飯便結伴而歸,路上陸子鳴又說起了京中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

他見衛寂住客棧,便下意識以為他不是京中人,上次去洪惠寺也是慕名前來。

衛寂沒有解開誤會,任由陸子鳴說了下去。

走時衛寂給門上了鎖,回來卻沒看見門鎖,房門緊閉著。

陸子鳴跟衛寂同住二樓,見門上沒鎖不由問,“你怎麽不鎖門?這幾日京中人員混亂,常有丟失錢物的,店掌櫃也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你房間。”

他正絮叨的時候,房門突然被人從裏麵打開。

屋內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他一身玄衣,金質玉相,看起來身份不凡,隻是一張臉如黑羅刹似的,狠狠瞪著陸子鳴。

陸子鳴一眼便認出他是那日山門前,陪在衛寂身邊那人,當真是一如既往的……凶煞。

陸子鳴麵皮一抖,被他看得頭皮生麻。

衛寂大為失色,匆忙與陸子鳴道別,然後邁進房間關上了門。

進了房間,他才發現屋內堆了不少東西,不用想這肯定是薑簷送來的。

衛寂在查看薑簷送來的東西時,薑簷滿臉焦躁地在房中踱步。

“怎麽還有釘錘?”

“那人是誰?”

衛寂與薑簷的聲音同時響起。

“他叫陸子鳴,跟臣一樣是考生。”

“釘錘是用來釘布簾的。”

他倆又同時回了對方的話。

果然薑簷送來的那堆東西裏有布簾以及鐵釘,衛寂更為不解,“釘布簾做什麽?”

薑簷的聲音再次與衛寂的重疊,“你方才與他出去做什麽?”

“去吃晚飯。”

“貢院裏要用。”

衛寂呆立在原處,看著緊繃著臉的薑簷,他趕在薑簷前麵道:“要不殿下先問。”

薑簷卻不說話了,側過身背對著衛寂,半晌才悶悶地擠出一句,“我跟人打聽過了,貢院晚上極冷,他們都在考號門口掛布簾遮風。”

“還有香囊與香片,貢院那麽多人同吃同睡,味道極是不好。我讓人給你配了幾個香囊,你聞一聞,看聞得慣麽?若是不喜歡,我再讓他們配。”

香囊就在桌上,都是很淡的香料所配,聞起來很舒服。

衛寂點了一下頭,輕聲說,“聞得慣。”

見薑簷連廁紙都給他準備了,還有裁紙的刀、上好的筆墨紙硯、防寒的護膝與坐墊,他隻覺得一顆心跳得忽快忽慢,很奇怪很奇怪。

衛寂之所以要來客棧,除了想感受科考的氛圍,便是怕自己缺漏了什麽。

這裏的消息極為靈通,尤其是對貢院。

沒想到薑簷考慮到這些,還早早地給他備下了。

衛寂抬頭,從他這個角度隻能看到薑簷一側的臉,唇角緊抿。

看了薑簷一會兒,衛寂解釋,“陸子鳴是初四那日,在寺廟石階上不小心碰到臣那人,他請臣吃飯是為賠罪。”

像是等他說話,在衛寂開口吐出第一個字時,薑簷猛地轉過身,“我在這裏等了你很久。”

他在抱怨,也在發泄自己的不滿。

衛寂忙說,“臣要知道殿下來,便不會跟他出去了。”

這話取悅到薑簷,他的臉也不像方才那樣板得那麽長,昂起下巴道:“你把鑰匙給我,怎麽就沒有想到我會來?”

鑰匙哪裏是衛寂給他的,分明是衛寂訂下房間後,薑簷自己拿了一把。

但這也不是薑簷第一次‘冤枉’他了,衛寂沒做辯解,隻是說,“臣這次記住了,以後盡量在客棧用飯。”

薑簷順杆而上,“不如這樣,我讓他們給你送飯,省得你在外麵吃了不幹淨的東西鬧肚子。”

衛寂:“這太麻煩了。”

薑簷:“這有什麽好麻煩的?東宮那麽多人,給你做頓飯,再來跑一趟腿而已。”

衛寂啞口無言,他不欲在這種小事上惹薑簷生氣,道:“簡單就好,臣吃的不多,送來的太多怕是會浪費。”

在莊上住了這些日子,衛寂明白一粒一粟皆是辛苦農作所得。

薑簷:“知道了,每頓隻送兩樣菜式,再加上一湯。”

衛寂:“臣……怕是吃不了。”

薑簷皺眉,“你怎麽食得這樣少?”

衛寂忍不住露出窘相,像他這樣的書生,不常外出活動,自然吃得少。

白、弱一直是他們這些儒生給人的印象,事實上衛寂確實臉皮白,身子弱,見過殺雞之後,才深切明白手無縛雞之力是何意。

薑簷認真囑咐,“還是要多吃一些,你這樣成婚都難。”

衛寂沒太明白薑簷這話,“怎麽成婚還跟吃有關係?”

看著衛寂那雙純澈懵懂的眼睛,薑簷呼吸急促了一下,他低下頭,“反正就是有關係,書上是這麽說的。”

衛寂閱書無數,分化前還看了不少有關陰坤陽乾的,從未聽過這樣的說法,忍不住問,“殿下看的什麽書?”

薑簷支吾著,耳尖通紅,“就是普通的,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那種書,不然你以為我會看什麽不該看的書?”

本來衛寂沒有多想,聽到他最後那句不禁疑惑。

這世上哪有什麽不能看的書?莫不是前朝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