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寂第三日來東宮時, 薑簷神色懨懨的,一整日都沒怎麽說話,也不知是不是燒得難受。

隔日他的心情轉好, 情緒恢複正常,隻是不像前日那樣總冒出衛寂聽不懂的古怪話。

雨露期最後一日,薑簷總算燒得沒那麽嚴重,還與衛寂商量要去哪兒看桃花。

京中有兩處桃園,一處在山上稍大一些, 旁邊還有一條小河, 這個時節常有儒生在此搭上營帳,飲酒、賞花,然後作詩。

另一處不過兩畝桃林,但不遠處有梨園, 三月梨花開得也很好。

衛寂在京中這些年,壓根沒去過幾次詩會,他是想看一看文人鬥詩,但顧念到薑簷不喜歡這些酸腐的東西,因此選了小桃林。

約好了日子, 但極為不巧的是,皇上下旨召衛寂進宮。

按理說科考後,最早也要等上半月才能放下授官文書, 這還不到十日, 皇上卻要讓他入宮, 衛寂不免惶然。

一路上提著心, 等被大太監引進殿內,看到立在聖上身旁的薑簷,以及被賜座的衛宗建, 衛寂的不安到達了頂峰。

衛寂緊緊攥著袖口,強作鎮定地跪下行禮道:“臣見過皇上,太子殿下。”

明德帝的嗓音沉穩又不失溫和,“不必拘禮,起來坐罷。”

小太監忙搬過來一把椅子放到衛寂身後,衛寂坐了下來。

因為心有不安,他隻敢虛虛坐在上麵,屁股挨了一點椅子,餘光忍不住瞥了一眼身側的衛宗建。

他們父子已有三月有餘未見。

衛宗建穿著一身常服,似乎也是突然被聖上叫過來的,手中還拿著一卷紙,神色肅然,看也未看衛寂。

衛寂收回目光,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

明德帝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愛卿手中這卷有關水利興修的策論,正是出自小衛之手,愛卿以為如何?”

衛宗建頷首,“犬子不過囫圇讀了幾年書,都是一些粗鄙淺薄之見,蒙聖上寵愛了。”

薑簷聽不得旁人這樣貶低衛寂,哪怕那人是衛寂的父親。

他皺起眉出聲道:“何以見得是淺薄之見?”

衛寂聞言汗都要下來了,生怕薑簷當著皇上的麵說什麽不得體的話,再惹聖上生氣。

薑簷沒有如衛寂所想那般,他一臉正色,“這次科考,抽中水利一題的共有七十九人。三位主考一一審閱過後,從中選出最好的兩份呈上來。

薑簷看著衛宗建,“若衛寂所寫華而不實,言之無物,又怎麽會選他為探花?”

“無論寒暑嚴冬,他總會比旁人早來我東宮一刻鍾,手也常不離書,孤就沒見過比他更用功的,便是來太傅都說他刻苦,哪裏就是囫圇讀了幾年書?”

衛寂本來是沒事,但被薑簷說的眼睛有些澀然。

衛宗建心中有火,但麵色卻沉靜平和。

“刻苦是因為他愚笨,聖人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臣這兒子便是中人的資質,擔不起什麽重任,進府史當個副編纂已是皇恩浩**。”

他心裏很清楚聖上叫他跟衛寂來什麽意思。

如今正是春汛的時節,皇上早有意大興水利,還打算派太子前去監工,讓衛寂輔其左右。

明德帝對這個自己兒子最為了解,留薑簷在京中隻是批閱奏章是無法讓他明白‘君主勤勉,上可敬天,下可利民’這話的含義。

既身處其位,便要克製心性,謀其事,善於行。

早在一月前,明德帝便讓手下的能臣付明遠去壺口縣治理水患,要薑簷去不過是為了鍛煉他。

付明遠能力出眾,但性情古怪,是個很不好相與的人。

他這性子遇見同樣爛脾氣的薑簷,怕是油桶撞上火星子。

明德帝想來想去,準備再加上一個脾氣柔和的衛寂,由他在中間門作緩和。

衛宗建從這幾日明德帝朝堂的隻言片語猜出他的想法,因此借著衛老太太生病一事,婉拒了明德帝。

方才他那樣說,看似貶低衛寂,實則還是在拒絕明德帝那紙調令。

若監工換作薑簷以外的任何人,衛宗建絕無怨言,身為臣下,自當為君分憂。在戰場上便是以身殉國,衛宗建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但他不能讓衛寂跟薑簷一塊離京,去山高皇帝遠的壺口縣。

若是真鬧出什麽醜聞,那才是對皇上不忠,也讓衛家的祖宗蒙羞。

今日縱是惹皇上不高興,衛宗建也不會鬆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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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意思是中等以上資質的人,可以教授他高深的學問,而中等以下的人,則不然。

衛宗建不是第一次說衛寂愚鈍,這樣的話他聽過很多次。

但當著薑簷的麵,仍舊覺得有點難堪,也怕薑簷會發火,因此很是不安。

果然,薑簷的肺腑都快要氣炸了,開口反駁,“何時勤勉好學也成了錯?太傅日日教導他,都未曾說過他資質凡凡。”

“而且他還未到十八生辰便一舉中第,還是一甲探花。他若說自己天資不足,誰敢厚著臉皮說自己敏而好學?”

衛宗建道:“臣以為,許懷秉該當一句聰穎博學。”

若是尋常時候,薑簷該罵一句‘放屁’,今日卻是冷然一笑。

“孤還未曾見過你這樣的父親,自己兒子處處不好,旁人倒是順心又順眼。”

衛宗建麵色不改,端得是不卑不亢,“臣正因為是他親父,才想他向同輩中佼佼者虛心學習,自省自警。”

見他們將話題扯遠了,明德帝終於開腔。

“愛卿不必自謙,都說生子當如孫仲謀,在朕看來,生子當如衛、許郎,都是我大庸的好兒郎,不該分伯仲,讓他們二子生出嫌隙可不好。”

衛宗建垂下頭,麵色不怎麽好,但這話說他的又反駁不了。

明德又道:“年輕人自當出去闖一闖,居在京中雖安逸,卻不是大丈夫之道。”

一聽這話頭,衛宗建心道不妙,張口剛要拿衛老太太的病當作借口,便被明德帝先搶了。

他轉頭看向一直垂眸不言的衛寂,溫和地問道:“小衛以為朕這話如何?”

衛寂:“臣覺得聖上說得對。”

明德帝:“你這篇策論朕反複看了好幾遍,越看越喜歡,原本想著讓你去修建水利,可聽聞你祖母生了病。”

聽到他要派衛寂去興修水利,薑簷心道:他去我也去。

衛寂的心思卻不在這裏,而在老太太生病一事上。

前幾日皇榜下來,老太太派身邊的大丫鬟妙角來過,大概是怕他不收銀錢,所以隻送了一些吃食。

“一麵是孝,一麵是國。”明德帝長長一歎,“朕心中愁啊,不知如何才能兩全?”

這番話簡直要將衛宗建拿到火上烤,他應下,便是將自己的兒子送去虎口,他不應,那便是於君不忠。

君主體恤臣下是仁德,身為臣下若仗著家事讓君主為難,這實在不是什麽好名聲。

衛寂跟薑簷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這倆老狐狸在周旋什麽。

半晌衛宗建才慢慢道:“家母病重理應由臣奉養,與犬子無幹係,實在是他愚鈍擔不起重任。”

“他還未十八,這個年紀不知輕重。”衛宗建起身跪下來,“臣實在怕他誤了國事,請聖上三思。”

明德帝就等著他這話,道:“愛卿太過自謙,這個年歲正是意氣風發呢。若愛卿不放心,這樣罷,太子跟著去。”

衛宗建被堵的話也說不出來。

明德帝笑看向衛寂,“你怎麽想?願不願替朕去壺口走一遭,見一見這哺喂天下人的母親河?順便給她治治病,讓百姓們的日子好過一些。”

簡簡單單幾句話,把衛寂的書生氣勾出來了。

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衛寂朗聲道:“臣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