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騎快馬趕到受災兩村的安營處, 正是放午飯的時候。
暴雨過後便是持續地高溫,烈日炎炎,空氣潮濕悶熱, 還有一股難聞的酸臭味。
營帳紮得不算太密, 但零碎地擺著很多雜物,地上還插著竹竿, 上麵搭著衣服、被褥,還有鹹魚幹、醃菜等物。
地上隨處可見的動物糞便,牛羊雞鵝的都有。
看見有生人來, 一條半大的黃狗衝著薑簷吠叫,這一叫引來更多的犬吠,還混雜著孩子的啼哭聲。
營帳中間支著兩口大鍋, 灰頭土臉的百姓們拿著鍋或者碗正排隊取飯。
聽到犬吠聲, 不少人抻著脖子看了過來。
薑簷騎著馬掃了一眼, 英氣的長眉皺起。
聽聞太子殿下親自來了, 駐軍將領快步走來,跪到馬前恭敬道:“末將孫明謙,參見殿下。”
薑簷下馬,身後的侍衛從他手中接過韁繩,將馬牽到了一旁。
薑簷開口問道:“這裏怎麽這麽亂?”
孫明謙露出愁容,“殿下的命令方一下來, 末將便忙帶騎兵來李莊跟龍堂村救人。但百姓放不下家中的物件, 說什麽也要一塊帶走,不得已末將隻得派人一並帶了過來。”
一床被、一個筐、一隻雞、幾塊醬菜疙瘩於百姓而言都是值錢的東西。
任由這些物件泡在水中, 不過半日便會壞,莊稼人都心疼物件,不想好東西白白糟蹋。
因此寧可不跟孫明謙走, 他們也要將能帶的家當全部帶上。
這些還算好的,有些泡過水的麥子麵都要帶,說是曬曬還能吃。
看著不遠處那塊糞便裏的蛆蟲,薑簷心裏直犯惡心,他擰著眉別開了視線。
薑簷肅然道:“這麽多人住在一起,吃喝混用,若是不講究一些,時間久了怕是要生病的。”
孫明謙虛汗連連,“末將知道,末將這就命人好好灑掃。”
薑簷又問,“有生病的麽?”
孫明謙道:“有,一共十七人,末將單獨給他們設了營帳,還請大夫熬了藥每日都給他們送。”
薑簷視線四下一掃,“營帳在哪兒?孤去看看。”
孫明謙一聽滿頭是汗,太子殿下若是在他這裏染了疫,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可不是一樁小事。
薑簷:“孤不進去,就在外麵看一眼。”
孫明謙這才放心,帶著薑簷從一側穿過營帳,繞了一裏地的路才看到四個簡陋的營帳。
見兩個營帳間隔得這麽遠,裏外都有士兵把守,薑簷很滿意。
薑簷並未靠太近,隔著一丈多的距離看了一眼,又問了孫明謙裏麵這些人的情況。
看到眼前飛過的蚊蠅,薑簷忽地想起什麽似的,他囑咐道:“再將兩處的營帳隔遠一些,記得每日都要熏艾草。”
孫明謙:“是。”
-
薑簷去看過百姓後並沒有回常白郡州府,而是留在受災的州府處理後續的政務。
這裏離京城甚遠,便是六百裏送急,一來一回也要三日。
若是出了要緊的事,薑簷便可以先做處置,後再向朝廷上報。
薑簷走之前將審理趙振勉一事交給衛寂來辦,他走的當日衛寂便下令將相幹人等召到府衙。
聽聞京城來的欽差要審的府尹,開審那日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
知道趙振勉是個官場老油條不好對付,衛寂先審的是吳勝良占人田地,謀害周家幼子一案。
吳勝良想要買下周家那塊肥田為其父修建新墳,將過世三年的吳老爺子遷到這塊風水寶地。
但這塊田地是周家的祖產,而且一家老小都要靠這幾畝田吃喝,說什麽也不肯賣給吳勝良。
見周家如此不識抬舉,吳勝良花重金買下周家附近的田地。
買下後,吳勝良不僅不打理田地,還故意養蝗蟲,讓周家的田地跟著遭殃。
周家氣不過便找到吳家說理,吳勝良卻放惡犬將周家的小兒子咬死。
等周家帶著小兒子的屍首報官,吳勝良反而誣告他們來吳府偷東西,家中養的黑犬是為了護主,這才咬死了周家小兒子。
趙振勉與吳勝良有勾結,以盜竊和訛詐的罪名下了牢獄,田地也判給了吳勝良。
衛寂先審的便是吳家養狗的仆人趙阿四,正是他聲稱周家偷東西在先,黑犬咬人在後。
趙阿四被押到堂上後,看見跪在一旁的周家大郎,心裏咯噔了一聲。
周家小兒子被咬死,周父下了牢獄,田地被奪,周母含恨離世,周父也因誣告打了三十五大板,關在牢裏隻兩個月便病死了。
周家隻剩下大兒子,如今在義莊做些零碎的活計勉強度日。
衛寂說服他來喊冤,這樣才能為其父翻案。
趙阿四撲通跪到地上,顫著聲音說,“草民見過大人。”
衛寂端正地坐在堂上,開口問道:“堂下可是趙阿四?”
趙阿四:“是草民。”
衛寂:“你可認識周甫?”
聽到其父名字,伏在地上的周家大郎嗚咽了起來。
趙阿四遲疑著說,“草民認得,兩年前他來吳府偷東西,還是草民親自將他拿下。”
衛寂讓衙役將當初趙阿四簽過字畫過押的供詞拿給他看,“這可是兩年前你所說的話?”
趙阿四不識字,匆匆看了一眼,見確實是自己畫押的,便點頭。
衛寂神色端肅,“你可知道,在公堂之上容不得任何戲言、假話,更不可做偽證,否則以大庸律法要杖責四十,你想好再答我的話。”
趙阿四咽了咽喉嚨,“草民知道,大人問話自然老老實實地回。”
衛寂:“那我問你,你先前說黑犬脾性好,平日裏便是吠叫都很少,與人很親近,兩年前咬死周家幼子是因為護主。”
趙阿四:“草民是說過這話。”
衛寂用力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膽!”
趙阿四嚇得身子一抖。
衛寂敲驚堂木,一是為了嚇趙阿四,二是為給自己鼓氣。
他不是一個舌燦蓮花的人,也很少與人爭執,更沒在這麽多人麵前這樣大聲說話。
但薑簷將趙振勉一案交給他,他說什麽都不能辦砸了,讓薑簷安頓受災百姓的同時還要操心這邊的事。
而且也也不願看到像周家這樣的敦厚樸實人家白白蒙冤。
衛寂清朗的聲音穿透大堂,他嗬斥道:“本官查閱過壺口縣的卷宗,天府十九年三月時,有人狀告吳府的黑犬咬傷人。”
三月咬人一事雖吳府拿錢私了,但狀告到堂上,依照大庸律例要登記在冊。
衛寂:“天府十九年七月,僅僅隻隔了四個月,周家小朗便喪命於這條惡犬之口,這就是你所言的黑犬與人親近?”
趙阿四慌了,“草,草民沒說過這話。”
衛寂:“你方才看過的供詞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你還想狡辯?”
趙阿四腿肚發軟,額上冒汗,強作辯解,“草民隻是隨口一說。”
衛寂的聲音仍舊急緩有度,雙眸爍爍如芒,“公堂之上,豈容你胡言亂語,隨口一說?”
從簽筒拿出一支令簽,衛寂對衙役道:“來人!依大庸律法杖責三十,但本官還有話要問他,便先打十杖。”
說完衛寂將令簽扔到地上。
趙阿四嚇壞了,哭著求饒,“饒命大人,草民再也不敢胡言。”
衙役根本不聽他辯解,上前將他摁到刑凳上。
一杖下去趙阿四呼天搶地,兩杖下去他麵色蒼白,十杖打完他已是說不出話了,雙目渙散。
周家大郎倒是很解氣,隻恨三十杖不一下子打完。
圍欄外的百姓們亦在竊竊私語,似乎對衛寂公允的處置很是滿意。
衛寂心中緊張,麵上卻不顯,“接下來你若肯據實回答,本官便算你是將功補過,可免去剩下二十杖的責罰。”
一聽這話趙阿四的眼睛有了一絲生機,他抬頭期盼地望著衛寂。
衛寂問,“天府十九年七月十七,周甫到吳家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惡犬要咬死周家小郎?”
趙阿四麵色一僵,“草民不……”
衛寂大聲道:“想好再答,本官念你是初犯才隻責罰了十杖,知錯不改者杖行加倍。”
趙阿四呼吸微滯,被衛寂的氣勢嚇傻了。
若是本州府的官員,以吳老爺的財力他自是不怕,可府尹都被這位欽差擒住了。
好半晌趙阿四才涕淚橫流道:“都是吳老爺,不,是吳勝良這個天殺的讓草民這麽做的。”
一旁負責記錄供詞的招冊奮筆疾書,將趙阿四的話全都記下來。
寫好之後,衛寂過了一遍目,然後讓趙阿四簽字畫押,又派人去押吳勝良來堂審。
-
衛寂的心一向細,他先前就將整個案子梳理了好回,否非如此也不敢開堂。
即便與趙振勉對峙,雖在口才上不如他,但衛寂將一份一份罪證擺在趙振勉麵前,也叫他啞口無言。
這一場案子隻審了三日,便讓趙振勉伏法認罪了。
之所以這樣快,除了衛寂手頭的罪證,最大的功臣便是吳勝良,他行賄趙振勉的每一筆銀錢都寫在賬冊中。
結案沒多久,衛寂便‘病’了,臥床高燒不退,還不許侍衛去請郎中。
薑簷聽到消息趕回來時,衛寂已經在房間臥床休養了兩日。
他們倆近十日沒見過,期間一直互通書信,衛寂並沒有將自己生‘病’的事告訴薑簷,但每日都會寫信寄給薑簷。
還是為他們倆遞信的侍衛無意間提及,薑簷聞言馬不停蹄地回來。
怕將外麵的病氣過給衛寂,薑簷在州府門前熏過艾草,這才邁著大步走進去。
剛一到他們居住的院子,薑簷便聞到衛寂雨露期才會有的濃鬱氣息。
他並沒有錯愕,來的路上便猜到衛寂的病可能是雨露期又提前到了,但心底又擔心衛寂染了其他病。
見確實是雨露期,薑簷反而鬆一口氣。
衛寂是陰坤一事鮮少有人知道,此事還不宜昭而告之,因此生‘病’期間他不見外人,也不敢看郎中。
察覺到自己快到雨露期時,衛寂自己偷偷買了藥,支開薑簷留下來保護他的侍衛,在廚房熬了一大鍋藥。
薑簷推門進去時,衛寂已經睡下了,床邊放著好幾個水囊,裏麵裝著他先前熬好的清心湯。
夏天炎熱,衛寂卻不敢開窗,屋中又悶又熱,滿是清苦的藥味。
想到這兩日衛寂是這樣過來的,薑簷瞳仁收縮了兩下,他輕聲走到床前。
衛寂整個人濕漉漉的,好似一方剛從水裏撈出的珊瑚,麵頰潮紅,汗水匯成一線綴在他光潔的頜角。
似有所感,衛寂睜開濕濡的眼睫。
不等他看清眼前的人,那人便抱住了他,將臉埋進他的脖頸。
衛寂一愣,感受著薑簷的體溫,他方知此刻不是在做夢,抬手摸了摸肩頭那顆腦袋。
薑簷抱緊衛寂,聲音又悶又啞,“你又不聽話,生了病也不告訴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前審了那麽多會狡辯的歹人,衛寂竟也學壞了,小聲為自己辯解,“雨露期……不算生病。”
薑簷抬起頭,看向他。
衛寂有些心虛地垂下眼,長睫被汗濡濕,像風雨中一隻孤苦無依的蝶,薑簷在上麵輕輕落了一個吻。
衛寂心頭一顫,呆呆看著他。
薑簷捧起衛寂的臉,“應該早些讓人知道你分化成陰坤,這樣便不用一個人躲著喝藥了。”
這話透著自責。
薑簷讓衛寂隱瞞是出於私心,怕衛宗建在他為太後守喪的期間,悄悄給衛寂定下別的人家。
若是早就說了,衛寂今日也不會怕人知道。
“還是不知道的好。”衛寂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方便”,但他並沒有解釋什麽不方便。
若是聖上知道他是陰坤,怕是不會派他隨薑簷來常白郡。
若是世人知道他是陰坤,那日後他們便要避諱著,不能像現在這樣獨處了。
薑簷沒有問衛寂,看他出了這麽多汗,抬袖為他擦汗。
薑簷關切道:“將窗打開罷,會不會中暑?”
衛寂這才驚覺自己此刻有些不雅,他悄悄與薑簷拉開了一些距離,“臣想洗個澡。”
薑簷沒來他連澡也不敢洗,生怕自己昏倒在浴桶裏,想著熬過今日,明日好一些再打水好好洗一洗。
薑簷叫人去給衛寂燒水,他起身打開了窗戶,順手又將床邊那些水囊全都扔了出去。
衛寂有些心疼,“裏麵還有藥。”
薑簷皺眉,“天氣熱了,存放這麽久怕是都壞了。你還不肯告訴我你雨露期到了,非要喝這些變餿的藥,若是喝壞肚子怎麽辦?”
見他開始找後賬,衛寂不敢再說話。
知道衛寂此刻難受,薑簷也止了口,隻是走過來在衛寂唇上輕輕啃了兩下。
“下次無論出什麽事都要與我說,你這樣我在外也不安心。”
“嗯。”
薑簷的唇有些涼,貼過來的時候很舒服,但衛寂想到自己衣衫不潔,滿身是汗便不想與他這樣親昵,向後退了退。
察覺到衛寂的舉動,薑簷摁住他,含著他的唇含糊道:“你什麽模樣我沒見過?我還曾給你換過衣物。”
見他故事重提,衛寂原本就發燙的麵頰更熱了。
那件事都過去很久了,薑簷時不時還要提一提,且每次都振振有詞。
雨露期發的汗與尋常的時候不一樣,不僅沒有那種酸臭,反而叫衛寂身上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息。
隻有雨露期時,這種氣味才會這樣濃鬱,灌滿薑簷的鼻腔,叫他整個人如飲一壇桃花釀,整個人輕飄飄的,心底充盈著一種說不出的歡喜。
薑簷抱著衛寂親他,喉嚨發著黏糊糊的聲音。
“遲遲。”
衛寂眼睫微顫,被薑簷這一聲繾綣的‘遲遲’,叫的心口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