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之中,穆卡夢回過去。
他坐在大教室,陰慘冷光照著四周,蒼白而幹枯。一摞學習資料堆在他麵前,穆卡抽出頂上的一張紙,上麵爬著一排密密麻麻的字母數字,組成一個複雜函數。函數下附著一行小字:請將f(x)在希爾伯特空間展開。
穆卡抓起筆,心跳漸快。正當他求解之時,紙頁上的問題倏爾變化,變成求解恒星風爆發對殖民地長波通信的影響。他還沒來得及細想,試卷上的問題又幻動起來:微納機器人的供能設計問題、海水鹽溫分布和本行星地軸傾角之關係、GHz級高速運放電路負反饋分析、小型殖民種艦登陸前對目的行星掃描程序的編寫……
一道道題目一閃而過。題目忽然化為一團陰黑黏液,全無聲息地裹住穆卡,窒塞他的口鼻。“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他想大喊,喉嚨卻被黏液黏死,隻能無力幹嘔。
“沒用的東西。”黏液退去,一片陰影在冷光下蔓延生長,是他母親的影子。
穆卡抬起頭,母親的身影漆黑一片,唯有那串舊地之光折散冷光,勉強勾勒出她的輪廓。
試卷忽然湮滅。一摞書冊又從母親的陰影中浮出,成小山般堆在穆卡麵前。“給我繼續學。看看你這沒用樣,要是帝國入侵你要拿什麽保護我們的殖民地!”
“憑什麽!”穆卡低下頭,牙關緊顫,憤憤難平。他在心中呐喊著,“憑什麽我要學這些!你這個惡毒的死女人!”
遠方傳來一陣爆炸與轟鳴聲。穆卡抬起頭,教室外正卷起戰火,天空之上密布戰艦—入侵的帝國軍來了。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腳踢翻課桌,搶過母親脖頸上的舊地之光,往外逃去,“我才不是你兒子呢!”
“你再說一遍!”母親的陰影忽而暴漲開來,橫掃整個世界,死死裹緊穆卡!
穆卡全身一震,驀地蘇醒,睜眼看見廢海晦暗的天空。
“你才不是我兒子?”頭狼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他正躺在狗窩營地內,身邊臥著伊絲麗雅。頭狼披著鬥篷,蹲在一旁。
“夢話。”穆卡連忙坐起,大口喘氣。
“這種3D-NADA的老芯片,居然還有遺物。舊地產的?”頭狼指尖把玩著穆卡的那條項鏈。
“我母親的。”穆卡說,“把項鏈給我。”
“恭喜你能活著回來。”頭狼繼續摩挲著舊地之光,“你得謝謝她,她吃了羅德裏,花了一天一夜背著你爬回來。這幾天沒出太陽,你沒被曬成幹屍;然後她用一千多積分換了藥物和食物,才救回你的小命。”
“她……伊絲麗雅怎麽樣了?”穆卡問。他看看四周,頭狼身邊浮著那台小儀器,正掃描著穆卡的身心狀態。一具孩子屍體停在頭狼身邊,頭部已被炸飛,顯然是逃跑時觸發了鎖骨炸彈。
頭狼為無頭屍體的頸部插上一個義體頭顱,在連接處滴注一組微納機器人溶液,很快接口開始愈合。“她?過度疲倦,腰部損傷。還有……她的那一對義耳並不值一千積分。”
“我替她還。”穆卡聽懂了頭狼的意思,伊絲麗雅積分欠賬了,“我這裏就有。”他拿出在男人屍體旁邊撿回來的化學遞質接口。
“化學插頭?這是你裝的?”頭狼接過貨物。
穆卡遞過去的接口行話叫“插頭”。這個接口剛好有正負兩級,撿到時穆卡隨手把信號針腳一個個對齊、接好,希望組好的整件插頭可以多換點積分。
“不是。本來就這樣。”
頭狼手指撫過針腳,“你接錯了。”
“不是我接的—”
“這個接口是防呆的。”頭狼說,“防呆的簧片斷了,你接反了。”
“我—”穆卡一時啞口,“可能是義體廢棄時搞錯了。”
頭狼把插頭扔到地上。“當年協會給帝國議會提交回收標準時,我和我媽都是標準起草者。”她緩緩說,“《義體回收帝國國家標準》裏麵有一條,所有的遞質接口必須拆開回收。換言之,所有送到廢海的化學插頭,沒有一個是正負極接好的。”
穆卡不由愣了愣。他回憶著以前撿到的插頭,確實全是分離的。“……是我接的。”
他不敢再撒謊。在頭狼麵前,他弱得如同一隻小雞。有一天夜裏,一台俗稱“岩龜”的垃圾回收機器人失控衝入狗窩。穆卡親眼看見頭狼徒手舉起十幾噸的岩龜,以一個拋物線將它扔出了營地。
拋離手的一瞬,頭狼腳踩的十幾米工字鋼梁承受不住,“吱呀”扭折。
穆卡對頭狼的力量立刻有了直觀的認識,頭狼自用義體的出力功率恐怕超出了軍用的水準。但他一直疑惑頭狼的自用義體是從哪裏弄的。
現在,他隱約猜到了。頭狼既然說帝國的義體回收標準是她參與起草的,她恐怕曾是頂級義體設計師。她自用的義體,多半是她自己設計製造的。
可是,這樣的人,為什麽要來廢海上運營這樣一個虐待孩子的狗窩呢?
“哼……”頭狼一打響指,大狗莊周快步走來,銜走接口。“大概值十分。伊絲麗雅現在還欠五百六十分。”
“我現在就去找貨物。”穆卡站起來。
“北邊三千米外有個垃圾回收站,038站。”頭狼說。
“那不是在一座島上嗎?”穆卡說。狗窩往北三千米是廢海上最大的汙水大洋的南岸,而038垃圾站在岸邊往北千米遠的小島上。由於需要渡海,他從沒去過。
“那裏可回收垃圾多,而且沒人去。”
她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穆卡皺眉。“我沒法過海。”
“接下來五六天是低潮,水最多一米。”頭狼撿起一個電子腦,插入無頭屍體的義顱。“038站有台壞掉的‘岩龜’。你想辦法逗開它,就能進去撿走它的貨物。”
“我會帶回積分。”穆卡迅速同意。他不僅需要積分,也需要趕快找到運算中樞來拚湊自己的義體。與大孩子一戰後,他的身體愈發虛弱,時間不等人。
“哼。掛上虛擬機,嗯,掛上COS。”頭狼對著無頭屍體輕輕說著,“好了。”
那具無頭屍體突然歪斜著站起,變成由頭狼經電子腦控製的傀儡。頭狼看著傀儡走了幾步,說:“今晚得拿這個傀儡給那些新獵犬上一課,叫他們別胡思亂想。”她拉緊鬥篷,悠悠舒了口氣,“還有,你的右手義肢組裝得不錯。信號線我給你換了,現在不會發顫了。”
穆卡渾身一緊,心跳停跳了一拍,又驟然跳動,如同疾鼓。她知道了,穆卡心想。這個老女人知道我在義體化自己。
“我記得有孩子說……你想做義體設計師。”頭狼說。
她可能看出我想逃跑。穆卡遲疑一秒,堅定地點點頭。
“為什麽?”頭狼哂笑一聲。
“我想證明自己比那個老女人強。”
“你的母親?”頭狼一揮手,將舊地之光拋給穆卡。送完貨物的大狗莊周搖著鐵尾巴走到她身邊,探出橡膠舌頭,舔著她的掌心。
“她是個瘋女人。”穆卡說。
“祝你成功。”頭狼聳聳肩,轉身離開,莊周和傀儡跟在身後。“我媽也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