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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宏在病榻上纏綿的時間,比他預料的更久,直到第二年春天,元宏仍然氣若遊絲地活著。或許是上天同情他一生勤奮孤苦,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從容去交代未了的後事。

南齊太尉陳顯達派數十萬重兵四方進擊,打算收回南陽、襄陽重地,魏軍與之纏戰良久,元宏雖想親自征伐,無奈力不從心,隻能臥病寺中,以元恪代帝行事。

元宏的脾氣變壞了,臥病期間,從前講究恕道、待人寬和的皇上,常常為一件小事大發雷霆、捶楚甚至刑斃手下。

他的話也更少了,偶爾眼睛望著窗外的樹頭,望著那些飛來飛去的鳴雀,一看就是半天,呆呆出神。

太子元恪在清緣寺裏一步也不敢遠離,寺院地方小、屋宇簡陋,起居不便,但元宏就是不願重回洛陽,他說自己當年南征之前曾經發過誓,如無克獲,誓不回京。

父皇心誌如此堅毅,才幹如此出眾,可惜上蒼卻不垂憐他的一番抱負與辛苦,令他英年不永、壯誌未酬。

每念至此,元恪都格外痛恨那個安臥在寺後棺木裏、以皇後褘衣裝裹的妖後,若不是她貪得無厭,不是她害死母妃、欺詐父皇,他又怎會年紀輕輕就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臥病**、無法起來批折的元宏,一生之中,從沒有這樣清閑的時光,從早到晚,他睡在清緣寺冷寂的房間裏,思考著自己的一生。

他並不是個糊塗的人,此生誓要完成大業,元宏便以鐵血丹心自命,做事果斷剛毅、雷厲風行,力求卓絕群倫。

他也並不是個情腸百轉、放不下舊愛的人,是馮潤一次次的走近與取悅,才讓他深陷其中,時而猜度怨恨,時而滿懷喜悅。

最終元宏全發現,一切全是幻影,如露亦如電,如彼虛空行。

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聖,誰拯慧橋?當年的馮潤,一定也曾在寺院無數個枯寂的夜晚,一邊參讀佛經,一邊品味思慮著這些,可她卻根本沒有讀懂,也沒有讀通,她寂滅了對元宏的情意,卻放不下多年前的積怨,放不下對權力的執念,放不下對高秀的感激和歉意。

是自己錯了!

倘若打小的時候,能聽太後的話,寂滅了那條渴愛的枯腸,凝心聚力,完成南北統一大業,成為千古明君,此刻,他就不會躺在冰冷的寺院床榻上,為自己未酬的壯誌遺憾,為寺後棺內那個從未完整得到過的女人遺憾。

最終他一事無成,全因為他沒有太後那樣唯我獨尊、殺戮隨心的冷血。

太後說得對,有寶座的地方,怎麽能找得見一絲真情?

馮潤臨終所說的真愛,那根本是一種屈服,一種投降,一種自去爪牙、毫不設防的危險,而這樣的愛,他也曾徹底向她交出過。

隻是她太貪得了,不能滿足於這帝王的深愛、無邊的榮寵,他太寵著她太容著她,才讓她將自己視為腳底的塵埃。

既然她非要執著地自尋死路,那他就成全她。

但就是死,他也不會讓她離開自己,將來地下千年萬年,長陵墓室無邊的黑暗中,蓮兒,你得永遠陪著朕。

早上的時間,春雨綿綿灑下,將窗口染得一片昏沉,元宏突然睜開了眼睛,慢慢支撐著坐直了身體,笑道:“恪兒,今天朕覺得好一些,你叫任城王元澄、鹹陽王元禧、北海王元祥、鎮南將軍王肅、廣陽王元嘉和尚書宋弁他們六人,到朕的房間來。”

元恪惕然而驚,看來父皇要下遺詔,立顧命大臣了。

鹹陽王元禧是元宏最大的二王弟,北海王元詳是元宏最小的七王弟,本來元宏還曾屬意於六王弟彭城王元勰,但元勰擔心自己地位已高、功高震主,固辭不願任顧命大臣。

能征善戰的任城王元澄,和廣陽王元嘉一樣,是元宏的堂叔。

鎮南將軍王肅來自南朝,新娶了彭城公主,是元家的新駙馬。

除了五位宗室親貴之外,尚書宋弁能成為顧命大臣,完全是一個意外。

元宏臥病寺中的時候,命幾位嬪妃帶著皇子們來探視,離床甚遠,嬪妃和皇子們沒看到元宏的麵貌,所以沒人感傷,隻有宋弁走到床邊不遠處,見到元宏形貌盡毀,忍不住放聲大哭,讓元宏感動不已,一個月來將他連升兩級,最後又列為顧命大臣。

這塵世間到底他能留下些什麽,他又能得到些什麽?哪怕是旁人片刻的哀傷與眼淚,元宏也覺得珍貴。

六名大臣很快齊集房間,劉騰與雙蒙將元宏扶著坐了起來,用一個軟枕靠住腰。元宏掃視著房間裏侍立的太子和六大臣,想到自己剛剛三十出頭,辛勞一生,卻隻能不甘不願地撒手人世,突然間悲從中來,兩行清淚沿著腮邊緩緩落下。

“父皇!”元恪也有一些感傷。

元宏抬手拭去自己腮邊的淚水,定定心意,平靜地說道:“六年前,朕遷都洛陽,定鼎河洛之時,胸懷大誌,實覺得天下都在朕掌握之中,期望能一舉**平南方,複禮萬國,上可光耀祖宗,下可普濟蒼生,怎奈病魔纏身,朕不能再率諸愛卿揮兵南伐,遂此平生大誌了!”

六名大臣聽元宏口氣,已是要吩咐遺言,趕緊一齊跪下,匍匐在地,落淚道:“皇上!皇上春秋正盛,何出此不祥之言?”

元宏淡淡一笑道:“人生自古,誰不有死?大魏開國以來,朕是第八個皇帝,積祖宗們的百年征戰之功,朕滿懷雄心壯誌,要遷都漢化、一統南北,以遂七代先帝之誌……如今朕雖然早離人世,大誌難遂,可朕卻有一個賢能的太子。諸位公卿大臣今後替朕好好輔佐太子,掃**江南、興我魏室,完成朕的平生之誌,便與朕能一樣。還請眾愛卿念著朕平生相待之情,盡力輔佐新帝!”

六位顧命大臣收淚領命,元恪卻哭得難以自持,撲在元宏的被子上,哽咽著道:“父皇不要再說了,父皇一定會再好起來的!恪兒已經長大,以後會替父皇在外征伐,讓父皇好好養病。”

元宏撫著元恪的發髻,歎道:“傻恪兒,父皇病勢如此,就是扁鵲華佗再世,也難回天。這會子趁朕還算清楚,雙蒙,你在朕的床榻前起草遺詔,任命北海王元詳為司空,鎮南將軍王肅為尚書令,廣陽王元嘉為左仆射,尚書宋弁為吏部尚書,與太尉元禧、尚書右仆射元澄等六人共同輔政!”

雙蒙應命起詔,元宏閉上眼睛,又道:“還有,所有無子的嬪妃全都送回家中、重新改嫁,羅夫人、袁貴人她們若不願改嫁,就讓她們到瑤光寺出家為尼,宮中一個太妃都不要留。朕死之後,將已死的幽皇後開棺,與朕合葬,同入長陵,幽皇後的尊號與頭銜,全都替她保留,太廟之中,以幽皇後與朕配享。”

六個顧命大臣都感愕然,早知他心意的太子元恪也是十分不滿。

這樣一個無恥負心的女人,父皇卻至死不能忘情,不但要讓馮潤與他同棺葬入長陵,還要這個肮髒的女人入大魏太廟與皇上配享,永受大魏皇子皇孫們的祭祀,而其他嬪妃,父皇卻寧願讓她們改嫁。

這是怎樣的虐戀啊!是父皇被馮潤迷惑太深,還是他們那份兩小無猜、波折萬千的感情太折磨人,或是他倆上輩子的孽業太重?

但元宏執意如此,元恪隻能唯唯聽命。

吩咐完遺詔內容,元宏疲憊地道:“朕累了,你們都去罷!”

六位顧命大臣領遺詔而去,隻留下元恪守在父皇身邊。

雨水從屋簷上接續不斷地落下,元宏費力地抬起眼睛,望著窗外濕漉漉的樹枝,對元恪勉力一笑道:“恪兒,這半壁江山、祖宗基業,父皇都交給你了,恪兒,以後你恐怕要辛苦了。”

元恪紅著眼睛道:“恪兒遵旨。”

“你不要恨朕的幽皇後,縱使她這一生都在折磨朕、利用朕,可朕回想起來,若是這輩子沒有蓮兒,朕的一生,會有多無趣……”

元恪不能理解父皇的執著,但也隻能婉承他的意思,道:“恪兒不恨幽皇後,過段時間,恪兒就厚葬幽皇後,封賞北平公馮夙。”

元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長歎一聲道:“父皇這一生啊,總是優柔寡斷、纏綿於情意,縱然半生勤勉,卻在齊亂之時坐失統一南北的良機。恪兒的心性,幸好不像父皇。”

“父皇重情重義,非孩兒能及。”

“不能及就好,不能及最好,朕就喜歡恪兒這一點。凡沉淪於情性者,必昏亂於心智,恪兒孝順懂事,卻不迷戀女色,不易受人蠱惑,城府深沉、穩重清明,朕的未竟大業,朕的江山社稷,交給這樣的太子,朕放心。”

這或許是元宏對於自己半生惑於馮潤、最終壯誌未酬的懺悔。

元恪緊緊握住父皇的手道:“父皇放心,孩兒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擴建洛陽城,穩定民心,決不準宗室和老臣們北歸;第二件事是訓練軍隊,擇機南征,父皇平生未遂之誌,就是孩兒這一生胸中的誌業與肩上的使命。”

元宏感動萬分地道:“朕的好恪兒,有子如此,朕可以瞑目了!”

當夜,三十三歲的年青皇帝元宏駕崩於寺院,尊號孝文皇帝,史稱“北魏孝文帝”。

在他三十三歲的人生中,有長達二十八年的時間在帝位上度過,好學敏求、聰明仁恕、雄才大略的一代君王,從孩提到成年,卻極少有能感受到溫暖快樂的時刻。

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會被馮潤的笑容迷惑了整整一生,至死不悔,至死不肯放手。

2

也許是對皇上駕崩悲慟太多,也許是送葬的路上感染了風寒,尚書宋弁緊跟著元宏崩殂之後沒幾天就死了,確實對元宏有深重的君臣情義。

剩下的五個顧命大臣,全是宗室親貴。

本來就是皇上長輩、勳貴王公,再加上顧命大臣的身份,這五大臣如今在洛陽城中簡直不可一世,已到了世人隻知有五顧命,不知有魏帝的程度。

讓登基不久的新皇帝元恪感到最頭疼的是鹹陽王元禧,其次是駙馬王肅。

鹹陽王元禧是元宏的大弟弟,長期受元宏信任重用,年紀輕輕已威權過人。他對皇位不屑一顧,倘若他真有興趣的話,文明太後生前,元宏屢次觸怒太後,元禧有好幾次機會可以登上帝位,不是他念著手足之情,元宏早已被廢。

在元禧眼中,小皇帝元恪根本就不懂得感恩。

當年不是元禧鼎力支持,還處於瘋傻之中的元恪就不可能被冊封為太子,現在他開口向這個年輕的侄兒討要點不值錢的封賞,居然元恪還推三阻四,不肯答應。

駙馬王肅原來是南齊人,出自有名的琅邪王氏,因父兄被齊武帝蕭賾所殺,偽裝成僧人逃到北魏,向孝文帝元宏盡吐南齊軍事機密,被封為平南將軍。王肅懷有伍子胥報父兄之仇的誌向,但他讀書不精,騎射平平,所立戰功不多。隻是後來娶得了彭城公主,才在朝中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彭城公主仗著自己幫助元恪除掉皇後馮潤有功,也常常讓王肅出麵,向元恪索取封地和權力。

僅這兩個叔父和姑父的勒索,已讓元恪苦不堪言,何況還有那麽多近支遠房的皇叔祖、王叔。

北魏傳至第九位皇帝,除了宮中生子稀少,其他哪座王府不是姬妾如雲,兒孫滿堂,天下姓元的宗室,少說也有幾十萬人。

太極殿上,元禧再次大發脾氣:“皇上,不過是幾口鹽井,老臣家中親戚子侄多,無處開銷,想仰仗天恩,勉強糊個生計,皇上這也不準,那也不準,難道誠心想看著老臣的家人餓死不成?”

群臣麵麵相覷,但覺鹹陽王越來越是跋扈。

“鹽稅”是朝廷僅次於“田賦”的第二大收入,自春秋戰國以來,“官山海”的“鹽鐵專賣”,就是皇上才能收的錢,象征著皇權。

元禧家中豪富,雖然不像高陽王元雍那樣蓄養歌姬美童婢仆幾千人,可他的封地、田產和家業,在朝中至少可入三甲之列。

元禧欲壑難填,家中產業富可敵國,竟還打起鹽井和鐵礦的主意。欺負元恪年少,今天他幹脆端著顧命大臣和王叔的架子,厚著臉皮當眾逼索。

元恪忍著心頭的厭惡,溫和地道:“叔父言重了,徐州鹽井向來專供我朝軍餉開銷,不是朕舍不得給叔父,可十萬揚州、徐州大軍的糧餉,都要指望鹽井出息,萬一糧餉不繼,鬧成兵變,朕如何向先帝交代?”

元禧不悅地道:“皇上少抬出先帝來嚇唬老臣,先帝在的時候,比皇上可要慷慨多了。好,徐州鹽井皇上舍不得給,那平城鹽井呢?”

孝文帝駕崩還不到半年時間,元禧已經要騎到元恪的頭上來了,平城鹽井是六鎮兵的糧餉出處,比徐州鹽井更富庶也更重要,元禧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

元恪心頭震怒,仍藹聲道:“六鎮府兵的衣食,都仗著平城鹽井,這兩個鹽井,朕實在是不能輕動。但叔父的話,朕也不敢不聽,琅邪近海,旁有數百畝鹽田,每年產鹽不少,朕就拿這鹽田贈送給叔父,還請叔父笑納。”

雖然沒拿到徐州鹽井和平城鹽井,但琅邪鹽田還算豐饒,元禧用鼻子“哼”了一聲,勉強不再為難元恪。

駙馬王肅卻大不高興,道:“皇上,臣前日所奏之事,皇上為何不願照準?”

看在彭城公主的麵子上,元恪對王肅向來有求必應,自王肅在北魏站穩腳跟,前來投奔他的舊族不少,他不斷替親戚朋友們索要官職,沒完沒了,讓元恪已經深感頭疼。

王肅本人倒是十分清廉,並不像彭城公主那樣熱衷聚斂。

但一來他才幹平平,二來雖無真實本事,卻喜歡自我吹噓,整天對自己的世家出身、父祖功名津津樂道,把自己說成是武神再世。加之身為彭城公主駙馬,名位顯赫,深受元宏、元恪兩代帝王信任。

元宏遺命任王肅為尚書令,官職還在當尚書左仆射的任城王元澄之上,元澄自然大為不滿,二人常常廷爭麵折,關係頗為緊張。

王肅說的是要皇上發五十萬大軍趁秋收南征之事,元恪知道這個姑父報仇心切,恨不得立時三刻踏平南齊。

可上次王肅跟隨孝文帝元宏南伐時,率數萬大軍圍攻義陽城,久攻未克,南齊將領裴叔業率五萬大軍圍住渦陽城,以“圍魏救趙”計要逼王肅撤軍,結果手下有六萬多軍隊的王肅不敢迎戰,隻不斷向孝文帝要增援,害得渦陽城被圍數月,守兵殺盡馬匹,百姓易子而食,城外的裴叔業將殺死的魏兵屍體堆起五丈多高。孝文帝好不容易從其他地方召集援兵五萬給王肅,而王肅一戰即潰,被裴叔業追殺數百裏,斬魏兵萬餘,俘獲器械財物千萬,不是鎮守邊關的楊大眼率十八萬大軍來馳援,王肅連小命都揀不回來。

這樣的將才,還談什麽南征?

任城王元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聽說南齊蕭寶卷又派了裴叔業鎮守邊關壽春城,王駙馬若是率軍南征,記得從壽春旁邊繞遠點,多走幾裏路。”

王肅勃然大怒地道:“這麽說,隻有任城王才有資格帶兵南伐了?**平南方必經水戰,我們琅邪王氏五代宰相,鎮守江州、江陵多年,習於水戰。任城王的騎兵,隻怕到不了江陵,就會淹死在長江裏。”

元澄也怒道:“去年南伐,若不是王駙馬在渦陽被裴叔業打敗,害得我和元羽隻能從即將攻下的城池前撤圍,前來救你,今天我們已經坐在建康城的齊宮裏,喝上慶功酒了!敗軍之將,何以言勇?這南征之事,王駙馬若知廉恥,今後就不要再提!”

二人還要爭吵,鹹陽王元禧與北海王元詳對視一眼,一同出班奏道:“皇上,任城王是王駙馬的手下左仆射,可他不甘人下,常與王駙馬針鋒相對、處處掣肘、咆哮朝堂,還請皇上罷免任城王官職,以示上下尊卑有別,以免朝廷宰輔大權被元澄獨攬。”

元澄望著這兩個孝文帝的王弟,突然間恍然大悟。

元禧與元詳都十分貪財愛賄賂,而彭城公主是他們兩人的姐姐,也同樣喜歡聚斂攬權,三人手中賣出去的大小州縣官職,少說也有幾百個,礙著元澄常出言彈劾阻止,早已看自己不順眼,一定是彭城公主背後拉攏收買了這兩個人,好除去自己,省得他總跟王肅過不去。

他所能想到的事,皇上元恪自然也看得明白,兩位王叔元禧、元詳,還有王肅背後的彭城公主,仗著顧命大臣和宗室長輩的身份,放肆不法,橫征暴斂,把皇上都不放在眼中,廣陽王元嘉膽小怕事,隻有元澄還算忠君,倘若再去掉元澄,一旦議政,剩下的顧命大臣全都會從一個鼻子裏出氣。

可在元恪眼中,給元澄罷官之事,也非行不可,元澄雖然忠貞,但心裏總念著先帝元宏壯誌未酬已魂歸地府,常常三日一上折、五日一入朝,天天催著元恪發兵南征,比王肅還要心切,倘一駁回就會伏地慟哭,鬧騰個沒完。

而元恪這裏每日大小事務不知多少,宗室親貴橫行不法、六鎮積怨已久、叛亂頻頻,他還要督促洛陽城擴建,不能安內,焉能平南?

所以元恪望也不望元澄,點頭道:“兩位王叔所言有理,任城王不顧國事艱難,每日逼迫朕發兵南征,早該罷官回家。朕以為,如今南齊蕭寶卷暴虐好殺,眾將離心,與其出兵征齊,不如懷柔讓南人歸降,前者陳顯達已經叛亂,如今裴叔業也派人向朕求降,王駙馬,朕就派人你前去受降,倘能收得裴叔業所轄南豫州之地,朕當重重嘉賞旌表你!”

元澄呆望著元恪,既為自己不平,也深覺這個少年皇帝智謀深沉。

元恪趁著齊亂,著意收攬了勇不可當的裴叔業,既堵了王肅的嘴,還將王肅調離京師,又裝著順應元禧兄弟大攬獨權的心意,將五個顧命大臣減少成四個,看來為了擺脫顧命大臣們的掣肘,元恪心中盤算已久。

那麽接下來一步,他會怎麽走?

3

到瑤光寺裏替父皇、母妃做完法事,元恪走到大殿前庭處,突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從階下經過。

“馮皇後?”

這是孝文帝被廢的皇後馮清,聽說她早已發瘋,在瑤光寺裏讀經靜修,但看她此刻神誌清醒、眼神明亮的樣子,瘋病應該已經治愈。

馮清身著青布衲衣,低聲誦了一聲佛號道:“陛下,貧尼早已離塵棄世,世外之人,休得如此稱呼。”

元恪命人將馮清請至側殿坐下,誠懇地道:“法師,朕想請你還俗回宮,助朕一臂之力。”

“還俗回宮?”馮清淡淡地道,“貧尼是先帝下詔廢除的皇後,廢後回宮,算是什麽身份?太後?太妃?”

今天這事,元恪籌謀已久,後宮的太妃們全被遣散回家,或者入尼庵剃度,幾個王叔不是驕橫攬權,就是旁觀笑話,要不貪得無厭,無人肯出力相助,身邊一個願效死力的長輩都沒有,元恪深覺勢孤力單。

馮清入宮早,長於政事應對,在平城時曾獨當一麵,頗通製衡之術,倘若她肯幫自己,指點一二,自己就沒這麽焦躁煩惱了。

“朕願尊法師為皇太妃,起居供奉,不減太後之儀。”

馮清冷笑一聲:“免了,馮家的女兒雖然大勢已去,落魄潦倒,卻還不是乞丐,更不貪那種刀頭吮血的富貴。”

“法師雖已出家,可獨不念馮家世受國恩,也忘了當年太後的囑托麽?”元恪有些焦急地問道。

馮清半閉著眼睛道:“看來皇上今天是特地來找貧尼的,如今宮中太妃們都被先帝打發走了,皇子們還在年幼,皇上孤零零的,被宗室的老王爺還有老駙馬們欺淩,這就想起貧尼了。貧尼聽說,幽皇後是皇上和彭城公主用計除去的,皇上連幽皇後都能對付,還有誰不能對付?”

“朕當時情非得已,妖後馮潤不除,定會取朕性命。”

馮清睜開眼睛,淡淡一笑道:“皇上除掉馮潤沒有錯,錯的是,不該將馮家的女人全都趕走。你讓所有皇弟都不準娶馮家的女兒,自己也不娶馮家的妃子,將赫赫有名、兩代太師的馮家從皇朝裏連根鏟除,結果朝中再無得力外戚,這些顧命大臣、元氏宗親,各據軍權,仗著輩分和官職、封地、軍權,根本不把你這個小皇上放在眼裏,到了這個地步,你才想起我這個落魄廢後……皇上,你來得太晚了,貧尼就算有心,也無力護持於你。北燕馮家,已經被你連根拔起,再無重生之日。”

“法師言重了,隻要法師願跟朕回宮,朕就重新重用馮家的人,讓沒成親的皇弟迎娶馮家的女兒!”

馮清搖了搖頭道:“大勢已去,獨木難支傾廈。皇上讀的史書不少,應該知道,其實外戚往往是皇上用來打擊宗室的利器,難得我們馮家的女兒願意舍身入宮,為了父兄一點微小的富貴,犧牲一生的情愛與子女,守護著年幼的皇嗣們一次次逃過了宗親們的權爭與把持。皇上捫心細想,馮家入宮的五個後妃,哪一個不是對元氏皇嗣忠心耿耿,長袖善舞?不是馮家的女兒,元家的天下就能有今天的安穩麽?”

“法師的意思是,朕應當任用新的外戚?”聰明的元恪一下就聽懂了馮清的指點,“朕的於皇後,出自領軍將軍於家,於家四世三公,世代將族,朕起用他們如何?”

“與其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馮清說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陷入了徹底的冥思之中,再不回應元恪。

元恪乘車下到半山腰上,才突然想明白了馮清的所指。

馮家的女人,果然一個個都是宮爭權鬥的高手。

元恪登基之後,太子妃於麗儀被冊封皇後,孺子高華也被封為夫人,兩個女人都極為強勢,她們表麵還算和氣,背後卻是各種爭鬥,隻是於家勢力深厚,高華又身為夫人,所以每每忍氣吞聲地恭讓著於皇後。

領軍將軍於家,在上次穆駙馬的叛亂中忠烈可嘉,受封太尉,但到了元恪執政,於家已有跋扈之勢,一來於麗儀已封皇後,她的父兄全都被封爵升官,三皇弟京兆王元愉也娶了於麗儀的堂妹,於家已是得勢外戚。

可由於京兆王妃才是太尉於烈的親生女兒,於麗儀隻是於烈的侄女,因此元恪隱隱聽得傳聞,說於烈與元愉走得親近,背後二人還曾議論過元恪至今無子,皇位有可能落入元愉手中。

就算於烈並無偏倚,但這種做兩手打算、有備無患的人,決不會為他背水一戰。

因此於家外戚,元恪是不能傾力信任的。

想來想去,隻有平城高家,他們既是高照容的兄弟,又是高華的叔伯,而且出身遼東將族,在朝中全無瓜葛,何況素來官職低微,若是元恪一手提拔,必會對皇上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主意一打定,元恪回宮便先去了綠儀殿,高夫人抱著建德公主正在哄著睡覺,元恪從她手上接過女兒,笑道:“朕這後宮有段時間沒有動靜,怎麽一來就是雙喜臨門,愛妃和皇後都有了身孕。朕想著,從平城把高家的親戚都接到京裏頭來,一來你也多些親戚走動,二來也好跟你有個照應,愛妃意下如何?”

高夫人又驚又喜,聽皇上的意思,這恐怕是要著力提拔高家,若得皇上偏心,不但高家超過於家,是指日可待之事,將來自己能壓過於皇後的鋒芒,在宮中坤綱獨斷,也決非夢想。

高夫人忙謝恩道:“皇上恩深義重,還能惦記著平城高家的老親戚,伯父若知道了,肯定感激涕零。如今高家子侄眾多,在平城家業微薄,臣妾也常常惦記,幸好高太後生前曾出巨資購置田產,一家老小的生計還不至生愁,隻是畢竟出身遼東之地,在平城常受人嘲笑戲弄,若得皇上提拔重用,高家叔伯子侄願個個為皇上效死!”

元恪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要的,就是這顆甘願效死的心。

景明元年(公元500年),元恪祭奠亡母時,曾思念舅氏,遣人至平城,征召高氏族人到洛陽為官,大加封賞,追贈外祖父高揚為渤海公,以高揚嫡孫高猛襲爵渤海公,以三舅父高肇為平原郡公,五舅父高顯為澄城郡公,三人同時受封。

高句麗歸來的遼東高家,登時成為洛陽城中舉足輕重的顯宦。

4

於皇後與高夫人的產期極為相近,二人的憂慮,也差堪仿佛。

皇上至今還沒兒子,隻有高夫人曾生育了建德公主,如果這次兩人都生兒子,那麽,哪個皇子被立為皇嗣,就會給他的生母帶來殺身之禍,因了這種微妙心理,兩個人都盼著對方生的是皇子,但產期一到,兩個孩兒降生,不禁讓元恪不禁開懷大樂,他一舉竟得了兩個皇子。

於皇後生子元昌,高夫人生子元俞。

元昌是嫡子,但比元俞小三天,局麵就變得更微妙了,如果立嫡,自然是皇後生的元昌當太子,如果立長,那就是高夫人生的元俞當太子。

新娶了皇姑母平陽公主的高肇從外麵匆匆走來。

來到洛陽城後,高肇變化很大,當初剛應召從平城來到洛陽,皇上親自到郊外的華林都亭遠迎兩個舅父,高肇、高顯都是土包子,沒見過大世麵,當著一眾金鞍玉車的王公大臣,兩人惶恐不安,說話口吃,動作舉止都失卻常態。

可沒幾個月下來,高肇也說得一口洛陽城的京腔,因了皇上的賞賜和眾人的巴結,家中漸漸富貴顯赫,上個月鹹陽王元禧叛亂被殺,元禧的家產大多被高肇和高顯瓜分,元禧多年聚斂的田產婢仆、金銀珠寶不少,加上皇姑平陽公主下嫁,高肇幾乎一轉眼就從窮光蛋變成了洛陽城屈指可數的巨富。

坊間已有傳言,駙馬王肅病故後留下的尚書令之位,也就是大魏宰相一職,即將由高肇出任。

富貴已極的駙馬高肇,並沒辜負皇上的心意,他入京這大半年來,留心百務,孜孜不倦,從早到晚都召集門客手下商議朝政,顯出一種驚人的才幹。

這令於皇後的堂弟、太尉於烈之子於忠深感不滿。

鹹陽王元禧叛亂逃跑時,於烈、於忠父子把守京城,立功不小,所以元恪親自給於烈的兒子於登改名為“於忠”,曆次叛亂之中,於家的表現都是忠勇可嘉,所以於忠自恃外戚的身份和戰功,自覺是當朝最重要的外戚,於烈病故之後,於忠代襲父職,更以當朝國舅自命。

可不知道打哪兒突然冒出來一個高家。若說他們是太後的親戚,高照容早已身亡,顧不上自己的娘家人。若說他們是高華的親戚,高華不過是個夫人,姬妾的身份。若說他們是什麽名門,聽說他們根本就是冒充的渤海高家之後。

這次於皇後和高夫人都生了兒子,按說於忠應該支持自己的外甥當太子,可由於“留犢去母”的祖製,於忠反倒在朝上三番五次勸說皇上立長不立嫡,元恪但笑而不語,並不回答他的奏議。

高肇望了望綠儀殿裏侍候的人,高夫人會意,擺了擺手,打發眾人出去,皺眉道:“看伯父神情,皇上是打算立長不立嫡了?”

高肇沮喪地點了點頭,道:“皇上的心意還未最後定下,他數次當眾誇說元俞聰明,不像元昌魯鈍,老臣聽中常侍雙蒙說,皇上擔心兩個孩兒年紀還小,不欲擅加名位,準備過幾年再封太子,但為元俞請的師傅,個個是鴻儒名宿,明眼人一看便知。”

聰明也能招禍!高夫人望著殿下嬉戲著的一對兒女,建德公主和皇子元俞,兩個孩兒粉雕玉琢,聰明可愛,不禁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自己辛苦懷胎養大的好兒子,最後卻幫別人作嫁衣,這什麽狗屁宮規,什麽中原正朔,還不如她們遼東人懂得孝敬自己父母才是天地間的至理。

“既不是眼前的事情,舅父,來日方長,我們還可以從容計較,”見高肇滿臉不悅,高夫人反過來安慰著他,無奈地笑道,“難怪我看皇後這幾天氣也順了,笑容也多了,對我也比以前客氣,連說話都不那麽尖刻了,原來是知道我注定會受死,這才生出了幾分菩薩心腸。”

正說著,前殿已有乾清殿的長秋卿劉騰帶著幾個小黃門,端著幾個蓋著黃綾子的托盤走進來。

“劉公公這麽賞臉來本宮的綠儀殿,有什麽公幹?”高夫人望著麵前這個滿臉堆笑、為人圓滑的前朝內侍,嘲諷地問道。

劉騰裝著聽不出她話中的譏刺,依舊滿麵笑容道:“奴才奉皇後的旨意,送周歲的賀禮給皇長子元俞,還請高娘娘笑納。”

他掀開托盤上的黃綾子,是幾件精致的嬰兒金銀玉器。

高夫人走過去,從劉騰手上接過一條黃金長命鎖,看到鎖片上刻著“善繼善承,國運恒昌”八個字,不禁怒從心頭來,將鎖片重重往地下一丟道:“這太子還沒定下來到底是誰,何必這麽急著來恭賀?皇後也太心切了吧?”

劉騰不敢說話,放下禮物,躬身告退。

高夫人氣得在殿內走來走去,咬碎了幾根塗著金粉碎玉的指甲。

雖然元俞被立太子,對高夫人不是個喜訊,但對高家來說,倒是大好消息,元恪是高太後所生,元俞是高夫人所生,若成為皇嗣,高家便是兩代外戚,貴不可言。

高肇出身卑賤,讀書不多,雖然有料理政事的捷才,但人品平平,如今一旦成了國舅,富貴驕人,門庭若市,越發盛氣淩人。

不但高肇娶了公主,他的侄兒高猛和兒子高植也都娶了孝文帝的女兒,高植的婚事招得洛陽城的宗室親貴和公侯大臣們紛紛送禮致賀,高府盛陳筵席,府裏花園大廳擺滿了酒席,來客們一波又一波,熱鬧非凡。

這場婚宴令武始侯胡國珍終生難忘。

高肇在平城的時候,曾與他家是鄰居,那時胡國珍雖也秩位不高,算不上王公勳貴,但跟高肇相比,仍是貧富有別,兩家來往不多,高肇自慚家貧官小,常上門討好巴結胡國珍,如今來了平城,胡國珍以為有當年在平城的舊誼,高肇會對他另眼相看幾分,便也備了厚禮,送到高府。

醉醺醺的高肇走到胡國珍所坐的酒席邊時,已經滿嘴胡話,望著胡國珍便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大夏降將之後,憑什麽坐在我們高家的酒宴上?”

胡國珍不禁勃然變色,自己雖然官職不高,但好歹也是世襲的武始侯,父親是河州刺史,高肇居然會當眾對自己不客氣,是不是他當年討好自己時,心中深藏屈辱之感,今天趁酒醉後說了真心話?

胡國珍便也怒道:“禿頭賊,你仗著外戚的身份,到洛陽城飛黃騰達,便不認舊人了麽?當年在平城的時候,是誰在我麵前自稱晚輩,要我提攜幫忙?先父是太武帝親封的世襲侯爵、河州刺史,胡家世代將族,在河東征戰多年,名滿天下,豈是你這個遼東來的暴發戶可比?”

高肇來了洛陽後,眾人對他無不阿諛奉承,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麽強項的客人,酒便醒了一半,上下打量著胡國珍,冷笑道:“世襲侯爵?河州刺史?哼,你們胡家世世代代都是西羌賊寇,是胡酋赫連勃勃的手下,是大夏的亡國奴,就是同樣的官位,也比別人低一等!”

高肇是個草包,又喝多了酒,自是滿口胡話,南北數國割據多年,在世祖太武帝手上滅了北涼、北燕和胡夏,又與南齊互有征伐,所以朝廷上的官員,三個裏麵就是一個是降將出身。

胡國珍聽了發怒,拎起椅子就要去砸高肇,這是高家地盤,眾人又都奉承高肇,當下拉起偏架,反將胡國珍打傷。

此事過後,高肇更是記仇,屢次在街上爭道、朝上廷爭時不給胡國珍麵子,擠兌胡國珍。

本來就地位不高的胡國珍,剛來洛陽城就受到這些挫辱,他望著自己還沒滿三歲的養子胡祥,不禁有些心酸。

5

一根華麗的鑲寶馬球杆飛快掠過碧綠的草地,將馬球遠遠擊走,在晴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馬蹄騰空,各色紗衣和裙帶飛舞,好一個爛漫的晚晴天。

景明三年(公元503年)的春天,洛陽城已在元恪手上擴建成了一個格外壯麗的城池,城外的華林園,也比遷都之初擴大了許多。

天氣晴好,遊園的宗室親貴不少,園外停著不少王公大臣的青蓋安車,樹頂之上,遙遙可以看見洛陽城城牆上的箭樓與旗幟。

園中的馬球場裏,有兩支隊伍對峙著,打馬球的是一群年輕女子,這個鮮卑王朝雖然漢化多年,但仍處處留著原來的習俗氣息,少女們很多精於騎馬與射箭,身上仍然留著祖先們強健而不羈的血脈,在馬場上,她們縱馬提杆,爭搶彩球,姿態優美。

兩隊少女全都相貌俏麗,身形灑脫,縱馬來回奔馳,馬球場上笑語聲飛揚。

元恪穿一身深藍金繡袴褶服,坐在一處隨風翻飛的黃羅傘蓋下,登基九年後,元恪長成一條健壯漢子,雖然身材不高,但他高鼻深目,膚色微黑,氣度沉靜而高貴,神情淡漠地看著場上打馬球的女子。

在元恪身後不遠處,侍立著不少身著袴褶服的青年貴族男子,手持球杆待命。

在舅父高肇等人的賣命相助下,元恪好不容易除掉了原來的幾個顧命大臣,總朝綱於一手,如今的他,已成了北魏王朝真正的帝王。

一輛三馬青蓋安車從林蔭道外緩馳而來,車門打開,走下來一位青年男子,這是元恪的四皇弟、已加封清河王的元懌,元懌穿一身月白花繡的袴褶服,大步行來,成年的元懌相貌俊朗,略顯單薄,氣質英武中帶著儒雅。

中常侍雙蒙躬身向元恪稟報道:“皇上,清河王殿下到了。”

元懌小步趨入,跪在地下行禮道:“皇上,元懌議事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宣武帝溫和地道:“四皇弟免禮,看座。朕久候你不來,就讓這兩隊女眷們先上場較量了,朕看了片刻,這些女眷的騎馬功夫,倒也還有幾個人真的了得,你看,朕的高夫人,朕的妹妹長樂公主,還有場上那個穿綠的女子,個個身手了得。”

元懌抬眼向馬球場上望去,看見一個身穿大紅金繡射箭服的女人勒馬向場中混戰的球隊奔來,她俯身正欲擊走馬球,冷不防一個白衣女子快速橫衝過來,將球擊走,擊往對方的深青色紗障球門。

穿紅色射箭服的是皇上的同母妹妹長樂公主,而穿白的女子,則是宮中最受寵的高夫人。

長樂公主滿臉是汗,嗔怪地道:“高夫人!你總是搶我的球!”

高夫人回眸一笑,她神情傲慢、容顏豔麗,加上白色紗衣在風中飄飛,一騎白馬映著斜陽,姿儀絕美。

元懌正要讚歎,卻見場邊一個穿著淺綠紗衣的少女勒馬向前,舉重若輕地擊了一杆,竟在半空之中將高夫人擊起的馬球又擊得飛了回去,越過大半個場子,進了高夫人和長樂公主她們一方的深紫色紗障球門。

場內場外一片低呼,高夫人和長樂公主來不及撥馬去搶,都不禁一怔。卻見那綠衣少女麵無表情,在馬背上俯下健美的身形,又馳往對麵搶球,長腿細頸的棕色駿馬像閃電一般掠過青色的草地。

場上的高夫人與長樂公主停著球杆,望著那少女的背影出神,高夫人問道:“公主認得這是誰?”

長樂公主笑道:“這是胡尚書的女兒,胡容箏。”

高夫人知道當年高肇家婚宴上胡國珍與高肇吵鬧的舊事,不禁心有不快,有些輕蔑地道:“哦,那個大夏國的降臣之後……算起來,她年齡也不小了,還沒嫁人?”

長樂公主搖了搖頭道:“聽說她和一般親貴家的小姐不一樣,自恃才智過人,對親事很是挑剔,高不成低不就,拖到今年快二十歲,還沒訂下人家。”

二人見球又淩空飛來,兜轉馬匹,再次揮杆上場。

元恪與元懌兄弟也被剛才綠衣女子的那一杆吸引住了,元懌認了出來,這就是他小時候見過的那個胡容箏,原來她並沒有早早嫁人,事隔多年,她又出現在他的視線裏,而且是如此爽利清麗、英氣逼人。

若不是他已經聽皇兄的吩咐迎娶了爾朱酋長家的女兒爾朱秀容為王妃,他倒真的有意去胡府上門提親。

與爾朱家的婚事,並非元懌所願,可皇上數次向他曉以大義,說隻有盡快結盟實力雄厚的爾朱部與六鎮,元家的皇權才能穩固,他也才能繼承父誌、一統天下。為了皇上,為了大魏社稷,元懌隻得娶了爾朱王妃,爾朱秀容是一個賢良的女人,但畢竟出身秀容川,別說經史了,就是漢話到現在也說不好,兩人平時相敬如賓,元懌從沒感覺到自己娶到的是一個可以心意相通的妻子。

元恪打量著那女子,問道:“朕看這一幹女子當中,就數這個穿綠的女子球打得最好,她是哪家的夫人還是小姐?”

中常侍雙蒙笑道:“回陛下,這是尚書胡國珍的女兒。”

元恪恍然想了起來:“哦,朕想起來了,那天到瑤光寺進香時,有人向朕特地提起過。就是那個號稱文武雙全的胡家才女?聽說她會寫漢詩、通經義,沒想到她還會騎馬射箭……”

雙蒙多嘴多舌地道:“是,奴才也聽說了,胡小姐自幼立誓,要嫁個北朝有名的英雄,從十四五歲開始選婿,不知婉拒了多少王孫公子,到如今仍名花無主。”

元懌在一旁聽著,想起當年報恩寺與擒章苑兩度相逢的往事,不禁心生甜蜜。

那時候他已經朦朦朧朧地喜歡過她,隻是沒想到她長大之後,更是風儀出眾、令人心折。

女子馬球隊的勝負已分,元恪卸下身上的外氅,露出裏麵的一身藍色袴褶服,正要命小黃門牽馬上場,卻見身著尚書令服飾的高肇從場外匆匆走來。

到洛陽城隻八年時間,高肇太過勤勉操勞,頭發掉落大半,如今發髻稀疏花白、盡顯老態。

元懌一見是他,正欲起身走開。高肇卻恭恭敬敬地彎下腰來,拱手行禮:“老臣見過四王爺。”

元懌沒好氣地道:“不敢,高大人,今天又要彈劾哪位親王?”

高肇仍然低著頭,一副委屈模樣地道:“四王爺言重了,老臣一片報國之心,隻想盡忠王事,絕無他意。”

自高肇入洛陽受重用以來,倒在他筆下的王公親貴數不勝數,而高肇自己一路加官晉爵、財源廣進,拿元氏宗親的血,鋪成了他腳底扶搖直上的台階,所以元懌一向對他沒有好感,當下不再理會高肇,神情冷肅,拂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