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八 池魚 下

西玄山上,莫幹峰頂,處處是一派喜樂升平之相,這已非止是張燈結彩那樣簡單,碧空中青鸞回旋,湖溪處丹鶴成群,碧草上白虎臥眠,如此方是仙家氣象,與凡俗不同。

然而太上道德宮中來來往往的道士賓客盡管衣著光鮮,麵上卻皆有憂色,與周圍一派慶典的喜慶氛圍格格不入。

太上道德宮東北角上,有一處宮殿群落與眾不同,此殿名為九幽殿,灰牆黑瓦,院中皆是枯木槁草,牆角簷下,到處都是蛛網灰塵,也不知多久沒有打掃了,院中枯樹上歇著幾隻黑鴉,嘎嘎地叫個不停,使得這一處九幽殿鬼氣森森,與別殿大為不同。

九幽殿主殿大門緊閉,門前守著四位道德宗弟子,紫雲真人則在殿前走來走去,麵色焦急,頗有失從容不迫的風範,他不知踱過幾百個圈子,忽然立定了腳步,身形一晃間已立在玉階頂,殿門前。

兩扇黑鐵大門吱吱呀呀一陣響,徐徐打開,一道透骨森寒的陰風立刻從殿中湧出,饒是那四名弟子道行不弱,被這陰風撲麵一吹,也覺得四肢百骸如同被幾十枝利針刺入,一時間麵色皆白,紫雲真人對陰風恍如不絕,隻是望著殿中。

殿門大開之後,顧守真真人自殿中步出,在他之後,太微和玉玄兩位一左一右同時行出,三位真人看上去盡是疲憊之色,眼中神光不再。

“怎樣!”紫雲真人問道。

顧守真笑道:“道祖護佑,終於將若塵三魂七魄從地府拉回陽間了!”

紫雲真人喜道:“如此最好,諸位真人有所不知,這幾天那雲中天海簡直是要鬧到了天上去,也惟有紫陽真人這等好涵養才能忍得下他,我看他多半是想逼著玉虛真人冒險行一次地府,看能不能尋回若塵的魂魄來,若玉虛真人有了什麽傷損,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若塵現在何處,幾時能夠回山!”

守真真人苦笑道:“我等真元已經耗盡,實已無力再運一次三洞飛玄大陣,搜尋若塵所在,不過若塵魂魄確已歸竅無疑,他通曉世事,醒來後知時辰已過,定會曉夜兼程回山,紫雲真人無須擔心,待三日後我們真元盡複,再行查探若塵方位即是!”

紫雲真人點頭道:“很好,三位真人先去歇息,我即刻通知玉虛真人出關,再將此事告知雲中居諸賓,也省得那雲中天海日日吵鬧!”

片刻之後,待客的鳳西軒中爭執又起。

“什麽天大的好消息,原來還是不知道那臭小子什麽時候回山,哼,魂魄已然歸竅,隻是不知何時歸來,這等搪塞之言,我也會說,若你道德宗自詡天下第一,看不上我們的清兒,何不早說!”

天海老人滿麵紅光,越說越怒,到後來忍不住拍案而起,他這一拍不要緊,麵前已在收官的一局棋登時被拍得散了。

天海老人這一番話實說得有些重了,紫雲真人一張臉登時布滿黑氣,眼角隱現黑色雲紋,眼看著就有動手之意,天海老人斜睨著他,倒也不懼。

此時紋枰對麵的紫陽真人撫須笑道:“我道德宗不過是弟子多了些,說來遠不若雲中居擇徒嚴謹,哪敢妄稱什麽天下第一,清兒無論修為人品皆是百年不遇,若塵能得此佳侶,實是百世修來的福分,此次事出意外,誤了良辰吉時,我宗已盡力補救,天海道兄也是看在眼裏的,道兄休要動怒,難得這幾年你我屢次相逢,緣份非淺,來來來,下棋,下棋!”

天海老人雙眼一瞪,道:“這一局棋已然亂了,還怎麽下!”

紫陽含笑道:“這局官子未完紋枰已亂,自是不算的,咱們重新來過!”

天海老人哼了一聲,這才在紋枰前坐下,重分黑白,與紫陽真人殺在了一處,紫雲真人嘿了一聲,忍不住道:“素聞雲中天海國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功力盡在紋枰之外,嘿嘿!十五連勝,勝得好!”

原來天海與紫陽已奕了七日七夜,他棋力本較紫陽為厚,連勝了十餘盤,大喜之餘不由得生起些輕敵之心,一個不小心已是落後之局,剛剛那盤已在收官,天海老人仍是貼不出目來,因此與紫雲真人爭執隻是借題發揮,本意實是要攪了棋盤,好讓連勝之數得以延續,紫雲正是有見於此,才忍不住出言譏諷。

天海全神奕棋,隻當沒聽見紫雲真人說了些什麽?

紀若塵行蹤已現,即將回山的消息頃刻間已然傳開,原本屢被推遲、似已遙遙無期的訂親之禮也重新被定在了十月初八,於是太上道德宮凝重陰抑的氣氛為之盡掃,隻是凡事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太上道德宮中也非是人人都喜諸於外。

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下,盡斷黑棋大龍生機。

“這一局你的水準可是直落三千丈呢?怎樣,是否想重開一局!”顧清將手中白子投入玉盒。

楚寒苦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收拾起紋枰上的棋子,他與顧清棋藝相去無幾,但曆來奕棋都是十奕九輸,其實就是輸在了心態上,他心誌堅毅,已是世所罕見,可是顧清胸中自有天地,視世間萬物有如浮雲,與他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境界,楚寒此刻心有掛牽,更是一敗塗地。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清兒,這是我最後一次如此稱呼你了,這些時日我反複思量,卻有一事始終橫亙於胸,百思不得其解,此刻鬥膽一問,你若是不想答,也就罷了!”

顧清道:“但講無妨!”

楚寒聲音中有了一絲顫抖,道:“清兒,你與紀若塵此前不過相見數次,怎會……怎會用情如此之深,我輩以大道為本,哪有一見鍾情這等事!”

顧清素手極罕見地輕輕一顫,望了楚寒片刻,方繼續收拾棋子,一邊淡然道:“楚師兄,此事若不說與你知,隻怕你從此道心不穩,影響了今生成就,也罷,我與若塵是有前緣的,當日在這西玄山上,太清池旁的相見,實是九十九世修來之緣,我如此說,楚師兄可是明白了!”

楚寒默然良久,方苦笑道:“世間萬事皆有前因後果,若事事皆依因果而行,豈不是活得如扯線木偶一般!”

顧清淡淡地道:“師兄此言差矣,逆緣而動是一種法,依緣而行也是一種法,如何選擇,隻在本心而已,我與若塵既已在太清池旁相遇,此時此刻,縱是沒有前緣牽掛,此生也當永為道侶,不離不棄!”

楚寒麵色越來越是蒼白,勉強道了句:“我明白了……”忽而一口血噴出,濺滿紋枰。

他一言不發,揮袖一拂,一道罡風自袖中吹出,將紋枰、木幾、雲子和鮮血都化得幹幹淨淨,然後向顧清一禮,方徐步離去。

顧清是此次大典主角,禮遇別有不同,太上道德宮中一整套清雅別院都與她暫住,楚寒離院而出時,正迎麵遇上了石磯,石磯一把拉住了他,道:“楚師兄,聽說姬冰仙午時已然出關,道行又進一層,今晚你給我掠陣,我們去攻她的冰心居吧!”

楚寒搖了搖頭,隻是道:“我真元上出了些許問題,要清靜一下,師妹,這裏畢竟是太上道德宮,非是我們雲中居,你可不要鬧得太過了,小心師父責罰,那時我可就護不了你了!”

直看著楚寒身影消失,石磯才頓了頓足,自語道:“什麽真元上出了些問題,我看是心裏犯了相思才是真的,唉!這一大塊木頭,看來我是沒什麽指望了,除了他之外,門中也沒什麽看得上眼的人,這可如何是好,……嗯,看來應該象清妹妹那樣,在道德宗裏挑一個道侶好了!”

她一旋身進了別院,正看見顧清憑窗而立,靜靜望著蒼茫雲天,石磯在顧清身後立定,輕笑道:“聽說姬冰仙午時出關,道行又進了一重呢?清妹妹,明晚陪我去攻冰心居吧!看看那姬冰仙變得有多厲害了!”

顧清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她道行進了一層也不過是上清太聖境而已,有什麽好攻的!”

石磯吐了吐舌頭,道:“於你當然沒什麽好攻的,於我可不一樣呢?唉!你不願去也罷,我自行去攻就是!”

顧清轉過身來,微笑道:“掌門師兄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你此次主動挑釁,打贏了一切好說,若是輸了,估計至少要麵壁思過一年,你可要想好了再作決定!”

石磯麵色登時有些難看,一頓足,氣道:“就是麵壁三年,那也是以後的事了,我又怕什麽?”

顧清歎道:“你啊……此次來儀賓客眾多,當中那李太白不光是詩才冠絕天下,一身道行也超凡脫俗,你若能央得他與你幾首詩詞墨寶,我看就算是打輸了,掌門師兄也不會責怪你的!”

石磯眼睛一亮,繞著顧清奔了一周,笑道:“還是你最好,對了,少有看你這等心事重重的樣子,那紀若塵不是已經找到了嗎?還有什麽好愁的!”

顧清道:“此次來賀賓客眾多,其中很有幾個特別的人物,嗯,我隻是想一一見見他們而已!”

石磯奇道:“那去見就是了,這又有什麽難的!”

顧清雙眉微顰,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次來賓當中,有一個人是我怎麽也見不到的!”

這一次石磯倒是真有些茫然不解。

再次踏上通往太上道德宮的石階時,望著眼前黑壓壓一片的人群,紀若塵不禁有些咋舌,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麽大的陣仗,等在廣場上的人中道德宗弟子還是少數,大多是服色各異的來賓賀客,紀若塵分明記得紫陽真人說過這一次訂親之禮隻會邀請三五親近道友,可此刻光是廣場上的來賓就已近百人,這是怎麽回事,而且來賓當中,分明還有幾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兩位引路的道德宗年輕道士迎上前來,剛開口道了聲“若塵師叔祖,諸位真人已在太上道德宗等候多時了……”,兩人中間就忽然多了一個高大魁梧,壯如象,威如龍的身影,肩膀左右一靠,兩名道德宗弟子就分向左右跌出。

他據好了位置,向紀若塵抱拳一禮,黑似鍋底的龍首象麵上興奮得直透紅光,聲堪比太上道德宗晚課巨鍾,直是滿山皆聞:“紀少仙大喜,能得如此佳侶為伴,就是天上神仙也不過如此,如此盛會,又怎能少了我們兄弟兩個,此次……咦,!”

這人正是龍象天君,七聖山份屬邪派,與道德宗雖不能說是不死不休,但原本也是老死而不相往來的交情,龍象天君能夠堂而皇之地站在太上道德宮前而沒有被道德宗群道分屍,已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事一件,此刻居然還能站在這裏侃侃而談。

紀若塵心中驚訝未定,那龍象天君說到我們兄弟四字時,忽覺得身旁十分冷清,與往昔感覺大不相同,於是左右一望,果然根本不見白虎天君的身影,他大感愕然,心想賀喜這等大好事自當勇往直前,萬萬不可落於人後,白虎天君剛剛明明就在身邊,怎麽此刻卻消失不見了,難道是被哪個道德宗的老神仙給下手暗算了不成。

龍象天君瞪圓雙眼,四下搜尋,終於在人叢中找到了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躲在賓客群中,正拚命地向龍象天君使著眼色,又向紀若塵身後指去。

龍象天君大惑不解,轉頭望去時,才看到青衣盈盈立在紀若塵身後,一雙妙目似笑非笑,正望著他看個不休,龍象心中狂跳,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具體又說不上來,他倒有急智,立刻道一聲:“此次我兄弟隻是上山來看看,紀公子萬勿將我等放在心上!”

話音未落,龍象天君已一躍而起,轟然落在白虎天君身後,將周圍貴賓賀客撞得東倒西歪,眾賓客或修養過人,或自恃身份,或有些畏懼二天君道行,怒目相向的多,欲下場動粗的無。

紀若塵怔在當地,半天仍不明所以。

“怎麽青衣小姐也來了,!”人群中龍象天君拚命壓低聲音道。

“你才看到啊!剛才拉都拉不住你!”白虎天君恨恨不已。

“這個,青衣小姐似乎……對公子有點意思!”

“何止是有點,你這蠢材,現在可明白了嗎?”

龍象天君連連點頭,唔唔有聲,可是從表情上看仍是一頭霧水,萬不得已,白虎天君不得不解釋一番,以防龍象天君將來再捅出什麽漏子來。

“青衣小姐來自無盡海,要與紀若塵訂親的顧清則出身雲中居,兩位大小姐哪個是你得罪得起的,你胡亂出風頭,將來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白虎怒道。

“可是……”龍象仍有些懵懵懂懂。

“人家是賢淑仙子,自然不會當麵鬥起來,可是背後難保不做點什麽?就算她們什麽都不能做,胸中一縷怨氣也是有的,總得找地方發泄發泄,這叫做遷怒,還不懂,所謂城門失火,鞅及池魚,這總懂了吧!你就是那池魚!”

白虎天君實是恨鐵不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