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三 魂煉 上
直至麵朝大海,耳聽濤聲的一刻,紀若塵才真正知道了海的廣闊。
他立在一塊巨礁之頂,任撲麵而來的強勁海風推擠拉扯,此時天是陰的,沿灰色的雲低低地懸在海麵上,在極遠處海也成了灰色,與天上的雲接在了一起,鉛雲之下,海的波濤正漸漸變得洶湧起來,一浪推著一浪,層層疊疊地向岸邊湧來,待到得岸邊時,遠方的鱗鱗細浪已成了足有十餘丈高的濤天巨浪,挾驚天聲威向岸邊遴遴礁岩拍來,紀若塵所立巨礁雖足有五十丈高,但下方巨浪拍岸時濺起的水花業已打濕了他的衣襟。
茫茫海中忽然現出一個身影,足踏一波巨浪,冉冉而來,快到岸邊時,她騰身而起,落在了紀若塵身旁,正是顧清。
“進入東海的水路應該就在這一帶沒錯,隻不過今日的風浪實在是太大了些,水下也全是亂流,似乎有些不大對勁!”顧清道。
紀若塵微笑道:“我倒很喜歡這些風浪呢?”
他束發頭帶忽然裂成兩半,被海風托著,轉眼間就直飛衝天,一失了束縛,紀若塵黑發即刻被勁風吹得烈烈飛舞。
他忽然握住了顧清的手,迎風而立,衣袂飛揚,驟發一聲清嘯。
這嘯音如鳳鳴龍吟,直上九宵,如轟雷般的風聲、濤聲都不能壓下嘯音分毫,嘯音如有實質,逆風而上,所過處帶起波濤反卷,向著自東海深處湧來的狂濤撲去。
海天間驟然一聲轟鳴。
百丈之外,忽然升起一道數十丈高的水牆,這一道水牆就那樣凝在海上,足足停了半盞熱茶的功夫,才又激起一聲悶雷般的濤聲,化著排空巨浪,重向海麵落下。
紀若塵的清嘯至此方漸漸散去。
顧清忽而輕輕一笑,道:“你這一聲鬼叫,可要把方圓百裏內的牛鬼蛇神都喊出來了,不過倒真是好聲威!”
她頓了一頓,向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一眼,又道:“而且你的膽子也忽然變得大了!”
紀若塵麵上一紅,衝天聲勢氣焰立時降了三分,根本不敢去看顧清的臉,慌忙道:“我隻是見今日風雨如晦,風浪排空,忽然心有所感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想把手抽回來,哪知道顧清手忽然一緊,根本不給他機會逃脫。
顧清向紀若塵望去,見紀若塵也轉過頭來,雙眼中全是笑意,哪有分毫畏懼驚慌的模樣,顧清這才恍然有悟,原來竟是上了他的當,這還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於是她臉上微微一紅。
紀若塵心中說不出的暢快,仰天一聲長笑,又伸手去攬顧清香肩。
顧清含笑立著,當然不閃不避。
誰知此時海上突然傳來一聲煞極了風景的大吼,音如破鑼:“那邊的放浪小子,無端端的鬼叫些什麽?,若說不出個令本將軍滿意的理由來,今日就要將你生吞活剝!”
紀若塵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放開了顧清,向海上望去,顧清也向海中望去,她可是笑意全失,恢複了過往那淡對天地的模樣,淡漠中還透著一線殺機。
海中立著一朵浪花,既不向前,也不退後,浪尖上立著一個丈二大漢,身披青銅重甲,手持一柄鎦金大錘,膚色淡青,雙眉長達尺半,在空中徐徐揮舞,就似是兩根觸須。
那大漢身後跟著四五個人,看裝束道行該是隸屬於他的兵卒,隻不過手下就這麽點兵卒也敢號稱本將軍,顯然是在胡吹大氣。
紀若塵含笑向那人一拱手,道:“這位將軍高姓大名,可是出自東海紫金白玉宮!”
那人立刻胸膛一挺,態度更是傲慢了三分:“本將軍正是東海紫金白玉宮靖海大將軍帳前巡邊第五隊第三小隊隊長,不不,是帶隊將軍虰蛑,本來我們東海正是多事之秋,誤闖禁海者殺無赦,但看在你還知道我們紫金白玉宮厲害的份上,今日本將軍就暫且放你一條生路,速速離開此地,不然的話休怪本將軍錘下無情!”
紀若塵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虰蛑將軍,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我一事想要請教虰將軍……”
虰蛑立刻插道:“是蛑將軍,原來你們陸上的人也知道我的大名嗎?啊哈哈哈,本將軍如此有名,真是沒有想到,本將軍今日心情好,你有何事速速問來,好趁天色未晚前回去!”
紀若塵含笑問道:“虰將軍巡守八方,該是對若大的東海了如指掌的了,不知從這裏入海七百七十裏的地方,是個何等樣的所在!”
虰蛑退了半步,驚道:“你是說地火裂穀,那可是絕地,你這個陸上人怎麽會知道地火裂穀的,聽說那裂穀裏麵地火流淌,水都是滾沸的,連本將軍都靠近不了那裏,對了,小子,本將軍乃是蛑將軍,不要再搞錯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既然虰將軍知道地火裂穀所在,那就最好不過,這就請將軍分水帶路吧!”
虰蛑一頭霧水,茫然問道:“你在說些什麽?”
紀若塵微笑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就是地火裂穀,隻是東海現在風浪太猛,我原先準備的避水咒用不上了,而威力更強的分水訣又缺了材料,無奈之下,我不得以出了個下策,引了虰將軍出來,是要請將軍給我們帶個路,有將軍跟在身邊,這區區波濤也就不算什麽了!”
虰蛑呆了片刻,才想明白過來,肌膚由青轉紅,怒喝一聲:“原來你是想抓本將軍為質,好為你分水帶路,你好大的膽子!”
此時海中又湧起一朵大浪,浪尖上立著一員手執三尖叉的猛惡將軍,與虰蛑不同,這人下半身乃是蛇身。
他一現身,即向虰蛑大吼一聲:“虰蛑,你在這裏磨磨蹭蹭的幹什麽?還不快宰了這兩個越界的陸上人,速去南方補防,那裏已經兩個時辰沒人駐守了,若混進了奸細,看本將軍不拆了你的甲殼!”
虰蛑嚇得一縮脖子,隨後怒視著害得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紀若塵,一揚手中鎦金巨錘,大吼一聲,一躍數十丈,一錘向紀若塵當頭砸落。
紀若塵完全沒有理會虰蛑,雙眉緊皺,隻是盯著新浮出水麵的那人,此人道行強橫,勝過紀若塵許多,看來他才是紫金白玉宮真正的將軍,縱使紀若塵此刻道心境界遠超修成的真元道行,又有諸多仙訣妙法傍身,此人也堪為勁敵,況且他立在水中,還占有地利之便。
此人道行雖高,但仍不是顧清之敵,本來紀若塵應自己出手拿下虰蛑,讓顧清去對付這人,但不知為何,紀若塵緊盯著他,心跳得越來越快,內心深處似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呐喊,逼迫著他接受這個人的挑戰,這種感覺,隱隱約約似是一個君臨天下的王者尊嚴受到挑戰時產生的怒意,又有些象是饑餓的猛獸看到獵物後的興奮。
隨著紀若塵心中感覺越來越清晰強烈,海中那人似也有所警覺,轉向紀若塵望來,並且開始提聚真元戒備。
紀若塵神識深處的呐喊越來越響亮,心房中隱約透出一點藍芒,不斷有力量從藍芒中湧出,和當日在地府的情形有些相似。
紀若塵不再猶豫,身形化成一片虛影,閃爍間已掠過百丈海麵,向那將軍撲去。
當的一聲巨響,虰蛑鎦金巨錘重重地砸在紀若塵原本所立的礁石上,生生砸出一個大坑,碎石四下紛飛。
虰蛑完全沒想到自己這誌在必得的一錘竟然會落了個空,他不由得茫然四顧,想找出那該死的小子究竟躲到哪裏去了,可是他沒有找到紀若塵,卻看到顧清就負手立在不到一丈的地方,正凝神望著海中,完全沒向他蛑大將軍看上一眼。
虰蛑先是大吃一驚,實在是想不通她何時欺進到距離自己如此近的地方,然而他再細一想,似乎這個女子本來就是立在那裏,根本沒有動過的,可若是如此,那為何剛剛他會完全忽視了顧清的存在。
虰蛑見顧清對自己不理不睬,胸中又湧上一股惡氣,暗忖這女子實是有眼不識泰山,竟然對自己熟視無睹,於是他吐氣開聲,先是向手下招呼一聲,待見眾兵卒一擁而上,這才膽色大增,鎦金錘一揮,又向顧清攔腰掃來。
這一錘揮到半途,素來不喜思考的虰蛑忽然想起一事:剛剛自己一錘砸的亂石紛飛,碎石打在自己身上都痛得要命,怎麽她還好端端的站著,沒被一顆石子打到。
虰蛑未及找出答案,就見顧清左手向自己淩空輕輕一揮,就似要自己休要來滋擾一般,隨著她五指如蘭綻開,虰蛑隻覺得自己如被一道前所未見的巨浪擊中,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轉眼間就倒飛出百丈之外,一過百丈,那道巨力忽然消得幹幹淨淨,他這才穩住了身形。
就在此時,虰蛑耳中忽然聽到當的一聲清響,似鍾鳴,如磬響,含著說不出的古意蒼越。
這聲清響中含著無可匹敵的力量,生生將虰蛑拉得向後飛出。
然而虰蛑忽然間看到自己麵前浪尖上立著一個人,那人背向這邊,身披青銅甲,手執鎦金錘,虰蛑隻覺得這背影看起來說不出的熟悉,直到眼前一道青光亮起,遮去了整個世界時,他才想起那背影究竟是誰。
那不就是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