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黃泉 章二 荒唐事 中

這其實還算不上天大事。

玉童接下來道出百年之前,瑤池仙子下落陰司,聽十殿閻王各述其職,並隨性擇選案卷翻閱,看有無缺漏錯判。想那上界仙子是何等容姿,平等王一見之下登時魂魄都飄飛了一半。他一個小小鬼仙自不敢在瑤池仙子麵前放肆。但等上仙巡察已畢,重返仙界之後,平等王悄悄繪了幅瑤池仙子的畫像,藏於寢殿暗格之中,時時會取出把玩一番。另外那第九殿中一眾侍妾中,著實有幾人與瑤池仙子容貌有三分相似。

聽到此處,本是坐在第一殿中閉目養神的秦廣王也不由得悚然動容,睜開雙眼,與身旁正伏案疾書的一個書生對望了一眼。

秦廣王道:“李先生以為此事有幾分真?”

那書生也停了書寫,斷然道:“十分!”

秦廣王點頭道:“此子此前所言諸事,三分真、七分假,有證可考之事皆吐實言,無據可察的則張大其辭,倒讓人以為這些事都是真的。以他才華,這最後一件事又如此幹係重大,當不會說謊。依先生之見,是否該即刻派兵前往平等王殿,將那幅畫啟出?”

李姓書生陰森一笑,道:“何必多此一舉?倒顯得王爺是有心人了。反正就算那幅畫被燒了,哪幾名姬妾也在。而且死人比活人來得更加有用些,若平等王動了殺機,殺人滅口,那就更加妙了,還能多牽連一些人。”

秦廣王深覺有理,頷首稱是。

李姓書生又問道:“隻不知那瑤池仙子是何許來曆,份量是否足夠?”

秦廣王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這瑤池仙子乃是南海仙翁的愛妾。南海仙翁就在上界也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你說這份量夠不夠?”

李姓書生點頭道:“實是太夠了!現在此事整個酆都城中人盡在,這平等王落罪已成定局,我們隻要靜觀其變即可。不過這之後的事,還須及早謀劃,不要好不容易多出來了一個位子,最後卻給旁人得了去。”

秦廣王道:“依先生之見,何人可以補替此缺。”

李姓書生沉吟道:“平等王有一族弟,頗有野心,早就想取平等王而代之。此人目前已在十八獄中輪值三百年,論功績論苦勞均已足夠擔當此位。最妙的是此人誌大才疏,還有把柄握在大人手中。另外他取兄長而代之,風評人望必差,大人盡可放心用之,如此十殿之中將有四殿落入大人之手。”

秦廣王當即稱善,此時大事將成,他也覺心情舒暢,當下笑道:“話說平等王養的這個玉童辦事如此狠辣決絕,真是個大才。可惜平等王用人不得法,喜的隻是那張臉蛋而已。”

李姓書生忽然皺眉,道:“玉童如此心機,卻被甘心為紀若塵所使,恐怕那妖人神通比我們原來料想的還要高些。此次事情,所是未必能如我們所料的那樣順利。”

秦廣王一怔,思索片刻,麵上也是喜色漸去。

弱水之畔,玉童已自飄回,秉道:“大人,罵完了。”

盡管酆都仍是全無動靜,但他卻罕見地未有動怒,反而嘉許道:“罵得不錯!你所說的哪些事,可都是真的?”

被誇獎了一句,玉童登時覺得整個頭都有些輕飄飄的,忙道:“怎會都是真的?那平等王再昏庸,也幹不出這許多事來。我說的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摻在起一起,假的也就變成真的了,管教他百口莫辨。”

他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所罵那些事,除了最後一件之外,怎的似乎沒幾件真正大事?”

玉童笑道:“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酆都陰司行事自有一套規矩,平等王那點荒唐事,但凡有些職司權勢的,都盡可做得,但無論如何不能明白說出來。小的既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這些事揭了出來,平等王的名聲也就毀了。雖然陰司沒有任何規條說這些事不可為,但他再怎樣也無麵皮坐這王位了。就算平等王想死占著位置不走,其餘的十殿閻王也不會答應,必會去仙庭彈劾。小的既然已如此罵過,那平等王還不出城求戰,就沒別的辦法了。其實他與其縮在城中,還不若孤身出城求戰,隻消戰死沙場,至少身後名聲還能保全。”

他苦思片刻,仍是有些不解,不禁搖了搖頭,隻覺得陰司規矩實是莫名其妙。

再等一刻,酆都城中仍無動靜。

他也不急,安坐八仙椅上,向玉童道:“當日你與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日荒野見麵,你會如此恨我?”

聽這一問,玉童登時汗如雨下。但一見他那雙毫無生氣的冥瞳,立刻又是一個寒戰,忙恭恭敬敬地道:“玉童生就一雙妖瞳,有異於尋常鬼仙。因此見大人當日雙瞳中隱隱有神采飛揚,於是見獵心喜,想將大人雙瞳據為已有,結果卻受了大人一腳。玉童本是亦男亦女之身,受大人一腳後,從此非男非女。是以那日蒼野相見、看出大人來曆後,玉童才會心生恨意。”

他淡道:“你倒老實。”

“玉童絕不敢在大人麵前有半句謊言。”

他微笑道:“現今你再不用煩惱是男是女了。”

饒是玉童麵皮已練得極厚,此刻也不禁有些尷尬,低聲道:“多謝大人成全。”

他哈哈一笑,隻覺胸中積鬱已消了少許,當下長身而起,向前行了幾步,望向了遠方雲霧中時隱時現的酆都。

玉童隻覺周圍越來越冷,不禁暗自惴惴。

他忽然道:“你還記得,我當日說過什麽話嗎?”語意之寒,直可滴水成冰!

當日那些話,玉童怎麽會忘?不知多少次,玉童都被這些話從夢中嚇醒,方知又過了一夜。

見他問起,玉童戰戰兢兢地道:“大人說的是……‘隻消我不死,終有一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薄輪回冊,再把你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他冷冷地道:“難為你還記得。去,把前麵這句告訴酆都裏那些閻王!若再不開城,這就會是他們的下場!”

巨漢將這些話送入酆都之後,九位閻王立時在秦廣王殿中聚齊,個個麵有憂色。一眾閻王商議許久,卻商議不出個結果來。輪回薄如交到紀若塵手上,哪怕少了一頁,都足以令各位閻王吃不了兜著走,雖說可將一切都推在平等王頭上,但終究是闖出了禍事。百年之內,九位閻王誰也休想能夠升遷,沾染些仙界榮光。

眾王議來議去,最後覺得既然紀若塵過不得弱水,那就不妨再等等。九位閻王是絕不會踏過弱水一步的,安全得很。至於那些須得過水巡狩的巡城甲馬,死上一些又有什麽幹係?反正陰司鬼卒眾多。

一眾閻王躲在酆都城內商議不休,弱水那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赫然大喝一聲:“戟來!”

早有四名健碩鬼卒合力抬上一柄長五丈,碗口粗細,重逾千斤的寒鐵大戟!他右手瞬間大了許多,一把抓住戟柄,輕輕鬆鬆地就將這柄四名鬼卒抬著也吃力的寒鐵大戟提起!

他胸中透出一點藍芒,這藍光越來越盛,就似軀體之內包裹的盡是藍焰一般!他忽然躍上百丈空中,周身藍焰大盛,然後彎身引戟,眼見寒鐵大戟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勢之際擲出之際,他身軀忽然凝定了極短的一瞬!

一聲清越鼎音刹那間響遍弱水兩岸!

玉童隻勉強看到那寒鐵大戟化作一條烏黑光帶,瞬間連通弱水兩岸,眼中就盡是藍光,什麽都看不清了。隨後鼎音入耳,玉童隻覺自己三魂七魄刹時間飄飄欲散,於是眼前一黑,一頭栽落地上。

待玉童悠悠醒來時,他已負手立在弱水之畔,寧定望著彼岸。玉童勉強從地上飛起,四下一望,駭然發現千名凶厲鬼卒一個個東倒西歪,竟然躺倒了大半,現在正掙紮著爬起。許多陰卒方爬起一半,可全身無力,又栽回地上。

玉童立時想起了那記清越鼎音,寒意又生,顫聲道:“紀……紀大人……”

他並未回頭,隻是吩咐道:“將三百裏內的擺渡人都殺了,所有死魂一個不許放過弱水。”

二名將軍領了命令,衝進鬼卒中一陣吼叫踢打,將一個個冥兵強行拉起,各率五百人分向左右,沿著弱水搜索下去。

冥兵頃刻就去得遠了。弱水之畔,隻剩下他和玉童。

玉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駭然張大了嘴,一聲驚呼!隻見酆都那兩扇無比堅固的城門巍峨依舊,可酆都城牆卻不似城門這般堅硬,城門周圍竟然崩壞了百丈方圓的牆壁,塌下的夯土碎石堆成一座小山,將城門都埋掉了大半。

玉童雖早知他的厲害,但也絕未想到這一戟之威,竟是如此剛猛絕倫!

他忽然冷笑道:“這些蠢材,以為閉門不出就可無事了嗎?我封了死魂之路,再拆你城牆,且看你們十個閻王日後如何交差!”

這一戟之威確是驚天動地,閻王殿中又亂成一團,已有幾位閻王提議不如將輪回薄交出去,先免了眼前禍事再說。也有幾位閻王出言反對,言道若是紀若塵有本事過弱水,何須擲戟立威?反正酆都城牆極厚,就是再來個三四十戟,也穿不透城牆。

他此時倒也不急了,望著塌了小半的酆都城門,忽然一聲長笑,抬手指著那小山也似的碎石殘土,傲然道:“百年以來,這萬裏弱水之畔,可還有比我更威風的嗎?”

玉童張口道:“啊!這個……”

他眉頭立時皺起,眼中寒芒閃動,盯著玉童道:“講!”

玉童垂首低聲道:“這個……不敢隱瞞大人,數年前曾有一隻天狐到過此地。她隻在城外叫了三聲,就嚇得十殿閻王乖乖開城,列隊恭迎……”

“啊!這個……”他尚是首次愕然無言,那滔天氣焰,悄然間消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