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零落意 一
天寶十四年的秋天時局激**、日夕變遷,當其時,天下承平已久,關內百姓官兵不識兵革已久,安祿山大軍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橫掃河朔。
待得深秋時分,濟天下新練成的一萬五千大軍業已送至前線,歸入紀若塵麾下。有了晉州的補給,這批士卒裝備比起先前的八千人要精良許多,長刀大槍、硬弓鐵甲,應有盡有。
濟天下此人實有些鬼才,萬不能給他發揮餘地。有了旬餘閑暇,濟天下不斷收到紀若塵抓回的戰俘,統統扔進校場,由道德宗眾弟子施術用符,強化肢體。晉州城中的精壯男子,也被分批征發,充入軍中。他將晉州四門緊閉,平時不許任何閑雜人等出入,城中又時時有數以千計的凶悍健卒四下巡邏,因此城中百姓盡管人心惶惶,卻分毫不敢反抗。
每當新成軍人數超過三千,濟天下便會整隊出城,攻掠晉州周圍郡縣,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戰不無勝。美其名曰:以戰代練。
因此月餘之後,晉州方圓數百裏地盤,近百萬百姓,已盡被濟天下收入囊中。他又遣軍在這些城池間往複運動,行軍路線次次皆有不同,卻無有遺漏,但凡想打這片土地主意的,不論是朝庭官軍,還是地方豪族私兵,皆被剿滅幹淨。大半個河北道,被濟天下經營得鐵桶一般。
至於被強留在晉州的道德宗一眾弟子,這段時日能夠記住的除了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還是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這些以往高居仙山,不與凡人往來的修道之士,此刻與那些充作苦力的胡人奴隸幹的活比起來,隻能說境界有高下,辛苦無二致。
雲飛本來主持坤玉轉元陣,是要與朝庭修士比拚道法的,可是既然來了個姬冰仙,濟天下便道現今世上修士目光仍舊短淺,不曉得凡人與道法相符相成的關鍵,因此對付他們無需兩個重火力,有姬冰仙一人便夠了。於是雲飛就從雲端落入凡塵,被濟天下抓了苦力。
如是,紀若塵收到的萬五兵丁,都已是上過陣、見過血、用過符、服過丹的精銳。
全滅哥舒平京兩萬大軍後,紀若塵率領部眾轉戰潼關以東百裏之地,旬許,先後擊破潼關出關守軍四次,殺敵三萬,俘二萬,陣斬敵將數十員。獲得這樣的戰績,紀若塵軍也付出慘重的代價,當初安祿山劃撥給他的一萬士卒業已死傷過半,隻餘四千多人。新軍的到來如大旱霓霖般及時。
潼關乃是天下奇險之地,安祿山叛亂後,關中大軍源源不斷地開赴潼關,劃歸哥舒翰管轄。盡管在關外損兵折將,連親侄兒的人頭都被送了回來,哥舒翰所擁之兵卻由五萬升至二十萬,純以兵力而論,已可與安祿山中軍主力決一死戰。
封常清也到了東都,開府庫,募新丁,忙得不亦樂乎。隻消有錢有糧,勇士不乏其人,不過半月時光,封常清已募得八萬新軍。可是封常清看著大營中這些隻曉得揮鋤種地的新兵,卻是高興不起來。本朝百姓不識兵戈,各地武備也鬆馳之極,府庫中刀劍盾槍的實際數量較簿記所載相去甚遠。東都行宮下武庫明明記載藏有白蠟杆大槍四千杆,可是封常清命人起出一看,便隻有八百餘杆,且槍頭幾乎鏽穿,瓔珞褪色殘破,槍杆也被蛀得千瘡百孔。這種東西,也能上陣?
想想直撲洛陽而來的十五萬北地精銳,封常清便自知前途黯淡。叛軍前軍主帥史思明統兵多年,威震北地,更不是一個可以隨意被詭謀擊退的人。不過為國盡忠,死而後已,封常清仍是竭力經營東都,希望多拖延點時間,好讓朝庭調兵遣將,平定叛亂。另外也盼望潼關坐擁雄兵的哥舒翰可以及時出關,揮軍直取安祿山老巢範陽,以解東都之圍。
盡管封常清日夜企盼,哥舒翰卻始終按兵不動。幾番大戰下來,他手上所有騎兵幾乎都葬送在紀若塵手中,而且據逃回來的潰兵們回報,幾乎每次接戰,紀若塵都是以寡擊眾,卻能次次逆行而擊,全殲當麵之敵。紀若塵麾下妖卒也被說成個個身高兩丈,持數百斤大刀巨斧,一個橫掃便是將數十人斬成兩段雲雲。潰兵所言雖然誇大其辭,但也相去不遠。
哥舒翰是知道自己侄兒哥舒平京與百名親衛真正實力的,他們服下百戰金丹之後,戰力提升何止一倍?由此可見敵軍主將若非本身是魔威滔天的大妖,便是得了有大神通的仙家之助。無論是道術還是丹藥之功,所費金錢和珍奇材質數量是十分驚人的,能夠將麾下數千士卒皆煉成這等魔兵妖卒,這手筆可比哥舒一族大得太多了。
可惜的是,百戰金丹乃哥舒平京一支的獨門秘寶,哥舒翰以往並不曾過問,現在煉製百戰金丹的六位散仙已皆在陣前隕命,哥舒平京那支的宗族長老又遠在安西本家,不然哥舒翰倒是尋思著這百戰金丹是否可以煉個幾萬枚出來以應眼前之急。
哥舒翰經略西域多年,自然也網羅了不少修士效力,隻是與紀若塵相比,這些修士實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麵罷了。前麵因不明敵情,折損了哥舒平京這樣的親信大將,在了然敵將戰力後,他自然再不會派自己的直屬部將去送死,所以,潼關軍雖然折損三萬,但哥舒軍精銳尚在元氣未傷。
不過紀若塵妖卒雖凶,哥舒翰倒也不至於如此懼怕。他擔憂的有三件事,首先便是相國楊國忠痛恨胡將,自己鎮守潼關這數月,楊國忠已上過數本,要求撤換自己。萬一揮軍直取範陽,把安祿山真個打垮了,那是還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二來則是封常清也是有才之人,又於危難之際掛帥出征。現今他手下那八萬新軍昨日還都是些農夫腳販之流,可若能經曆數場血戰而不死,便成精銳。一旦讓封常清緩過這口氣來,日後朝中地位,定會壓自己一頭。三來則是若要取範陽,至少須有十五萬大軍,那時人吃馬嚼,所費糧草無數。紀若塵這數千鬼軍伏在一旁,與自己決戰是沒這個能耐,要抄後路、搶糧草則是綽綽有餘。那時不用安祿山反攻,隻消一路堅壁清野,自己十五萬大軍便要餓死北疆。
有此三重顧慮,哥舒翰便以糧草不足為由,拒絕出關。
哥舒翰守關不出,紀若塵這裏新得的兵卒便完全沒了用處。閑了十餘日後,紀若塵便按兵書所雲,將大軍藏於山穀,自己隻率一千士卒在潼關關前列陣,叫罵求戰。
哥舒翰老奸巨滑,在關上一看便知有詐,再不肯理會。若是按照以往戰法,他必以萬餘精兵出擊,先擊破當麵這一千誘敵之軍再說。可是以前幾場大戰下來,每戰必敗,哥舒翰已知潼關守軍與紀若塵的妖卒單兵戰力相差太多,若要吃掉這些誘餌需派出數倍兵力,而這些妖卒奔跑起來不遜奔馬,哪裏追得上?若是追趕得離城太遠便是羊入虎口之勢,潼關的騎兵幾乎損失殆盡便是前車之鑒。哥舒翰打定主意,即使對方僅百人叩城也決計不戰。
紀若塵罵陣三日,哥舒翰仍不肯出關,於是再讀兵書,令手下士兵在陣前袒胸露背、飲酒吃肉,又命玉童新編寫罵辭,先問候哥舒翰列代祖宗,再編造他種種不堪的往事,然後叫這些士兵背了,一一在關下喊出。
玉童在地府日久,於罵陣上也有超凡才華,當日便曾罵得平等王幾欲自盡。此刻罵罵哥舒翰,實是小試牛刀而已。
本來哥舒翰還有心情在城頭看看紀若塵軍容,可是隻聽了片刻罵辭,便臉色鐵青,袍袖一拂,回府去了。自此再不上城頭督陣。
如是又過兩日,見罵不動哥舒翰,紀若塵在濟天下的指導下已頗知本朝政事,於是念頭一轉,罵風直指監軍太監王進禮。
王進禮年過五旬,論年紀比高力士還要大一些,卻拜了高力士為幹爹。在宮中也頗受明皇寵信,不然怎輪得上他來潼關監軍,代皇上執掌生殺大權?王進禮平素裏可是分毫受不得氣的主兒,前幾天看哥舒翰被罵,還好一陣幸災樂禍,今日輪到自己頭上,方才被罵的滋味著實難忍。
還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關上的王大公公已是暴跳如雷。王大公公有十個幹兒子,號稱西京十虎的,此次都隨軍跟來,希望能混些軍功。此時幹爹發怒,當兒子的怎能不借機表現?於是西虎大怒,紛紛披掛齊全,各引親兵出關,要在陣前斬了紀若塵人頭,敬獻幹爹。至於哥舒翰不許出關的軍令,哪會被十虎放在眼裏?
十虎在關下列成一排,個個精神抖擻,人人盔甲鮮明。他們有沒有本事且不論,倒都是生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這一列陣叫戰,還真有幾分氣勢。
隻聽馬蹄聲響,紀若塵軍中衝出一文弱青年,提鐵矛,騎瘦馬,實是寒酸得可以。十虎見了,無不哈哈大笑,紛紛縱馬迎上,想要搶這第一個功勞。
孫果一提馬韁,瘦馬一聲長嘶,發力迎上。與十虎錯馬時,矛影驟發便收,隨後孫果便撥馬回陣,更不象身後看上一眼。對孫果而言,斬十虎與殺豬無異,實在沒什麽值得誇耀的。
十虎猶自在縱馬揮馬,大聲呼喝,直到十餘丈外,方才一一墜馬。他們帶出城外的千名親隨這才知道事情不對,立刻發一聲喊,鬧哄哄地向關內逃去,居然無人來搶奪十虎屍身。好在紀若塵也對這千名親隨全無興趣,根本沒有揮軍掩殺,關上守軍這才敢打開關門,將這千名潰軍放入城中。
次日一早,紀若塵又派軍士罵城,更是找了數十隻騾馬豬犬,閹割了扔在關下,隻把王大監軍氣得心尖都在抽痛。可是這一次,卻再無人敢出關應戰,為王公公出這口惡氣了。
如此一來,在朝野眼中,便是紀若塵僅以過千軍卒,將哥舒翰二十萬大軍牢牢封在潼關之內。
青墟宮外,另行建著一座偏殿。大殿與青墟宮主群落風格相同,一般的高大巍峨,但周圍景致就相差甚遠了。殿前後隻有幾株伶仃的樹木在山風裏婆娑響著,雜草倒是長得旺盛,卻愈發顯得四野裏一片蕭索,殿柱紅漆剝落,壁生青苔,一副淒清破落的景象。此殿無名,但青墟宮弟子們都知道有這麽個地方,也都希望自己不要走進此地,這裏就是青墟宮用來禁閉犯錯門人之處。很少人知道大殿下還有一座地牢。
幾個道人交談著走出殿門,內裏一個精瘦,滿麵麻點,留著山羊胡子的道人在門口站定,躬身道:“恭送師伯們。弟子定會小心看管,不會讓那膽敢來犯我宮的妖人脫走。”
待虛字輩的道士走遠,留著山羊胡子的道人方才直起身來,嘿嘿幹笑幾身,忽然惡狠狠地吩咐道:“開庫房,去把盤龍索給我找出來!”
在他身後肅立的兩名道士一愣,互相看了看,道:“他傷得這麽重,又服過消氣丹,還需要用盤龍索嗎?”
道原麵上戾氣一顯,故作正色道:“那妖人連傷我宮三十七名弟子,後來還是虛字輩數名師叔伯出手方才擒下,怎麽樣小心都不為過!如果出了閃失,你們擔待得起嗎?!”
兩名道人見他抬出這麽塊大牌子出來,隻得道:“道原師兄教訓得是!我們這就去取根盤龍索過來。”
道原叫道:“一根哪裏夠!去拿四根過來!”
兩名道人一個哆嗦,急急地去了。待轉過牆角,離開道原視野後,一人便道:“呸!盤龍索是用來囚困凶獸的,哪用得著這個?還不是他見人家生得好,又有前程,心中嫉妒罷了。”
另一人道:“師兄出身低,天資差,最是看不得這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幹活吧,免得事後又被師兄數落。”
兩名道士自去依言行事,道原則向偏殿左後方行去,那裏有通向地牢的階梯,唇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暗道:“這次非讓你好好嚐嚐盤龍索的滋味,誰讓你落到了我的手裏?他奶奶的,直想劃花了你這張小白臉……”
尚秋水從撕裂般的痛苦中醒了過來,身體輕飄飄的如浮在雲端,此外唯一的感覺就是錐心刺骨的疼,仿佛有什麽東西直接穿過他的血肉拉扯著經絡。丹田中如有塊壘,牢牢擋住了氣海,那是青墟宮人設下的封住他道行的禁製,而經脈中殘留的真氣卻飛快地從循著肩、臂和腿向體外流瀉。
尚秋水微微動了動,雙肩、雙腕和雙踝頓時傳來穿透血肉的痛,還伴著金屬的撞擊聲。他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道原那帶著瘋狂、猥瑣和得意的笑臉。他向自己身上望去,見數根精金打就的鐵鏈生生從自己肩頭、手腕、腳踝中穿了過去,創口處仍不住向外滲著鮮血。鐵鏈繞過牆壁上幾個大鐵環後,抓在道原手中。
道原陰森森一笑,猛然將手中數根盤龍索狠狠一拉,嗆啷聲中,尚秋水整個人被提起,淩空掛在了牢壁上!
尚秋水哼都不哼一聲,然他本已受傷極重,再經如此折磨,再也承受不住,又昏了過去。
道原最看不得如尚秋水這般出身、天資、道行、容貌俱是萬中無一之選的人,他本來幻想著尚秋水在自己麵前跪地求饒,至少慘叫連天也是好的,哪成想尚秋水直到痛暈過去,都不肯叫上一聲!
他恨得發狂,將一桶冰冷鹽水狠狠地潑在尚秋水身上!尚秋水一聲悶哼,悠悠醒來。
“先別忙著昏,時辰還早著哪!”道原滿眼凶光,咬牙切齒地道。
此時,飛來石邊,虛度正在向吟風回報擒拿來犯的道德宗弟子一事,吟風遠眺茫茫雲海,淡淡道:“這麽說來,他並無殺死我宮弟子。”
虛度恭敬地道:“是。”頓了頓道:“他口口聲聲要見顧小姐。”
吟風的目光投向飛來石頂,道:“既然他並未傷及我宮弟子的性命,也就留他一命罷,至於怎麽處置,你們看著辦好了。至於她,記住,以後不論發生什麽事,不論有什麽人來,都不許打擾到她!”
虛度領命而去。
在吟風麵前,茫茫雲海中濤生浪起,似有無數亙古巨妖潛伏其中,整理羽翼、磨著爪牙,隨時會躍起撲來。縱是天書仙法在胸,吟風也覺心頭越來越是沉重。他不必看,也知飛來石頂,顧清正日夕修煉,隻等過了最後一關,便可破空而去,重歸仙界。
吟風深吸了一口氣,冰涼濕寒之意直透心底。
“不管怎樣,我定會送你重歸仙界!”他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