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章十三 零落意 四
張殷殷曲膝抱頭,翻滾著迅疾向東方飛去。此時她早已傷重難支,陷入昏昏沉沉之中,根本未曾發覺遠方天際處出現數點紫芒,正迅疾飛近,轉眼間已可看出那是數道紫火天雷。張殷殷速度雖快,卻也快不過天雷去。
忽然間陰風大起,濃雲密布,一騎黑甲戰騎破雲而出!他身覆極厚重鐵甲,手持三丈猊狻吞日戟,**丈二烏黑魔駒,四蹄踏雲,斜斜切入張殷殷與天雷之間,隨後吐氣開聲,一戟挑向最前方的天雷!正是吾家!
紫電天雷看上去不過拳頭大小,然而觸到戟鋒時,轟然化成一片數十丈方圓的雷網,將吾家網住,灼得鐵甲嗤嗤作響,黑霧四溢。吾家**魔駒也不能得免,身上粘染了大片雷光,不住灼燒炸裂,它自口鼻中噴出大團黑氣,竭力將雷網推開。
吾家一聲暴喝,全身上下的鐵甲猛然炸裂,化成大團攜帶著至陰至寒地氣的陰氣黑霧,生生將身上的雷網湮滅!吾家雖得入人間,但並未投胎轉世,而是為蘇姀以秘法加持,方得以魂體方式存於世間。身上鐵甲、掌中大戟,於吾家而言皆是魂體的一部分,就如尋常人的身體發膚一般。鐵甲爆裂後,吾家雖然滅了一顆紫雷,卻已元氣大傷。
然而這隻是第一顆紫雷,後麵還有四顆正接續飛來!
吾家已無暇向張殷殷看上一看,猊狻吞日戟一兜一轉,將餘下四顆紫雷都圈了過來。剛剛僅一顆仙雷就逼得吾家自損魂體方能應付,現在四顆仙雷齊至,威力豈是相加那麽簡單?
四顆仙雷互相激**,還未接觸,刹那間僅憑雷氣侵消,就已令吾家猊狻吞日戟上遍布裂痕!吾家早已預料到這等結局,分毫不見驚慌,雙目極幽深處忽然亮起兩點火焰,隨後從眉心中射出一顆豌豆大小的黑色晶珠來。這顆晶珠是吾家在悠悠歲月中積聚凝煉的全部陰氣所化,最是純淨不過。
陰珠既出,四顆仙雷登時如同蒼蠅見血,齊齊舍棄了張殷殷,轉向陰珠撲來。吾家哼了一聲,撥馬便走,向北方疾馳而去,那顆陰珠則始終懸於他眉心處。四顆仙雷於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向北方疾追而下。
吾家**魔駒踏雲追風,逝如飛電。然而仙雷威勢煌煌,速度卻似更勝一籌!
百裏之外,吟風心有感應,劍眉一軒,左手曲指一彈,又是七道仙雷發出,向張殷殷追去。於吟風而言,吾家不過是個不自量力的小鬼而已,區區鬼魂之軀,也想硬抗仙雷?須知吟風縱橫無定天河之際,不知斃了多少天妖巨魔,所修仙法、所引天雷,無一不是極端克製妖魔之物。吾家一介鬼魂,除非修為高出吟風許多,不然哪有可能擋得住吟風所發仙雷?雖然吟風也未曾想到吾家居然可以破去自己一顆紫雷,但其餘四顆他是萬萬破不掉的,連逃也逃不了。
在吟風神念感應中,前方百裏之外便是一飛遁的魂識。隻消足下仙蓮再轉七周,他便能追上一,那時吾家當在引偏的四顆仙雷下灰飛煙滅,而那隻小狐狸也該被七道天雷擊成飛灰。
如此,世間清淨。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於今時今日,吟風第二次體會到了這句古話。
七道天雷剛剛飛出裏許,忽如蝶入花叢,爭先恐後地飛入一隻如蘭花般綻開的纖手中。隨著那隻引人無限瑕思的素手五指合攏,七顆威力絕大的天雷齊齊幻滅,惟一顯示它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僅是玲瓏拳周幾絲毫不起眼的電花而已。
吟風瞬間停住身形,望著百丈外那衣若新雪的絕代佳人,麵上略顯凝重,寒聲道:“原來是隻天狐。”
蘇姀攤開右手,輕輕地抖了抖,似是要抖落天雷湮滅後的餘灰。可她掌心晶瑩若玉,片塵不染,七顆天雷齊爆,也未能在那隻手兒上留下半點焦痕,哪來的什麽灰?
見吟風停住,蘇姀淺笑道:“什麽叫作是隻天狐?連個名字也不問人家,這便是仙家禮儀嗎?”
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一的殘魂已飛出數十裏。吟風麵色一寒,托著天雷的右手緩緩抬起,森寒道:“你既算修**形,也隻好騙騙無知凡人,仍不過是隻妖畜而已!吾巡守仙界四野時,不知斬殺過多少凶厲巨妖,你一隻小小狐狸,也敢在此賣弄道法?吾今日殺機已開,你休要不知死活。念你修為至今也算不易,速速退下,吾便恕了你擅擋仙雷之罪!”
蘇姀掩口輕笑,向吟風盈盈施了一禮,道:“小女子多謝上仙不殺之恩,不過說到退開嘛……小女子鬥膽問上仙一個問題。如果仙帝抽了您七八個耳光,再吐口仙痰在您臉上,然後說您可以退開了,您會怎樣呢?”
吟風勃然大怒,喝道:“大膽妖狐!我本不願在此世大開殺機,你卻偏要撞上門來!今日便讓你這無知孽畜知曉何謂仙家正法!”
他雙目一瞪,眼中即刻發出兩道紫電,穿空而至,擊向蘇姀!
蘇姀身後忽若春花綻放,十隻狐尾依次展開,身形瞬間橫移數百丈,輕輕鬆鬆地躲過了兩道紫電,然後笑道:“上仙好大的氣性,這就忍不得了?不過說來也難怪,仙家嘛,原本氣量就是很小的。其實姐姐我呢……”
蘇姀溫柔如水的聲音忽然滲出一片冰寒:“……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經不肯忍了!”
她驟然一聲清嘯,現出了本體,原來是一隻足有百丈大的十尾天狐!蘇姀狐尾輕擺,已若冰麵滑行般繞到吟風背後,前爪揮動間,數百道足可開山裂石的勁風已破空襲至!
隻聽吟風一聲冷笑,本體忽然消失,原地留著的則是一座八角玲瓏寶塔。此塔見風而漲,眨眼間已變成百丈方圓、數千丈高、據地頂天的一座寶塔!
此塔一現,蘇姀隻覺周身如被千萬根利針刺入,更有令她深覺恐懼的氣息撲麵而來。隨後她眼前一暗,已被攝入塔中。
塔中茫茫,上不見天,下不見地,左右不見疆野。緊接著無窮無盡的紫電天火忽從四麵八方湧出,將蘇姀圍定,狂轟猛燒,瞬間煉得她毛發焦枯,皮開肉裂!原來吟風祭出寶塔收攝蘇姀後,更將右手托著的天雷盡數灌入塔中,要將蘇姀煉化。
這座玲瓏塔自然也非凡物,乃是仙帝所賜,名為鎮妖塔,又經吟風祭煉百年方始功成,乃是諸界六道妖物的大克星。既使以蘇姀之能,一時不察,也被鎮妖塔給收了。
收煉了蘇姀後,鎮妖塔又變為三寸高下,靜靜浮於空中,隻是從塔身上微小的窗口中隱約閃爍的紫色光芒,可以窺見一二鎮妖塔內的熊熊烈焰世界。
吟風毫不理會鎮妖塔,足下仙蓮旋動,鬢發飛揚,便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直衝千裏,將一的殘魂斬落。至於鎮妖塔就先放在這裏,此乃認主仙物,自己於今世花費三年時光方始祭煉而成,雖然威力遠不及仙界的鎮妖塔正體,可放在這裏別人也收不去。就算是真有人有此大威力能夠收了此塔,誰又敢這樣做?而那隻天狐,在自己引來的九天紫雷灼煉下,能夠支持到自己回來亦算不錯了。
仙蓮剛旋動半周,連氣勢都未蘊滿,忽然停下!吟風緩緩回頭,雙目神光四溢,盯住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青衣少女。
她身上仍是素素淡淡的青衣,沒有什麽多餘的飾物,恬靜溫柔的氣息一如往昔,正是雲遊天下的青衣小妖。但在吟風眼中,青衣下身實際上是巨大的蛇軀,盤在空中。蛇鱗上隱現古拙雲紋,紋理上光華隱隱,就此將她托在空中。她那少女身姿,不過是個簡單的幻術而已,可以騙騙世間凡人,當然瞞不過吟風眼睛。
青衣右手指著吟風,食指指尖處伸出一根藏青色的鱗鱗長鞭,鞭梢處多了個麒麟獸首,一顆顆鋒利的麒麟牙距離吟風咽喉不過七寸。
吟風麵色緩和下來,徐徐道:“原來是女媧娘娘的後人,難怪天資無雙。你身上流的是貴胄之血,何以要來阻我鋤滅妖邪?”
青衣搖了搖頭,道:“上仙看錯了,青衣不過是一介小妖而已,與上仙追殺的妖邪還很有淵源,原本就是一家。”
吟風皺眉道:“娘娘雖不入仙界正藉,卻受眾仙敬佩。你身有娘娘血脈,即使以前未曾覺醒,也自與那些妖物雲泥有別,怎可混為一談?”
青衣歎道:“我們爭這個也爭不出結果來。青衣忘不了根本,不管有誰的血脈,都不過是個小妖而已,過去是,現在也是,沒有今後。而在上仙眼中,無論是人是妖,都不過是些螻蟻罷了,又怎會去管螻蟻們會想些什麽,做些什麽?隻管打殺便是。可是在螻蟻眼中,或許另一隻螻蟻便高過了天,高過了地。青衣呢,就是這樣一個螻蟻而已。”
吟風雙眉越鎖越緊,道:“也就是說,你一定要阻攔我了?”
青衣輕歎一聲,麵對吟風升騰的殺氣,混沌鞭卻未有分毫動搖,略有些疲倦地道:“是的。不過我……不想殺你,殺了你又能怎樣呢?所以你回去吧。”
吟風仰天長笑三聲,方道:“即便我法寶出盡,法力隻餘小半,你又有赴死之心,可你就殺得了我嗎?”
青衣淡道:“殺不了你,也能讓你元氣大傷。那時候,你是想隻靠著青墟宮的人來守護顧清不受打擾嗎?哦,對了,似乎你已經下山很久了呢。這麽長的時間,會不會有什麽客人想去拜訪一下你的顧清呢?”
吟風麵色數變,內心掙紮,卻終是放心不下顧清,於是向青衣冷笑道:“好!你很好!”
說話間,他足下仙蓮旋動,向青墟方向徐徐飛去。
見吟風回頭,青衣也即收了混沌鞭,依然恬恬淡淡地微笑著,道:“日後上仙想打想殺,盡管來找青衣便是。”
吟風哼了一聲,更不回頭,隻向鎮妖塔一指,要收回這件法寶。至於蘇姀,想必已被煉成灰了。
誰知他連運三次神念,鎮妖塔卻是動也不動。吟風此時已分明感應到有數道濃烈妖氣潛入青城山附近,雖然麵上平靜,心內卻是焦燥,當下加運神念,命鎮妖塔煉化完天狐後自行返回,自己則帶出一路紫雷,疾向青墟飛去。
鎮妖塔忽然傳出一陣細微的喀嚓聲,隨後不時有細絲般的紫火從塔中透出,遠去的吟風心中一動,暗叫不好之際,但聽一聲巨響,鎮妖塔已炸成無數碎片!
突然湧現的大團天火雷電之中,蘇姀徐徐升起。
蘇姀麵色冰寒,臉上從來不去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雙眸充溢殺機。她身無片縷,將一個天下無雙的胴體**裸地現於世間。鎮妖塔中盡是天火,又有什麽衣服法寶能夠抵抗得住天火灼燒,當然盡數化作灰燼。
蘇姀早看到青衣,當下不急答話,先運神識將方圓數裏掃了一遍,確定無人無妖,方望向青衣,好一會才歎道:“原來是你……近來可好?”
青衣道:“當然不會好,可也不見得壞,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吧,直到該睡去的時候。叔叔還是老樣子,悶在那個小島上不動。要不……姐姐去無盡海去看看叔叔吧,陪他說說話,我想他其實挺無聊的。”
青衣本是初次與蘇姀見麵,不過早就聽過了蘇姀的許多往事,她又是冰雪聰明,阿姨兩字本已到了口邊,卻是硬生生地被換成了姐姐。
蘇姀臉上微紅,支吾道:“他……嗯,這個……有什麽好去看的?”
過得片刻,初時的羞澀去了,蘇姀忽然意興闌珊,歎道:“唉,看了又有什麽用,他還不是那個樣子?這次我也是大意了,以為有一跟著我那個笨徒弟就不會有事了,沒想到這個謫仙居然如此厲害。說起來,這次一也毀了,可他不還是什麽都不打算做嗎,我又何必去呢?”
對於蘇姀,青衣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既然是她自己,又何嚐快樂了?
此刻的一已然到了無盡海。
他隻餘一縷殘魂,渾渾噩噩,隻知憑本能向無盡海疾飛,渾不知身後已發生了這許多事。轉眼之間,他已跨過茫茫無盡海,停在了海中央那矗立了不知幾千年的孤島上。
一的殘魂單膝跪地,垂首道:“一有負主人期望。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我能夠忍得下,一千八百年後,我卻無論如何也忍不得了。”
那個千年來安坐不動,悠然望著海天盡頭的無盡海主人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即不高亢,也不低沉,而是溫和圓潤,從四麵八方而來,無論你身在何處,都如同在你旁邊講話一般:
“這世間有人曾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一次的事沒有必要去忍,其實一千八百年前也可以不忍,所以你沒有做錯什麽,起來吧。”
一並未起身,而是反問道:“可是有件事,我想了一千八百年也沒有想明白。既然不必忍耐,為何主人始終置身局外、坐視不理呢?”
無盡海主人不答,隻向遠方一指,問道:“你來看,那裏都有什麽?”
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目力可及的盡頭,茫茫天海聯成一線。一便道:“有天,有海。”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你不明白,是因為你隻看到了天,看到了海。若你能看到海天之外,輪回之始,就會明白了。”
一若有所思,然後苦笑道:“我現在知道了,能知道自己為何會想不明白,原來也是種境界。寒冰獄中那道人原來早就知道了自己為何會看不穿,我最終還是較他差了一籌啊!可惜,一今日明白,已是有些晚了。”
無盡海主人道:“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可以去了。”
一再拜,然後一縷殘魂化煙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