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 摧葉折枝滌舊穢 中

此時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從洛陽王府中急駛而出,向南城奔去。馬車內徐澤楷與紀若塵相對而坐,二人皆一臉肅穆,眉頭緊蹙,沉默不語。馬車內彌漫著一股壓抑的寂靜。

車窗是開著的,一株古樹忽然進入了紀若塵的視線,樹身上生出一張嬰兒麵孔,正自號啕大哭。它與紀若塵目光一觸,忽然止了悲聲,張開雙眼,嘻嘻地衝著紀若塵笑了起來。隻是它一雙眼中根本沒有瞳仁,竟是一對血肉模糊的空瞳!

紀若塵一張俊臉,波瀾不興,一徑漠無表情地直直與那嬰孩對視,直至古木從車窗中消失,方才收回了目光。

馬車後方突然傳來一聲嬰孩臨死前的淒厲慘叫,古木樹身上的嬰孩麵孔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拚命地掙紮起來,過不片刻,它竟生生從樹上掙脫出來,帶著條條血絲筋肉,掉落在地。那些血肉一觸到陽光,當場嗤嗤地冒出青煙,惡臭四溢,轉眼間即炙成了一團焦炭。而那古樹樹身上卻留下了一個大血洞,時不時向外噴出一道血線。

馬車車廂內,徐澤楷讚歎不已地道:“紀師叔定力當真了得!這凩嬰乃是秉黃泉穢氣而生,雖不如何厲害,卻是十分麻煩,若要滅它當真需要不少道力。師叔本心分毫不動,令它穢氣無處著落,反噬自身。這份破敵於無形中的功夫,實在令澤楷佩服!”

紀若塵轉過頭來,麵上絲毫看不到半分得色。他凝望著徐澤楷,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方道:“澤楷先生,你這門讚歎功夫化敵於無形之中,也厲害得很啊!”

徐澤楷嗬嗬一笑,道:“師叔見笑了。奉承阿諛乃是俗務中必修之學,任你如何大德飽學之士,奉承聽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會信以為真。是以這吹拍之學實與修道一樣,要旨都在一個恒字上。師叔身份尊崇,日後承受的阿諛奉承必不會少,澤楷此時不過是先行為師叔演示一下而已。”

紀若塵思索片刻,方道:“多謝指點。”

此時馬車在洛水邊一株枯樹前停下,徐澤楷走下馬車,繞著古樹仔細摸索察看,片刻之後方才一臉無奈地回到車中,頹然坐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紀若塵看了一眼那株枯樹,也是雙眉緊皺,麵色凝重。

馬車複又起行,徐澤楷沉默半晌,終於道:“師叔,太乙五行遁中的水遁業已失效,我看惟一餘下的火遁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如今洛陽圍城已成,內外氣息隔絕,整個東都已經成了一塊死地。若火遁也失了效力,澤楷就沒什麽辦法將訊息傳回宗內了。這數日當中,恐怕我們惟有靠一已之力自保了。”

紀若塵皺眉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麽平白無故的洛陽竟然變成了這樣一處絕地?”

徐澤楷字斟句酌地道:“月餘前,洛陽黃龍之氣直衝霄漢,主聖人神物將於此處出世。當時我潛心推算,明晚八方氣脈匯聚,就該是萬獸來朝,聖人神物現世之時。萬沒想到這幾日洛陽氣脈驟轉,亂世劫兆頻現。今日晨起時圍城已畢,黃泉穢氣甫現即延至全城,東都驟成絕地。凡此種種,當主一黯淵之魔將於明日現世,為禍人間。不過澤楷風水相術不精,也不知推得準不準。”

紀若塵默然不語,回想過往所閱之典藉,於天下妖邪所載甚多至詳,然而於黃泉之所卻語焉不詳。隻說邪魔均出自九地之下,廣成子所遺三清真訣中有異物誌一篇,將九地之魔分為三品,依下上有別,分別以黯淵、黃泉、九幽名之,言到黯淵之魔禍亂一國,黃泉之魔作亂天下,生靈塗炭。而若是九幽之魔出世,則將是山崩海嘯,天雨赤炎,地湧血漿。

未過多時,馬車又停在一座小廟之前。徐澤楷下車入廟,剛一進門,即見神像前那一株明黃大燭早已熄滅多時,當下一怔。他呆立片刻,這才苦笑一下,頹喪地搖搖頭,轉身上車,吩咐回洛王府。

馬車緩緩起行。

徐澤楷默然片刻,方苦笑一聲,向紀若塵道:“師叔,為今之計,我等惟有死守洛王府,等待邪魔出世了。師叔且去王府,澤楷先回府一趟,待取了法寶,就過薈苑來布置。”

紀若塵點了點頭,陷入沉思之中。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我看李王爺雙手染血,眉心色作青黑,背後又似有一幽魂跟隨,朝夕不離,此乃至陰至凶之相,說不定與此次大變有關。我們在洛王府死守,會不會反而是自投羅網?”

徐澤楷大吃一驚,盯了紀若塵良久,方才歎息一聲,道:“師叔還不知其中原委。李王爺命宮三大凶星齊聚,殺氣騰騰,乃有此大凶之相。又去歲之冬,時任洛陽王的李充忽然染病辭世,李王爺乃是李充之弟,素得明皇喜愛,遂襲了王位。不過既然師叔問起,澤楷也不敢隱瞞。其實李充非是病死,而是當日他偶感風寒,李王爺即夜入王府,一番激戰之後,李充所養七大方士盡皆戰死,他本人則被李王爺親手灌下一壺冰梭露,五髒化雪,當場身亡。李王爺奏報說李充因風寒而忙,他又素得明皇喜歡,由此才奪了王爺。”

一時間,紀若塵仿佛看到了那一個風雪之夜,兄弟相殘之景。他默然片刻,方問道:“澤楷先生,那麽此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徐澤楷道:“那一晚,有三位異域方士死於我手。若非有那擁立之功,也不會得李王爺如此看重。”

紀若塵向徐澤楷望了一眼,見他麵色笑容分毫不變,當下暗歎一聲,又道:“這麽說來,王爺背後幽魂該是李充怨魂不散所至。你為何不消了它?”

徐澤楷道:“李王爺實是頗有智勇之人。他知道亡兄陰靈糾纏不退,卻不讓我等施法,言道李充活著時都不能拿他怎樣,死後還能作亂不成?就讓他陰靈一直跟著自己,不得安寧也好。實際上李王爺命宮凶星匯聚,原也不怕陰魂糾纏。”

紀若塵沉默之際,徐澤楷又歎道:“真沒想到師叔生具慧眼,竟能看透世人身宮命相!難怪九位真人均對師叔青眼有加!”

紀若塵默然不答,隻是凝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在他注視之下,車廂中忽然暗了下來,隻有他那雙纖長有力的手亮起一團柔和的瑩光。在那晶瑩的肌膚中,忽然泛起一點朱紅,隨後這點朱紅越來越顯得粘稠,逐漸滲出肌膚,正是一點鮮血!

滴血旋又化開,順著手背四下蔓延,又有更多的血從肌膚下滲了出來,轉眼之間,紀若塵雙手之上已全是淋漓的鮮血。

紀若塵暗歎一聲,收回了目光,一雙手又恢複了原狀。

就在此時,他心中忽然一動,猛然叫道:“停車!”一道真元自然噴薄而出,身軀驟然變得有千鈞之重。拉車的兩匹馬一陣長嘶,人立而起,鐵蹄在地上空踏數下,卻不能帶動車身一步。

紀若塵拉開車窗,向外望去。馬車恰好停在一個丁字路口處,車窗正對著的乃是一個寬大幽深的巷口,巷中青石鋪地,氣度不凡。一眼望去,若長的巷子隻有寥寥數戶人家,顯是個富貴之地。

紀若塵眉頭略皺,向徐澤楷道:“這裏是何地?”

徐澤楷看了一眼即道:“這是銅川巷,乃是貴胄所居之地。”

紀若塵猶豫片刻,方道:“進去看看吧。”

馬車隨即轉向,駛入巷中。

馬車當中,紀若塵雙目緊閉,臉色越來越是蒼白。他突然雙目一開,叫道:“停車!”

這一次車夫早有準備,本就駛得不快,聞言立刻收韁,馬車當即停了下來。

紀若塵再次打開車窗向外望去,見馬車端端正正地停在了一座大宅門口。此宅大門比尋常大宅寬了足有一丈,朱漆塗門,黃銅作釘,門上兩枚麵盆大小的銜環麒麟頭,門前台階兩邊各蹲一座青玉紫紋虎,顯非尋常人家。

“這是何處?”紀若塵問道。

徐澤楷向外看了一眼,即笑道:“師叔眼中果無凡人。這洛府上出了兩位當朝貴妃,細推起來,當朝楊相其實也是出自洛府。因此聖眷之隆,實已是當世一等一的世家。銅川巷這一邊本有三戶人家,現下另兩家早把宅地讓與了洛家,如此方有今日之氣象。師叔慧眼無雙,莫不是看出了什麽來?”

此時兩輛馬車在府門處一停,早引起了四名守衛的注意。一名管家模樣的老者咳嗽一聲,迎了上來,拱手道:“是王府哪位先生的車駕?”

這管家雖是下人,但底氣十足,麵對帶著洛陽王府標記的馬車都不卑不亢,可見這洛府的權勢。

徐澤楷問道:“師叔,您要拜訪一下洛府嗎?現在洛府上隻有老夫人和幾位少爺小姐在。”

紀若塵當即搖了搖頭。

徐澤楷探頭出車,笑道:“李大管家別來無恙?我今日隻是路過,順便和李大管家打個招呼。”

那李管家一見是徐澤楷,登時滿麵堆笑,拱手道:“原來是澤楷先生!當日多虧澤楷先生施援,小女頑疾才得以痊癒,此事還未謝過先生!要不要到府中坐坐?”

徐澤楷笑道:“今日王府還有傳召,改天吧!”

那李管家道:“是了,這幾日洛陽異變連連,已經驚擾了老夫人。此時王府原需先生施展仙法,以定大局。隻是先生忙過之後,還煩請到府上一行。老夫人總說在府中看見些孤魂野鬼四處遊**,到時還請先生給化解化解。”

徐澤楷滿口答應了,方才驅車而去。

紀若塵端坐車中,麵色蒼白之極,額頭上全是細細的冷汗,有如虛脫一般。直到馬車行出了銅川巷,他感覺到略微好過一些,才虛弱地問道:“澤楷先生,你道行將入上清之境,這洛家居然要你去做些驅鬼除穢的小事,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徐澤楷笑道:“師叔,這就是修道與俗務的區別了。在我們看來,這些驅鬼除邪無非是舉手之勞而已,更多時候根本無邪無鬼,求法者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可是在這洛家眼中,老夫人的心安就是天大的事。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卻送個天大人情與了洛家,又何氣之有?不過師叔自打洛府門前轉一圈之後,看上去十分不舒服,有何需要澤楷效勞之處嗎?”

紀若塵虛弱地笑笑,道:“我還好,不必擔心。不過洛陽大變,洛府好象沒受多少影響,這又是怎麽回事?”

徐澤楷道:“黃泉穢氣特性是侵染萬物,特別是有吞食天地靈氣之效。刻下洛陽穢氣彌漫,一切死物皆有魔化之意,但這些小魔小怪隻會向著修道人來,普通百姓無甚靈氣,也就不受侵擾。”

馬車不一會已行到洛陽王府,徐澤楷也不客套,直接回自家收拾準備去了。紀若塵亦知形勢緊迫,要早行布置,是以直奔居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