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 鬥法 中
一切皆如濟天下所料,殿前鬥法獲勝並沒有改變大局,真武觀依舊矗立,孫果仍然當著他的國師。隻是見識過道德宗道法威力後,自明皇以降,滿朝文武對待道德宗態度均有所改變。至少道德宗弟子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在長安城中行走,朝中諸臣也沒有誰再敢對道德宗橫加指責。
高力士的地位無形之中提升了少許,舉薦道德宗的壽王李安更是名聲大燥,至於道德宗本身得到的好處,倒好似反而沒有這兩位來得多。在高力士的相助下,道德宗在長安城中得了一塊土地,可以蓋座道觀。
事態有所進展,但遠不若雲風所料想的那樣樂觀,是以鬥法結束後,雲風對濟天下也是欽佩不已。
而且那塊神州氣運圖,總還是長安上空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
紀若塵此刻對於天下局勢沒什麽感覺,就是在整個殿前鬥法的過程中,他也在不停地和迷亂感覺搏鬥。他眼前時時會出現海市蜃樓般的景物,那感覺是如此真切,以至於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真,抑或是幻。
當一名太監來到驛站,高聲傳旨,命紀若塵入宮瑾見時,紀若塵也正是處於幻境之中,恍惚覺得周圍全是熊熊烈焰,火焰中似有許多人在呼號掙紮,這些人的麵孔都相當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在用了兩次凶星入命大法後,他陷入幻境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恍惚之中,紀若塵聽得那太監宣旨已畢,就跟著他去了。
以道德宗在修道界中地位身份,那太監奉旨宣召實是一件頗為無禮的事,但紀若塵分毫未露慍色,隨之而去。道德宗諸道反而覺得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胸襟耐性,實是非同一般,真人們果然目光如炬。
在那太監的引領下,此番紀若塵是從宮城一側的小門入的皇宮。那太監將他領到一處偏殿,就吩咐他在此等候。這間偏殿十分的幽靜冷清,四周見不到一個宮女太監。紀若塵對這冷落分毫不以為意,端坐於殿中,隻是苦苦思索當日李白帶得自己喝酒時所用的手法。他雖然不知李白的具體運用法門,但得悉世間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法術,也令他眼前豁然而開一個全新天地。
也不知坐了多久,偏殿殿門方才一開,高力士走了進來,笑道:“唉呀,讓小神仙等候這許多時候,咱家真是罪過,罪過!時辰不早,紀少仙就此隨咱家來吧!”
紀若塵隨著高力士在宮中左兜右轉,最後從一處不起眼的小門入了一間宮院。這座宮院頗為清幽素淡,但其實布置得極為奢華,遠非剛剛那間冷宮偏殿可比。不過這間宮院中也見不到幾個宮女,與其環境陳設頗為不符。
讓紀若塵坐好後,高力士低聲在他耳邊道:“一會楊妃要見你,可切記不要失禮。”
“楊妃?”紀若塵眼前浮現出當日彩樓上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絕代的麗人。他實不知為何名動天下的楊貴妃會忽然傳召自己,而且還是在這樣一間幽靜的宮院相見。他心中開始升起警意,深宮之中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若論勾心鬥角,他們這些修道之人恐怕十幾個加起來也非是這些權宦寵妃的對手。
此時殿中忽然泛起一陣淡淡幽香,然後方有隱約的環佩叮東聲響起,紀若塵隻覺得整間宮室忽然亮起,一個麗人款款走了進來,在貴妃榻上坐下,以手支頜,斜斜地靠在了扶手上。
她一身薄絲宮裙,沒什麽多餘裝飾,如雲青絲被一根玉簪鬆鬆挽起,那餘下的,就是麵如春花,肌膚如雪。
透過那薄薄的紗裙,紀若塵幾可看到她起伏有致、似蘊著無窮力量,時刻可能噴薄而出的的曲線。與她肩頭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膚相比,甚而與胸前那一道若隱若現,不知其深幾許的幽深溝壑相比,紗裙下曲線的**都要強上了三分。
紀若塵曾經相處過的諸女如張殷殷,含煙,青衣與顧清等皆有不世之姿。但那時他滿心隻是修道保命,哪有半點心思放在女色上麵?此時當初的心結雖已解開小半,但久而成習,也就不大會受女**惑了。
但這楊玉環分明沒有半點**他的意思,紀若塵自己反倒隱隱感覺心一下跳得要比一下快些,特別是在她那如水雙瞳的注視下,紀若塵竟然微微地感覺到緊張起來。
如此近距離相對,紀若塵已可確定楊玉環也是修道之士,且道行還是不淺,與李安那種三心二意的修煉絕不可同日而語。且這楊玉環道法十分玄妙,長於隱忍藏匿,以紀若塵的靈覺也隻能發覺她身有道行,而看不透她道行深淺。
當然,她身份特殊也是一項原因。紀若塵雖然身份超然,但於禮法講,也不宜盯著她久視。
楊玉環凝神望了紀若塵片刻,才柔聲道:“紀少仙出身自道德宗,那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大派了。”
紀若塵雙目低垂,答道:“我年輕學淺,未得本宗道法萬一,實在是慚愧。”
楊玉環隻嗯了一聲,就此沉默下去。紀若塵端坐不動,他耐心可是極好的。
過了許久,楊玉環方幽幽歎了口氣,道:“少仙出身名門,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昆侖?”
“昆侖?”
紀若塵微微一怔。昆侖二字素來玄妙莫測,道典中眾說紛芸,有說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的,也有說那是群仙聚居之所的,但說來說去,昆侖究竟在何處,又或是否有昆侖此地,道典中沒有一本說清楚過。
紀若塵沉吟片刻,道:“昆侖飄渺難求,我年輕識淺,實不知它究竟在何處。”
楊貴妃歎道:“既然連少仙都不知曉,那想必這世上是沒什麽昆侖了。”
她這一歎雖短,內中卻含著不知多少離恨思愁,雖隻若冰川一角,卻也一時讓紀若塵聽得呆了。他有心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楊玉環歎罷,又怔怔地想起了心事。她忽然玉麵一白,黛眉微顰,以手捧心,似欲作嘔。
紀若塵感覺得楊玉環氣息驟然紛亂,忙問道:“娘娘可是有什麽不舒服嗎?”
楊玉環坐直了身體,剛道了聲不礙事,忽然鼻端又衝上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登時又空嘔了幾下。紀若塵一驚,起身想上前,又想起兩人獨處空殿,與楊貴妃近身可是極度失禮之舉,於是又坐了下去。他這一動不打緊,楊玉環隻覺迎麵一道無形血浪撲來,一時之間幾乎不能呼吸!
她久居深宮,處變不驚隻如家常便飯,因此盡管身上不適如潮襲來,表麵上隻是麵色略有蒼白,微笑稍有疲倦而已。這陣血氣來得毫無征兆,絕非尋常。她坐定了身,眼波流轉,似是漫不經心地在殿中各處及紀若塵身上掃過。
楊玉環那一雙似水帶煙的眼可不尋常。
當年靈墟妙玉初見楊玉環時,即說她有天眼宿慧,其後在靈墟三年修行,大多時候煉的就是雙眼神通。這門神通初修肉眼,可視物若鷹,其後成心眼,能破表入裏,直視本體。再後為慧眼,可略通過去未來因果。再後為天眼,可見前世來生,窺破輪回。
她是帶著宿慧的,因此雖隻修了三年時光,但已初具慧眼。
但楊玉環環視而過,卻仍未看破血氣來自何方,不由得心下略有驚慌。她師從的靈墟也是道門正法,早已察覺這血氣之中有殺伐屠戮之意,絕非源自正道法門。這也就罷了,令她心驚肉跳的竟是這血氣中似還有一種頗為熟悉的味道,那是她絕不願意在此等情局下省起的味道。
楊玉環輕抬皓腕,從身旁果碟中取過一枚荔枝,剝了入口。又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先是略點了點額上麵上細細的珠汗,才拭了拭櫻唇。
然後那隻柔美無瑕的手,就那樣定在了唇邊,任絲帕從指尖飄落!
她櫻唇半張,麵白如雪,雙眸中盡是震驚,駭然,定定地盯著紀若塵!
在她眼前,紀若塵全身衣衫盡消,現出勻稱健壯的體魄。他胸口處掛著一方小小青石,正不住湧出濃稠得幾乎流不動的鮮血,時而涓流,時而結滴滴落。濃濃的鮮血順著紀若塵肌理紋路而下,至上腹時尚還分成數道血流,到下腹已是一片血海汪洋!且他置於膝上的雙手中也染滿鮮血,那血紅得十分熾熱,順著他雙腿無聲無息地滾落!
紀若塵腳下,已是一汪濃血,且還在緩緩向四方蔓延!
楊玉環早已顧不得難以忍受的血氣,隻是駭然望著那方青石。她記得這方青石!
就在此時,青石忽然一陣模糊,匿去蹤影,四溢橫流的鮮血也消失不見。紀若塵青衫如洗,正襟危坐,殿外竹影疏落,殿中典雅沉凝,沉香隱隱,剛剛那如浪排空的血腥氣已不知去向。
方才飄落於地的那一塊絲帕名為破障巾,乃是妙玉所贈法寶,以之拭目可暫時提升天眼諸神通,正合楊玉環所用。此時破障巾效力已失,她隻初窺慧眼堂奧,自然異相盡去。
可是她已認出了那方青石。
在那個晴日落雷的下午,這塊青石終顯出不凡,有如神物,當日還將她燙了一下。一念及此,她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刹那感覺,仿如昨日。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塊青石是自出生時就與他相伴之物。
仍是那個下午,在他悟透前緣,揮袖而去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他的一點音訊。
他要去的地方,名喚昆侖。
可是任她博覽群書,甚而連此前從未碰過的道書都讀了不知多少,仍是不知昆侖究竟在何方。其後她入了靈墟,本師妙玉隻知昆侖乃是上古傳說中的仙地,但是否真有此地,卻是誰也不知。
三年藝成。
枉她修成慧眼,卻仍不知昆侖在何處,他又在何方。
其後妙玉說她俗緣未了,著她出世了卻因緣。她入了王府,又進了帝宮,不知見過多少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不論是王候將相,還是高人修士,乃至於孫果或司馬承禎這等化外高人,皆不曉昆侖。
如此輾轉,又近三年。
如今青石再現,她卻知道,紀若塵並不是他。
可是青石為何滴血,血氣中又為何有如此熟悉的味道?她不敢再想。
楊玉環知道所謂慧眼能通過去未來事,實是可見一些征兆而已。這些征兆大多晦澀不明,難解其意,就如以先天卦象推算前後因果一般。慧眼所見征兆往往可有多重解釋,如何理解,往往要視運法者本人而定。就如現於紀若塵身上的鮮血,自是至凶的血兆,且與她有關。可是究竟有多少幹係,就不得而知了。這血兆可應在她身,可應於紀若塵,也可應與紀若塵過去未來所見所遇之人身上,這當中與楊玉環的關係,或許僅止於紀若塵現下坐於她對麵而已。
天機難測,由此可見一斑。
“娘娘,您可是有什麽不舒服嗎?”紀若塵再次問道。
楊玉環這才從幻夢中醒來,她以手捧心,慢慢將瘋狂躍動的心寧定下來。那纖長的玉指深深陷入凝若滑脂的胸肌中,淒清中又透著**。
片刻之後,她才張目望向紀若塵,柔聲道:“不打緊。哀家觀少仙頸中有一根紅繩,不知所佩是何寶物,可否借哀家一觀?”
紀若塵一怔,知她說的是青石,於是摘下紅繩,伸手入懷,再取出時掌心中已多了一塊古意盎然的煙玉環龍佩,上前呈給了楊玉環。他戴著玄心扳指,玩這等偷梁換柱的小把戲自是易如反掌。青石乃是解離仙訣出處,他可不願以之示人。
楊玉環輕撫著煙玉環龍佩,眼波迷離,不知在想著些什麽。過得片刻,她眼神漸漸清明,微微一笑,將玉佩遞回給了紀若塵,道:“打擾少仙了,昆侖之事,還請少仙代為留意。”
於是紀若塵起身離去,兀自不知今日午後這一場碰麵所為何來。
他走後良久,楊玉環仍靜坐不動。此時高力士輕手輕腳地從殿側走進,低聲道:“娘娘,萬歲午歇將醒,您今晚晚宴要用的琵琶已經調好了。”
楊玉環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高公公,昨日殿前鬥法道德宗大獲全勝,可是威風得緊。看來過不了多久,護國國師就該換一換人了吧。”
高力士道:“稟娘娘,那也未必。老奴聽說,道德宗好象奪了一件什麽神物,據說與本朝氣運有關。這一樁案子,可還沒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