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推簾進去的時候莫可正坐在地上發呆,而且一開始她還沒注意到高歡。
等到月光透過門簾照進屋裏,莫可這才扭過頭看去。
月光灑在高歡的背上,如此映襯之下他的臉龐卻是藏在了黑暗裏。這一明一暗的變化忽而讓莫可看得有些失神,自然不是關乎於什麽男女情愛方麵,而是臉龐的黑暗如高歡本人一樣,都藏在了恍惚之中,讓旁人看不真切。
高歡在莫可的目視下緩緩走進了帳篷裏,而後他將吃食放在了莫可的身邊。
高歡沒有坐下,他隨即緩緩道:“說來還得感謝你,不然我們不會這麽快躲過柴達容部的追擊。”
坐在地上的莫可聞言既不答話,也去不動手邊的食物。
高歡見她不說話倒也沒有強求,高歡在她身前走了兩步後停下,略帶著笑意道:“想來你也知道我這句感謝的話不誠心。倒也是,我們之間本就是你算計我,我算計你,隻是未分勝負而已。不過有一點,這些吃食你放心,不會有毒。”
高歡說話間,莫可本已經打算拿起東西吃了,隻是當高歡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莫可又將手中的已經拿起的食物默默放了回去。
“拿走吧,我不想吃。”莫可開口道。
高歡見狀有些奇怪,他不知為什麽莫可態度的轉變可以來的如此之快。
高歡道:“有這些幹餅和肉幹吃已經很不錯了,即便你身驕肉貴,可今日不同往日。”
莫可聞言抬頭瞪著高歡道:“這是你殺了柔然子民換來的。”
“難道你不想殺?”高歡冷笑回道。
“莫可姑娘,你的具體身份我也懶得去猜,但在我麵前你就不要冠冕堂皇了。諸般醜惡你我心知肚明,何須如此?”
不知是高歡的話說到了莫可的痛楚,還是莫可本就已經開始心軟,高歡冷冷說完後,莫可竟是低著頭默默流起了眼淚。
淚水順著姑娘家的臉頰緩緩落下,一滴一滴,當下仿若可以匯聚成河,囊括姑娘家的千絲萬緒,包含女子的萬般傷心。
是啊,她到底隻是個姑娘,隻是!
與年紀無關,與身份亦是無關。
何曾解她心中歎息,何人知她心中愁苦。
姑娘家的淚水其實也很值錢的,如何會這般容易就落下,且還是在一個陌生男子麵前。
高歡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衝擊的有些茫然,他不知莫可為何突然情緒崩潰。
“莫可姑娘...”高歡試探性道。
隻是他聲音還沒落下,莫可便抓起身旁的幹餅朝高歡扔了過去。
“你是將軍,你是大魏的將軍,與我何幹。你知道我的身份又能怎麽樣?柔然人該死,你們大魏人也該死,還有你,高歡...”
咆哮著,憤怒著說到這裏,莫可盯著高歡咬牙切齒,隻是再往後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片刻後,莫可終究沒有說出最後的那句話,她低下頭,不再言語,也收了哭泣。
高歡大概也明白些莫可的情緒反應,其實他們彼此之間有相似之處。
不過高歡是男子,很多責任他可以、也能夠肩負的起來。
一時間,高歡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緩和當下的氣氛。但其實他對莫可是無感的,就和莫可對他一樣,即便是現在,兩人依舊不算是朋友,大概未來也不會。
念及此,高歡自嘲一笑,莫可比他們好多了,他們這些人的明天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高歡默默將散落的餅子重新撿起,雖然他們現在糧食充足,但不知哪天這些就會成為將士們最珍貴的口糧。
高歡一邊撿一邊道:“莫可姑娘,我們各自這般態度才是最正確的,你我終究不可能成為朋友,更遑論其他。不過在這場角力中,你若現在就認輸,也未免可惜了些。我說過,隻要還活著你就還有機會,起於微末一樣可以披掛揚帆,關鍵在於你們的族群有沒有這個決心。”
話說完,高歡也剛好撿完。
他將東西重新放到莫可身邊,拍一拍灰塵還能吃的好東西可不能浪費了。
之後,高歡再未開口,就這樣緩緩離開了。
莫可依舊低著頭不曾開口,直到高歡掀起簾子準備出去的時候,她才抬頭看去。
這一次,月光落在了高歡的正麵,照亮了他的臉龐。一切不再那麽模糊,也看得清了,但麵對的卻已經不是自己了。
莫可心中好似有個聲音一直在讓她留住高歡,可一直到高歡走後,莫可都沒有開口。
是啊,一切清晰了又如何,那一麵終究不是對著自己的了。
朋友已是奢求,尋常該是生死相搏了。
四千多人兩天的行軍堪堪休息了三個時辰,故而今夜停下行軍後,很多人都已經累的徑直躺在了地上。
營地旁邊的湖水給了兵卒們短暫的慰藉,都是清一色的大老爺們,有的脫了衣服直接就跳了進去。
雖然說草原四月初的天氣還有些陰冷,但一些不怕的還是洗了個痛快。
高歡和花滿庭等幾人站在湖邊看著湖裏兄弟們的你來我往,有的大膽的還大言不慚讓高歡也跟著下來。
因為帶出來的這四千人中有些是很早以前就跟著高歡的了,所以知道自家將軍的脾性。
而那些後來加入的慢慢也了解到自家將軍是個什麽樣的人。
在老兵眼中,高將軍有著不一樣的魔力,仿佛隻要他要做就能成功,所以老兵們都相信跟著將軍一定能幹成大事。
而從之前接連剿滅柔然小部落的結果來看,一些新人也越來越篤信不疑。
高歡自然沒有跟著他們一起哄鬧,他站在岸邊笑罵了幾句後,叮囑了他們莫要染了風寒後便離開了這邊。
大軍停下之後,高歡需要考慮的就是下一步的方向了。
花滿庭跟在高歡身邊,他邊走邊道:“將軍,我這一路大概回憶了一遍我們目前行軍所有的道路和方向。我們眼前的這個湖我若沒認錯的話,名叫扯月湖。”
說到這裏花滿庭頓了頓。
“可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高歡問道。
花滿庭點頭道:“將軍,扯月湖已經很靠近柔然車覺王的領地範圍了。”
說到這裏,高歡便已經明白了花滿庭的意思。
其實高歡之前也在大概計算著行進方向,雖然他也意識到莫可會有小動作,但沒想到會來的這麽快。
思量片刻後,高歡道:“今晚等夜色下來之後讓兄弟們都不要睡得太死,我擔心莫可已經通過其他方式通知了車覺王。”
花滿庭聞言點頭道:“好,將軍,我之後會一一吩咐下去的。”
說這些話時高歡其實已經有了些預感,因為莫可今天一整天的行為都很反常。
高歡離開帳篷後,莫可坐在地上將食物一點點的吃了,味道其實並不是太好,但此刻似乎多了些不一樣的滋味。
莫可邊吃邊看了眼外麵的夜色,估計著更改不了的事怕是要發生了。
漸漸地,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隻是在那笑容之下卻又隱藏著無盡的悲傷。
淚水先前落過,但這一次又是那麽的自然,莫可不後悔,至少暫時是這樣。
夜色很快湧上,草原上獨特的月光和漆黑的夜又重新籠罩。
不知為何,高歡覺得自己的心始終無法安靜下來,仿佛這夜色之下還隱藏著更加恐怖的事。
高歡下意識看向了莫可的帳篷那邊,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還是一如既往的古井無波。
今夜,高歡特意多派出兩路斥候,高歡讓他們分四路以扯月湖為中心四散開去,嚴密盯防任何可能出現的意外,可即便這樣高歡還是不放心。
若是說己方的破綻,便是高歡自己都能羅列出一大堆,但要是遇上柔然軍隊高歡也不懼。
如此時間一點點過去,高歡再次下令兵卒原地列陣。
兵卒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從主將的反應他們漸漸意識到似乎要有大事發生。
原本還有些許的睡意的那些人,當下也完全清醒了。
他們四下環顧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且外圍還有四散出去的四路斥候,不該毫無征兆才對。
有人想開口詢問,卻又被身邊的人給攔了下來。
帳篷裏,莫可掀開簾幔緩緩走了出來。
莫可掀開簾幔後就看到了高歡,四目相對之下,兩人都看懂了彼此眼底裏的意思。
莫可收了視線看向遠方,她手指了指道:“他們來了。”
這話明顯是說給高歡聽的。
高歡也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高歡看向遠方,他知道那一路斥候怕是已經沒了。
遠處的黑夜裏,雖然還看不到成群接連的火光,但高歡知道,真的來了。
高歡看向莫可,此刻倒也還平靜,他道:“你們的手段還真是讓我意想不到。”
莫可聞言看向高歡頗有些冷漠道:“你現在還有殺我的機會。”
高歡聞言笑了笑,“現在殺你還有什麽意義?不過......”
言及此,高歡頓了頓,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多說無益,這時候該要麵對的是敵人。
高歡隨即收回視線,在他眼裏,莫可已經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了。
高歡視線看向遠方,某一時刻,他高呼道:“兄弟們,敵人來了,舉起長刀,隨我殺敵。”
兵卒們隨著主將高歡的視線一同望向遠方,黑夜裏,在那極遠處,在那月光與黑夜交匯的地方,似乎正在升騰起了一片片火光。
沒人預料到,就連高歡亦是。
但麵對突如其來的敵人,所有人都沒有後退,更沒有害怕。
他們所有人和主將一樣,拔出長刀,嚴陣以待。
也許今晚有些人會命喪於此,也許有些人會再也回不到故鄉,但他們相信其他兄弟會帶著自己的英魂,榮歸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