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國子(四)
“三哥!”李括的嘴角微微**,身子朝前一傾,顫聲道。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少年真怕它隻是幻夢一場,不住的瞪大眼睛,生怕眼前之人隨風而逝。
那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幾步上前徑直給了李括一個摟脖:“七小子,這麽長時間不見,長的這麽高了。記得七年前我隨王忠嗣老將軍出征時,你還依偎在我腰間討芽糖。”
李括狡黠一笑道:“哪裏有,明明是三哥你投壺輸給了括兒,許我的彩頭。”
“你個七小子,就數你鬼機靈!”無奈的苦笑一聲,青年男子也不再揭自家堂弟的短。
“子固大哥,別光顧著和自家堂弟閑聊,徒兒可是眼巴巴的看著你呢。好歹你也算我半個師父,答應人家的事不會忘了吧?”張延基擠至二人身前,頗為疲賴的打起了秋風。
李子固怎會忘記張延基這個“小魔頭”,自從被他死纏爛打的拜了師父,自己便沒了安生日子。不是整日扮作嚴師狀教這個鬼小子築基的功夫,便是帶著兩個小鬼頭去郊外自家田莊跑馬。自己每年僅有的兩個月軍假,留給妻子的怕還沒有給予二人的長。
沒好氣的給了張延基肩窩一拳,佯怒道:“我答應你了什麽事?師父不在這些年功夫有沒有在練?就你這身子骨也想去河西道和突厥人拚刀?”
張延基委屈的朝李括身旁一縮,喃聲道:“你那麽凶幹嘛啊,你教的血戰刀法我一直有在練。這些年來,每日午後我都會看你留下的那本調解氣息的本子,現在也不再犯氣喘的毛病了。”
見他樣子頗為有趣,李子固背負雙手輕咳一聲:“其實呢,東西我也給你帶回來了,隻是能不能用的趁手就看你的臂力了。”說完輕拍了拍手,身後便有一個親兵打扮的大漢從背後卸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雙手奉送在自己麵前。這弓通體呈墨褐色,弓耳處塗有防水的清漆,一根鍍銀的弓弦繃得筆直。
李子固左手緊握弓體,右手發力拉了一個滿圓。隻聽一聲鳴響,弓弦迅速彈出,在弓耳處不住震動顫抖。
“好弓!”張延基興奮的跳將起來,不住的搓著手掌,恨不得立刻上前一試身手。
李子固見小家夥歡喜的模樣,心中得意,朗聲道:“算你小子識貨,這是去歲與仆骨互市時我特意替你淘的。那牧民也真是心黑,竟要了我足足五斤茶磚。”微頓了頓,叮囑道:“這是張實打實的兩石硬弓,你別急著習射。每日先練習拉弓弦,什麽時候能輕鬆拉開了再去換了軟弓。”
“徒兒這廂謝過師父啦!”張延基衝李子固打了個躬便一把搶過角弓,細細把玩起來。
“臭小子,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你玩,這會兒還不陪師父說說話!”
“哎,哎。”張延基連聲答應著,目光卻不肯從角弓上移開分毫。
“三哥偏心!”李括搓了搓手,頗為不服氣。
張延基忙擠過身來嘟囔道:“師父你別聽括兒哥哭窮,南大哥可是贈給了他一件上好的玄青角弓!”
“去我宅裏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李子固寵溺的撫了撫二人的頭,和聲道。
三人上了馬車,虛掩上簾幕,便聽到李子固輕歎一聲:“二伯的事我都聽說了,括兒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李括眼圈有些微紅,強自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三哥你不要多心了。”
“你啊!”愛憐的拍了拍少年的額頭,李子固苦笑道:“你打小是我看著長大的,我還能不了解你?一輩子要強不服軟的性子,早晚要吃虧。世事難料,二伯被奸人所害,我們李家方看到了複興的希望便...”
“三哥,凡事要往好處想!大伯不是升任江州刺史了嗎,三伯也在劍南當上了別駕。相信終有一日,阿爺的冤屈會得意平凡昭雪,我們李家也能重回名門之列。”
不忍打擊堂弟,李子固便順勢接道:“是啊,七小子你小小年紀便做了東宮賓客,給事郎。想必日後必是官運亨通,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我還在這瞎操心什麽呢。”
“三哥,你又取笑括兒。括兒這等散爵虛職怎麽能跟三哥比,三哥可是立有赫赫戰功的大唐中郎將。那可是實打實的正四品將軍,一刀一箭拚出來的!”
在少年鼻頭輕輕一刮,李子固微眯雙目道:“嗯,你小子說話就是耐聽。待會回到府裏,我叫雲嬸給你做你最愛的酥酪。”
李子固在長安的府宅位於緊鄰慈恩寺的昭國坊,僅僅用於他自身回京述職之用。大唐有定製,凡正四品以上邊將,必留正妻家眷於長安。故而即便他在涼州已有宅產,亦不得不在這寸土寸金的長安城中買下一座府宅。
李括所屬李氏乃是恒山王之後,但並不承襲任何爵位。恒山王共有兩子,分名為象,厥。李象為恒山王長子,曆任各州別駕,誕有三子二女。李厥並未出仕,僅僅誕有一子即李括的父親李適之,因而李括可以算是李厥這一脈的獨苗。而李子固的父親李慶辰則是李象的長子,如此算來李子固才應是恒山王的正朔血脈。隻是李適之做到了大唐左相的高位,重新振興了李氏門楣,故而這一門李氏皆以李適之馬首是瞻。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就當眾人以為家族要中興昌盛之時,李適之卻被奸人構陷,含冤而死,不可不謂之造化弄人。李適之去世後,崇仁坊的老宅以及渭水旁的田產也被依律籍沒。故而除了李子固在親仁坊的府宅,李氏一門在正浩浩長安竟已沒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地。昔日豪門,如今衰敗如斯,令人唏噓慨歎。
轉眼間馬車已踏行入親仁坊,看護坊門的小吏一見是中郎將大人的車架,立刻笑臉迎了上去。一番寒暄客套,不外乎是誇讚中郎將大人為國戍邊值得敬仰,小可不勝欽佩雲雲。李子固直覺作嘔,但亦不好直拂了他的麵子,簡單答謝幾句後便囑咐馬夫徑直開往府邸的正門。
李子固留在長安的家眷並不算多,算上家丁奴仆也就十幾口人,故而府宅並不大,僅僅是一座兩進的套院。李括亦知道自家三哥在親仁坊宅邸的位置,隻是三哥不在京,嫂嫂獨處宅中,自己不好兀自登門拜訪。倒是嫂嫂好幾次帶了吃食,肉脯來到自己安德坊的家中探望。因而李括多這座府宅並不十分熟悉。
馬車方拐過巷角還未停穩,李子固便跳了下來,一個箭步衝至門前內高聲喊道:“忱伯,我回來啦。”
沒過多久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朱漆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個年約半百管家模樣的男子從門內探出半個身子。
“是,是三少爺回來了!慎兒,快去告訴夫人,三少爺回來了。”他激動的幾步上前拽住李子固的衣袖道:“三少爺你可回來了,這些年來可是苦了夫人了...”
李子固心中亦是對發妻愧疚不已。按製,便將每年可以有兩個月的軍假,一來可以進京述職,二來也是讓他們可以有時間跟家眷團聚。隻是近年來塞上戰事不斷,先是後突厥興起,接著又與回紇人結下了梁子。邊關不靖,這軍假便也成了空頭支票。本以為兩三年就能結束戰事,誰知這仗一打就拖了七年。
“忱伯,我們屋裏說,難不成我大老遠趕回來還進不了家門啊?”忱伯是李府的老人兒了,自李子固的父親李慶辰建府一來便一直擔任管家一職。不忍見他傷心落淚,李子固忙堆滿笑容打趣道。
“唉,你看我歲數大了腦子也不好使了,竟讓三少爺呆在府外說話。這要是老爺在府上,老忱我逃不了一頓臭罵。”正欲引請李子固入府,忱伯卻看見一旁的李括和張延基:“咦,七少爺和張家小郎君也在啊。快,一道進府吧。”李括亦不多循禮,微朝忱伯拱了拱手,便邁開方步進了府宅。
一進府宅,迎麵便是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流瀑從其上瀉下,濺起點點漣漪。繞過假山便能看到一座五間暖室連成的主宅,一塊刻有“臨嘉堂”草書題字的匾額置於主宅正中。左右兩手對稱的各有三間廂房,平日也沒有怎麽用,看上去頗為冷清。
眾人行過一段穿手遊廊便來到了後宅。後院並未似其他長安顯貴府中一般建有花園池塘,而是於正中位置騰出一塊平地充作練武場。練武場的側後方便是李府的主寢室,斑駁的木門配上褪色的格窗仿佛在低聲泣訴主人離去後的衰蔽。還未待李子固前往寢室探望發妻,便見一身著蘇青色襦裙的妙齡女子跌跌撞撞的從屋內跑出。
雙目凝視,卻正是梨花沁香,寒雨點點,暈透一抹濃妝。
注1:關於李括的詳細家世背景我總算交代清楚了。在我看來,李家的衰敗在那個時期是不可避免的。不過,如果不衰敗,我家小七還奮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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